文/米可
调解室内,王志龙抱着胳膊,笑而不语。他的两侧坐着两位大妈,盛装华服已不足以形容二位争奇斗艳的姿态。此时正是“中场休战”时刻,易建奎借机下了楼,和搭档使了个眼色。王志龙会意,起身出了调解室,在两位大妈的视线盲区“吵”了起来。
易建奎:还拖着干嘛,直接拘了吧。
王志龙:两位都六十多岁了,不值当。
易建奎:为了抢男舞伴,就值当啦?
王志龙:我也是这么说呐,总得顾及子女的脸面。
易建奎:老王,办案是有期限的,所长可盯着呐。
王志龙:都是老相识了,能把矛盾解开,总比结下梁子好。
易建奎:我等不了你了。哎!小费,准备打印拘留手续。
易建奎转身上楼,皮鞋踩得楼梯隆隆作响,耳朵却竖着。半分钟不到,听到两位大妈冲出调解室,央求王志龙愿意调解。他挺起老腰,“嘿嘿”一笑。
去年年末,安徽省淮南市公安局八公山分局落实“放管服”便民利民举措,强化婚恋、邻里、债务等疑难复杂矛盾纠纷的调处工作,邀请一批群众基础好、调解经验丰富的老同志成立了老警调解工作队。王志龙和易建奎已年近退休,虽然电脑玩不转,但在群众中可谓是如鱼得水,便搭档组成了一支工作队,在新庄孜派出所开展矛盾调解工作。王志龙个头不高,成天笑眯眯的,褶子里透着一份亲切。易建奎原是分局篮球队中锋,大高个,不怒自威。调解矛盾时,两人经常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解开了许多群众之间的“老疙瘩”。
这天,所长交给两位老警一项调解任务。矛盾双方是一对年逾七旬的叔嫂。前些日子,在社区举办的“老矿区”怀旧展上,老嫂子不顾工作人员劝阻,将一盏写了小叔子名字的豆油灯强行带回家中,还威胁要与豆油灯同归于尽。老嫂子抢豆油灯,不图财,定是心里有怨气。王志龙和易建奎开始查看过往警情记录,发现老嫂子和小叔子之间的积怨,和他们额上的皱纹一样密、一样深。
老嫂子操持家务,辛劳半生,别说是丈夫和公婆,就连小叔子也没少跟着享福。上天不仁,不仅没有赐予老嫂子儿女,又早早带走了丈夫,只留她独自终老。上天仁慈,小叔子开花结果,子子孙孙一大家子。两相对照,老嫂子愈发孤僻和敏感。在丈夫的葬礼上,老嫂子见小叔子一大家子忙里忙外,既感悲凉,又自觉低人一等,心生妒意。不久,小叔子带子女好心探望,却被老嫂子以“看笑话”为由骂出了家门。自此,两家结下了梁子。被老嫂子毒舌次数多了,小叔子家里的后生们亦反唇相讥。话赶话,矛盾便“垒起了沙袋”,越积越深。
老嫂子独居一户小院。这天傍晚,王志龙打头阵,亲切喊了声大妈。刚推开院门,就见老嫂子举着那盏破旧的豆油灯。王志龙满脸堆笑,“大妈,你举着个油灯做啥?”老嫂子绷着脸,“照一照你们是好人还是坏人。”王志龙说,“那也得把灯修好啊,你看这灯捻子都没了。”老嫂子哼了一声,“反正我要带着它一起进棺材。”易建奎虎着脸说,“这么宝贵的东西,毁了多可惜。”或许是易建奎高大的身板吓到了老嫂子,只见她突然将油灯举过头顶,厉声道,“你们要是抢,我就把它砸碎。”见状,王志龙和易建奎只得退出小院。
虽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王志龙和易建奎却是极有耐心。加上两位老警都是当地“土著”,很快便从老街坊那儿,弄清了豆油灯的权属问题,还听说了豆油灯背后的一段往事。
王志龙和易建奎分头行动,将这段往事讲给小叔子家的一众小辈,一点点瓦解了他们“同仇敌忾”的氛围,最终促成了小叔子的思想松动,自觉日后没脸带着这份仇恨,去见已逝的大哥。
七月即墨,火烧云在天边翻滚,映红了每一个行人的脸颊。在王志龙和易建奎的陪同下,小叔子来到老嫂子小院外。看到“仇人”上门,老嫂子掷来水舀、扫帚,都被易建奎高接低挡挡开了。王志龙捅了捅小叔子的腰眼,最终小叔子艰难地喊了声“嫂子”。
正是这一声“嫂子”,让小院立时安静下来。小叔子鼓起勇气,开始重述王志龙和易建奎听说的那段往事:“这盏豆油灯,是咱妈给咱爸置办的,花了家里不少积蓄。解放前,咱爸举着这盏灯,穿煤场,爬矸石山,脚下就没有踩空过。解放后,咱爸退了休,大哥接了班。矿上虽然通了电,但到了夜里,老房子那一片还很黑。咱爸就举着豆油灯,在巷口等下夜班的大哥。再后来,我上山下乡去了云南,咱爸又把这盏豆油灯送给了我。”
小叔子沉默着,目光发虚,像是回想那段被豆油灯照亮的日子,半晌才又开口:“咱爸去世时,我和大哥点亮了豆油灯,油灯一共烧了三天三夜,一直把灯捻子烧断,才被珍藏起来。如今,我看到了这盏灯,就会想起咱爸,想起大哥,想起许多事情。”
小叔子低头絮叨着,不像是和大嫂说话,倒像是在自言自语。直到王志龙拍了拍他的肩膀,才猛然发现老嫂子正站在他的身前,手里捧着那盏擦拭一新的豆油灯。两位老人在沉默和局促中,相对而立。
易建奎见状,从老嫂子手中接过了豆油灯,翻转着看了一圈说道:“接上捻子,没准还能亮。”王志龙也接过话头:“把咱们心里都照得亮堂堂的。”
说完,王志龙偷眼瞥向老嫂子,只见落日的余晖照在了老嫂子的脸上,让那一道道皱纹不再灰暗,而是泛起了云卷云舒般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