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没有黑夜

2022-12-31 05:25许仙
西部 2022年5期
关键词:卡尔乔治外星人

许仙

这篇小说是我舅詹姆斯写的。

他在军管部门任职,与世隔绝三十六年,两年前过世。舅妈海伦收到一盒骨灰、简单遗物和巨额抚恤金。我年幼时见过我舅,已无印象,舅妈每每强调他的工作于国家、于人类是多么重要,但具体是干什么的,她也不怎么清楚。我舅每年回家半个月,对他所从事的工作三缄其口。舅妈把我舅的遗物中仅有的一件恒温恒湿宇航服送给我,大概是我们身材相仿吧。如今极端天气灾害频发,去年冬天又冻死不少地球人,我穿上我舅的遗物,那叫一个舒服,就是样子丑了点,穿上它像头笨熊。今年春天,我打算把它收起来,我妈在擦洗时发现一个秘密:硬邦邦的衣领里塞着三张折叠成细长条的A4纸,正反面都是密密麻麻的小字。是我舅的亲笔信。我研读之后,觉得它更像一篇非虚构小说。随后,我仔细搜查了整件衣服,再无他物。

我非常奇怪,我舅何至于用如此原始的方式传递消息。他咋不搞个存储卡,那样能传递多少文字和图片呀,而且更小、更便于隐藏。为此我打越洋电话给舅妈,请她再仔细检查一下我舅的遗物,或许就有。事后舅妈回复我,说都找遍了,并没有我说的存储卡或类似的东西。她说过去我舅寄到家里的东西,都必须过安检,若是信,还要检查文字内容。她说我舅这么做总归有他的道理。

舅妈要我将文字拍了照,从网上传给她,我没有这么做。我自作主张地复印了一份纸质的邮寄给她,原件我收藏了。另外,我还差强人意地翻译了我舅的文字,现附录于下,作为一篇虚构小说,希望在国内刊物上发表。唯有如此,才能告诉更多的地球人,我们的未来将会如何。

我想,这就是我舅将它传递出来的最终目的。

我叫詹姆斯。我在国家人类未来规划局总部工作。总部设在大西洋海底。我是名文职人员,具体工作是联络宇航员,接收从外太空传送来的信息,并及时整理上报。尽管我会十三国语言,还会哑语、手语和唇语等多种特种语言,但职务在总部是最低的,收入也是最低的。我工作一天,休息一天。工作清闲到蛋疼,有时候不是一天两天,而是个把月都没有消息,但这份工作非常磨人,得时刻坚守岗位,时刻准备有惊人的消息传来。休息日子更磨人,不能去外面潇洒,得在海底斗室里傻待着,可以买醉。我习惯躺平,或发疯似的在纸上涂鸦,然后销毁。我们不同于在外面生活的地球人,不留任何痕迹是我们唯一的生存法则。

我已经在海底待了整整三十五年,我没有疯,是因为我们肩负着伟大的历史使命。在这儿工作的人都是精挑细选的,具有坚强的性格,以钢铁意志做人、建业、报国。所以说,这个局成立至今一千三百多年,多少宇航员有去无回,但依旧是铁打的营盘,欣欣向荣,就是这个道理。每隔二十年,我们都会发射一艘装备越来越先进、科技越来越发达的新型宇宙飞船,赶在地球毁灭之前,进入外太空,去探索宇宙应该没有尽头的尽头,去寻找可供人类生存的其他居所。

我之所以把这些文字保存下来,并想方设法传递出去,是因为这一次我们真的探索到了地球的未来、人类的未来。我个人认为,它对人类的警示教育意义非凡。下面我言归正传,记录下马克和乔治卡尔的太空之旅所取得的非常成功又非常失败的探索成果。

三年前,马克和乔治卡尔驾驶的公元3344号飞船从沙漠航天基地升空,横穿太阳系,深入到银河系,开始了他们生死未卜、茫茫未知的宇宙征旅。从飞船智能传送系统定期发来的图像看,宇宙浩瀚无垠,他们的飞船只是一粒射向未来的小小的子弹,完全可以忽略不计。我和另一名文员胡里奥全天候与他们联络。一年多来,他们已经征服了七十三颗星球,一切正常。所谓的正常就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他们所登陆的星球都是废球,就像烧过的煤球。我们并没有失望,包括马克和乔治卡尔,千百年如一日,总部早就养成不抱希望的习惯。

有天午夜(海底其实没有昼夜之分),我独自在远程监视室,双脚交叉搁在平台上,肥胖的身体歪在真皮转椅上,睁大了双眼发呆,根本没去注意大屏。说句丢工作的话,我睁大眼睛都能睡觉。突然,耳麦里传来马克急促的叫声。工作时间,我们都时刻戴着耳麦,上卫生间也不例外。他妈的,还真是被雷击中了,我双腿收得比闪电还快,“嗖”地坐直身体,两眼紧盯大屏,只见飞船前方出现一颗巨星,并弹出一系列准确测算的数据,它确实巨大。我知道银河系有一千亿到四千亿颗恒星,出现一颗巨星不足为奇,但它是此行遭遇的最大一颗星球。我还知道银河系中心区域距离地球约二万六千光年,大屏图像和耳麦声音都是过去式,时差有十几分钟。我刚张嘴想给自己提个神,乔治卡尔就替我叫上了:“好大的球!”话语权永远属于赶在时间前面的人。

大屏上,飞船进入巨星领空。耳麦里,马克在喊:“怎么回事?卡尔。”随即,大屏图像就“嗖”地消失了,屏幕一片蔚蓝。耳麦里还有马克的声音(大屏信号来自飞船,耳麦信号来自宇航服):“我刚操作下行系统,所有仪表指针就飞速打转,‘啪’地死在零点上,不动了,就连报警系统也失灵了。船尾推动装置熄火后,飞船就像没头苍蝇般在原空中旋转……”乔治卡尔也怒气冲冲地吼:“搞什么?马克!”他以为马克操作失误。其实作为宇航员,无论是马克还是乔治卡尔,在全球都是屈指可数的,这种低级错误还轮得到他来犯吗?队友的不信任,令马克非常恼火:“我哪知道!”我知道,他们遇到麻烦了。我突然变得异常亢奋,麻烦往往是意想不到的变数。也许是前面一年多的征旅太顺了,此刻他们成了惊恐的俘虏,在外太空有丝毫的偏差就会死无葬身之地。我听到马克也开始尖叫:“一股巨大的吸力令飞船打着转儿直坠,我们好像掉进了万劫不复的黑洞。”与此同时,乔治卡尔不停地狂号:“掉了,掉了……”

“轰!”一声巨响,飞船应该撞到了地面,炸起万丈尘烟。

声音彻底消失,寂静如坟。

我这才开始大声喊:“大地呼叫3344!大地呼叫3344……”

我当即向总控室汇报,总控室又立马向职能部门汇报,职能部门哪敢怠慢,火速向上级领导汇报。他们随即拷走图像与语音文件,供职能部门分析研究。我的任务是继续密切关注公元3344号飞船,有情况第一时间上报,不得有误。大概过了地球时间八小时,胡里奥在值班时再次听到乔治卡尔的声音。他说他们的飞船就像千年死乌龟被深埋在沙坑里,飞船硬件完好无损,但软件彻底瘫痪,类似被病毒侵入或高能干扰。他说船外能见的地方都笼罩在烟尘中,能见度极低,类似太阳的强光也被烟尘拦截了,照射不到地面,天空混沌一团。他继而感叹道:“唉!又是一个废球。”乔治卡尔竟忘了自身安危,为这不是他(我)们要找的星球而叹息。

胡里奥急忙问:“马克怎么样?”

“我没事。”马克说,“我们准备出舱。”

我是第三天上班时,才听到前天的录音,才知道新的情况。马克和乔治卡尔使用手动装置打开天窗,爬到飞船顶上,马克顿时哇哇直叫:“我们来到了火焰球,窗外气温高达一百摄氏度以上,飞扬的烟尘如同炭火一般。”我知道这个不用担心,他们穿了恒温恒湿服,耐高温也耐低温。本来在失重状态下,他们完全可以像气球一样升空,轻松飘出沙坑的,但是在这颗星球,向心力比地球有过之而无不及,反而被钉在飞船顶上。他们将宇航服里的空气尽数排出后,依旧十分笨拙,我想象了一下,像个充气娃娃的马克双手按住坑内壁,蹲身让同样像个充气娃娃的乔治卡尔笨手笨脚地踩在他的肩上,起身将他顶上去;乔治卡尔艰难地爬出坑,又趴在地上将马克拉拽出沙坑。这可爱的情景,我想想都觉得好笑,但被胡里奥着急的叫声驱散了。

“大地呼叫3344!大地呼叫3344!看得到东西吗?请回答!”

“满目荒凉,找不到一点儿绿色。”马克说,“又是一个没有生命迹象的破球。”

“马克,你看!”乔治卡尔突然惊叫,他应该手指着某个地方,“那是什么?”

“哪儿?卡尔……”听声音马克也来劲了,他应该看到了乔治卡尔所指的东西,也惊叫道,“妈呀,总算找到你了!”“大地呼叫3344!你们找到了什么?是外星人吗?请回答!”胡里奥不停地大声呼叫,但马克和乔治卡尔都没有理会他。他们应该沉浸在巨大的幸福感和成就感中。试想一下,要是他们率先找到了可供人类迁徙的星球,那该是一项多么伟大的成就呀!他们的名字将永载人类史册。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们就是全人类的大救星!胡里奥号了半天,马克才想到回复:“发现一所人为的建筑物,但愿这是真的,我们现在就过去瞧瞧。”

我又想象他俩像企鹅一般笨拙地步行在另一个星球上。

“人!人!……”乔治卡尔突然大声吼起来。

这突如其来的吼叫声,完全超越了人的意识范畴。

跟随他疯狂叫喊的人,却是胡里奥,而不是在现场的马克。

“卡尔万岁!马克万岁!”碰到这种事谁都会发神经的。胡里奥用五国语言重复了这句话。

“是人!不!不!不是人!是机器……人!”马克不知是过于紧张,还是过于激动,说话都结结巴巴了,“他们赤身裸体,有生殖器,但没有毛发,个子高的两三米,矮的不到半米,有像狗一样被牵着的,有像马一样被骑着的,也有像鸟一样停在人肩上的……”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胡里奥催道,“你能说得更清楚一点儿吗?马克。”

“我都不敢相信我看到了什么,天哪!这是什么东西?”乔治卡尔连声尖叫,“他们发现我们了,他们都过来了。噢,我的天哪!马克……”

马克抓紧时间,继续向总部汇报情况:“他们肤色像银器一样白,浑身闪着白光;他们非常结实,浑身肌肉像钢板一样;他们不怕高温,也没有流汗;他们说话就像鸟叫,声音尖锐而短促,面容倒是和蔼可亲,一个个嘻嘻哈哈的,应该是在笑话我们吧;他们有上百个吧,到了……”

他们应该逼近了马克和乔治卡尔。录音里充斥着尖锐而短促的吱吱喳喳声。

这段录音,反复播听了十多遍,因为马克、乔治卡尔和胡里奥的说话声交织在一起,又掺杂了外星人的声音,嘈杂又混乱,只有反复听,才能从一团乱麻中理出线头来。尽管马克遇事非常冷静,但从他对外星人的描述,到我脑海里的成像,依旧模糊不清。

我们在大西洋海底的总部“炸”翻天了。我看就差炸出个窟窿来被海水淹没了。每个人都被海浪般激昂的群情所俘虏,失去了理智。据说消息已送到总统那儿,总统府也沸腾了,我们头儿就等着晚上开庆功宴和明日高升了。当然,我也非常激动,这种事就发生在自己身边,这辈子能活着碰到,是多么幸运呀!激动归激动,我照旧恪尽职守,毕竟这件事里没我什么事。说给人类的未来做了件功德无量的事,但功劳不是我的;说我也参与其中,可我又不是马克和乔治卡尔。充其量只在我的追悼词上,提及我也参与了这项人类计划,可参与的人多了去了。

我只关心马克和乔治卡尔。我们结识十多年了,他俩的酒量都比我好,但都敬称我为老哥。他们接下来的命运就悬了。既然无法从那个星球上逃走,就只能采取不抵抗的原则。外星人鬼叫着打手势,两人理解为趴下,就乖乖地趴下了。他们猜对了。他们总能猜到未知数,我们喝酒时,划拳也总是他俩赢。外星人在他们脖子上锁上带链子的金属项圈,就用金属链子牵着他们。他们懂事地站起身来,准备跟对方走,但外星人又鬼叫着打手势,他们又不得不再次趴下,四肢着地。

他们是被外星人牵着,像狗一样爬地而行的。

这一行为在我们地球上,绝对是一件污辱人格、践踏尊严的大事,尤其是男人,就得大义凛然,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但是,据乔治卡尔闷着头皮嘀嘀咕咕地说的话,在那颗星球上,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再说,在惊天发现面前,这就不算个事儿。他故作轻松地说:“我们匍匐前进的,正是我们要去的地方,远远望去,那是一座大凉亭。我们一路上还看到一排排颜色各异的管道,四通八达,还有一些戴尖头帽的管道通风口。”

“到了,这儿是个地下入口,像个车站。”马克小声道,“墙上写着一排鸟字,不是人能看懂的,字体像树枝上停着不同的鸟……”乔治卡尔说:“我们乘深井电梯下去了。哇!地下四通八达、灯火通明,他们把整座星球都挖空了吧,一层一层的,一层一个天地,建筑物鳞次栉比、顶天立地。我记不得下到第几层了,该不会是十八层地狱吧。”马克说:“我们停在了某一层,出了深井电梯,就是平行电梯,或者叫传送带更合适。这是同一层的交通工具,并排着两条传送带,一来一去。”乔治卡尔说:“传送带七拐八弯,完了完了,这十八层地狱我们进得来出不去了。”马克说:“我们来到某幢建筑物前,墙上又是那排鸟字。我们被押了进去,交给另一帮人。这儿应该是国家安全局吧,这儿的人和前面那帮人完全相反,一个个面目狰狞,吱吱喳喳声更尖锐,像是某种诅咒。”乔治卡尔说:“我们被推进一个特别明亮的房间,里面摆满了各种仪器,他们扒我的衣服,要检测……”

他们的声音戛然而止。最后一响,是宇航服传送装置的碎裂声。

“怎么办?”这是摆在我们头儿乃至总统面前的大问题。

昨天刚被惊天的喜讯冲昏的头脑,今天又被无底的绝望给冲昏了。大家就像做了个美梦,现在梦已结束,却依旧不肯醒来。远程监视室里人满为患,都在等不可能有的消息奇迹般地传来。或许只有我和胡里奥是清醒的,飞船失灵,宇航服被毁,他们就是还活着,也无法再传递信息。

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三个月时间漫长又短暂地过去了。“怎么办”的问题依旧停留在“怎么办”上,有人坚持星际营救,再派一艘宇宙飞船。但退役的公元3324号飞船,硬件陈旧,软件落后,重新出征难以胜任;而下一艘公元3364号飞船,才刚刚开始研发,十八年后才启用;现在就是着手复制一艘公元3344号飞船,紧赶慢赶也得等上三年时间。有人主张放弃营救,去了也营救不了,与其打草惊蛇,不如狠下心来,用十八年时间,用公元3344号飞船传来的信息,破解飞船失灵之故,全新打造公元3364号飞船,争取十八年后拿下这颗星球。也有人号召集全球之精英,验算出这颗星球的具体位置,只要能找到它,人类还担心什么呢,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们乐观地认为,这颗星球终究是人类的囊中之物。至于马克和乔治卡尔,他们有了这个发现就足矣,言外之意一目了然。还有人则完全无所谓,对他们而言,与发现一颗新星相比,发现一款新菜肴对于人类的幸福更为有益。

其实,这些人都想多了。消息始终被封锁得滴水不漏。总统竞选时固然把人类命运和民众命运视为他上任后的头等大事,但现在他才上任第二年,正忙于施展自己的宏图与抱负,天天忙于推特与上镜,计划着称霸地球还来不及,哪有工夫顾及马克和乔治卡尔的死活,以及属于遥远未来的星球。没有总统亲自下达的命令,我们总部只能在海底眼睁睁地等着,坐以待毙。

怎么办?什么也不办。

随着时间的流逝,总部又恢复了昔日的宁静,大家该干吗干吗,好像没有马克和乔治卡尔这回事似的。我和胡里奥照常轮班,无所事事。三个半月了。四个月了。我百无聊赖,只有把他们的存档图音资料反复观摩,并在纸上勾画外星人的模样,来打发磨人的时间。你可能没有这种体会,日子比他们发现这颗星球前更加难熬。我画出来的外星人,无论怎么改变他们的形状,也总离不开地球人的元素,哪怕我把他们画成机器,怎么看也还是有点像地球人。

五个月了,总部的天文学家和科学家,运用云计算,终于推算出并找到了这颗星球的位置。总部沉浸在一片欢呼声中,因为总统来了。这是总统上任后第一次来总部视察。他在海底发表即兴演说,号称这是我国在航天事业上空前绝后的胜利!这是人类取得的最辉煌的成就!他倒是提到了缩在总部的那些天文学家和科学家,却只字不提马克和乔治卡尔。

我是事后听胡里奥说的,总统来时我正在值班。

我记得不要太清楚呵,那天是他们失联半年后的第三天。这天上午,我依旧高翘双脚、睁大双眼打瞌睡。突然!对,就是突然,大屏“嗖”地弹出画面,我就像见到鬼一样,从转椅上跌下来,又从木地板上蹦起来,好一阵鬼哭狼嚎:“是飞船!是飞船!”

远程监视室里充斥了我发疯的声音。

“大地呼叫3344!请回答!”

“大地呼叫3344!马克!卡尔!请回答!”

没有马克的声音。没有乔治卡尔的声音。只有无声的图像——银河系一片蔚蓝的风景——不断地从大屏深处冒出来,仿佛那是时间的尸体。我冷静了下来,我可以确定这是从公元3344号飞船传来的图像,但驾驶飞船的人未必就是他俩,可能是外星人。是外星人劫持他们来地球了?外星人想干什么?攻击地球吗?我拎起内线电话,刚要向总控室汇报,飞船上的摄像头突然转向,图像从船外转移到船内,我看到圆柱状的舱室里坐着两个人,前面是马克,后面不是乔治卡尔。

他真的是马克吗?赤身裸体,肌肉发达,肤色银白,光着头皮,双眼瞪得滚圆,凶巴巴地盯着前方,双唇微启、嚅动。他在说什么?我听不到任何声音。“马克,是你吗?你说什么?大声点。”我拼命地呼叫,“马克,你还好吗?卡尔呢?”

这个马克很奇怪,一直嚅动着微启的双唇,却没有传来任何声音。

“是唇语!”我突然惊醒。因为我看出来他在说什么了。

事后,我从头到尾研读了无数遍这个时间段的录像,完全清楚马克是用唇语向总部汇报他所掌握的情报,整理如下:

我们登陆的星球位于银河系中心区域,人马座方向,距离银心约五千光年,叫天球。天球的前身就是另一个地球,但比地球大几十万倍,有大自然,有动植物,也有人。这颗星球有比地球多几十万倍的大自然、动植物和人,这是地球人难以想象的事情。天球也经历了从农耕时代到工业时代、从工业时代到科技时代的发展历程;然而高科技的突飞猛进,加速了人的贪婪、掠夺与狂妄。大自然有其非常可怕的机制,当人的非人性不断循环,猖狂到了极点,毁灭就降临了。

大约在一万年前,天球的动植物几乎是瞬间就灭绝了,世界死了,干干净净,连株小草都不剩。天球人同样遭遇了灭顶之灾,从世界末日生存下来的,寥寥无几。高科技如同诺亚方舟,它救不了全球人,只能拯救掌握大权的权贵和掌握尖端科学的精英,数量屈指可数,他们就像老鼠一般躲进了早就预备的地洞里,而其他人则听天由命、自生自灭。不!他们没有“自生”,只有“自灭”。之后又经历了一万年,天球就只剩下了科技和人,人苟活在地洞里,没有黑夜。就像我在天球地洞里到处都能看到的那句标语:“科技就是生命力!”天球的科技登峰造极,天球人就是靠科技生存到现在的。天球没有食物,没有水,只有高能,后代生下来就必须被科技所改造,脱胎换骨,成为适合在天球生存的人。他们平均寿命在五百岁以上,最高能活到八百岁。天球人在被改造的过程中,有的沦为猫、狗和鸟等豢养宠物,有的沦为马、牛和猴等游戏工具,有的晋级为自由人和统治者,科技是他们唯一的原动力。

再来说说我和乔治卡尔这半年来在天球地洞的经历吧。最初三个月,我们经受了各种检查和监测,以供天球科学家研究。当他们掌握了足够充分的实验数据后,我们被一脚踢出实验室,关进铁笼子,就像马戏团的动物一样,供天球人观赏。据说我们丧失观赏价值后,就会被处死。一个月后,不知怎么的,我们又被送了回去,接受改造,几乎每天都被注射各种药物,我们肉体所经受的那种残忍的痛苦,是地球人无法想象的。就像我们在科幻或灵异的影视剧中,看到一个正常人在月圆之夜蜕变成一头凶猛的巨狼,仿佛有无数双钢铁之手将我们的肉体撕裂。两个月后,我们的肌肉像钢铁一样坚硬,我们的五脏六腑像齿轮一样超强转动,我们的血液犹如闪电般敏捷,我们拥有了高能的生命力,不再需要食物和水,只需要强光。我们被改造成为新的天球人,我们完蛋了。但我知道,这背后肯定隐藏着更大的阴谋。

果然不出所料,现在,乔治卡尔依旧被关押在天球地洞里,而我不得不驾驶我们的飞船,在前面带路。我们的飞船背后,还跟着一艘天球的飞船,或许你们能够发现,或许发现不了,因为天球的飞船是隐身的。他们说是来地球看看,其实没这么简单,他们就是想占领地球。我已经掌握了天球语(他们以为我听不懂),天球人就是想把地球当作他们的后花园,供他们的权贵和精英度假,甚至想拿地球当作试验的小白鼠,企图让天球返老还童,重新回到万年前的鼎盛时代。他们太强大了,他们的到来对于地球而言,无疑是一场灭顶的大灾难;他们登峰造极的高科技是地球人无法想象的,无疑是令地球人灭绝的武器。只要他们出现在地球上,地球人要么被全部消灭,要么被全部改造成天球人。

你们准备好了吗?留给你们的时间不多了。这次我会寻找机会收拾他们。但是,万一我失败了,请在大气层外用巨能核导弹将我的飞船击毁,将我身后的隐身飞船击毁。我不清楚天球人是否也能击毁,他们早就不是地球人概念中的血肉之躯,他们有着宇宙中最坚不可摧的护身。而且,即便是我成功了,也不能代表就没有下一次;不是还扣留着乔治卡尔吗?不是还有天球的天文学家和科学家吗?只要他们知道有地球存在,就必定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推算出并找到地球的确切位置。这才是最可怕的!只要天球人知道了地球的确切位置,从今往后,他们随时都会找上门来的。

真的。留给地球的时间不多了,地球准备好了吗?

从现在起,你们得时时刻刻瞪大眼睛,盯着外太空。我的妈呀,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我想说人类不遗余力地探索外太空的奥秘,是多么愚蠢的事呀。你瞧,我们这不是自己找上门去的吗,主动给人家报信的吗?我们这不是加速了自己灭亡的到来了吗?当然,这是我的一面之词,或许他们也正在寻找我们呢。

你听到我身后那家伙说什么吗?他说他到了地球要养一只松鼠,不,他要养很多动物,什么动物都要养。他们为了丰富生活和世界,便把“人”留给了权贵和精英,用科技将其余的人都改造成了动物。话不多说了,我已经开足马达,冲向银河系中心……

马克驾驶的飞船,带着那艘天球的隐身飞船,一头钻进了银心黑洞。

地球警报解除了。

马克得到了“永生”。他将永远被封印在黑洞里,或许瞬间融化了,只有到黑洞消失时,他才会重现,而黑洞的寿命是以亿光年为单位的,比人类所谓的永恒还要永恒得长久。

我的脑子肯定是烧坏了,要不然,又是一年多过去了,脑海里依旧日夜回响着马克的声音:“留给地球的时间不多了,地球准备好了吗?”我给那个混账总统写过几封信,但我知道,我的信根本就走不出海底的总部,我被调离了岗位,甚至可以说是被软禁起来了。我无法停下来,只有不停地写啊写、画啊画,才能让自己持续呼吸。之前的东西我销毁了,直到我生命垂危之际,我才留下了这一切:马克和乔治卡尔的故事,以及我所见到的天球人的模样。我将它偷偷地塞进这件旧宇航服的衣领里,希望在我过世后,它能安然地走出海底,来到人间。我希望有正常思维的人,能够读到它,但我不敢抱太大的希望。

我舅的衣领里只有三张A4纸,正反面都是密密麻麻的小字,没有任何插图;我舅所画的天球人草图,应该是画在别的纸上,但草图纸并没有在衣领里。或许是塞不下了,或许是塞下它衣领就太过醒目了。我想有没有草图都无所谓,只要我们知晓宇宙中存在着天球和天球人就足够了。或许我舅也是这么想的。他的这些文字足够成为警世恒言了。天球的今天,就是地球的明天。视科技为生命力的天球人,恰恰是自己用科技摧毁了天球。

翻译完我舅詹姆斯的文字后,这句话像恶魔一般死缠住我——

“留给地球的时间不多了,地球准备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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