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想,郭仲薇,唐永
(1.四川大学 经济学院,成都 610064;2.四川大学锦江学院 艺术学院,四川 眉山 620860)
中国共产党建党百年来,中国共产党人与学术界坚持以马克思主义经济结构理论作为指导思想,对我国二元经济结构问题进行了深入研究和广泛讨论,探索出极具中国特色的二元经济结构理论体系。“二元”是指一国经济系统中不同性质的制度、技术、机制等的并存,尤其特指发展中国家存在着的反差巨大的传统部门与现代部门。二元经济结构的概念最早由荷兰经济学家J.H.Boeke 提出。20 世纪40年代,发展经济学奠基人张培刚从社会生产力的性质、商品经济发展的程度、生产发展的规模与性质对二元经济结构的概念进行过系统阐释,认为其是指既有传统的手工劳动又有现代的机械化和电气化劳动,既有自给自足经济又有现代商品经济,既包括传统的小农经济生产又包括现代社会化大生产的经济结构模式[1]。此外,不同学者对于二元经济结构构成部门的表述各异,通常有传统部门与现代部门、落后部门与先进部门、不发达部门与发达部门、低收入部门和高工资部门、城市部门与农村部门、维生部门与资本主义部门等,但基本达成了“以城市工业为主的现代部门与农村农业为主的传统部门并存,传统部门比重过大、现代部门发展不足,以及城乡差距十分明显的经济结构”的概念共识[2]。立足新发展阶段,破解二元经济结构发展困局依然面临多重矛盾。一方面,随着城市化进程不断加快和城乡发展的失衡加剧,二元经济结构对“三农”问题的妥善解决产生了严重的反噬作用;另一方面,随着市场在资源要素配置中起决定性作用,垄断竞争、单边主义与贸易保护主义甚嚣尘上使得传统部门的“弱质”性特征充分暴露,小农户缺乏足够的能力和积极性扩大再生产,农业自我发展的后劲和动力明显不足。实现农业稳定增产和农民持续增收,就必须转变发展模式,依靠新的制度演进和技术积累逐步破解二元经济结构。本文从二元经济结构的基本内涵入手,依次综述了二元经济结构的理论争鸣、突出特点与影响评价,总结指出了未来研究的方向。逐步改变城乡二元经济结构事关经济结构的转型升级、新发展格局的构建与共同富裕的全面实现,具有深远的历史意义与实践价值。
经济结构问题是影响国民经济发展的全局性问题,其与经济发展阶段的耦合程度直接决定着国家或地区经济发展质量的高低。经济结构理论揭示了国民经济各个部门、各个地区、各种经济成分、各种经济组织及社会再生产各个方面的构成形式及其发展变化规律。学术界普遍认为,中国的城乡二元结构,是指近代以来逐渐形成的城乡隔绝且各自演进的一种经济结构,这种结构是经济发展格局转型升级无法回避的现实问题。总体而言,国内学术界对于二元经济结构的理论争鸣,从经济结构形态来看可以归纳为二元经济结构论、三元经济结构论与环二元经济结构论三类。从具体内容来看,可以总结为经济二元结构论、社会二元结构论、制度二元结构论与综合二元结构论四类。
对于我国经济结构的基本认识,以二元经济结构理论为主流观点。持有该观点的学者大多认为,城乡经济二元结构是二元经济结构的主要内容,具体体现为城乡之间经济资源要素的明显差别(见表1)。
表1 二元经济结构的部门特征
梁小民指出,1979年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W.A.Lewis 提出二元经济理论最早、对后世影响最大,其于1954年出版的论文《劳动力无限供给条件下的经济发展》首次对发展中国家二元结构转变的理论进行了深入探讨。首先,二元经济结构在欠发达国家客观存在,其分析方法对研究经济结构问题具有启发意义。其次,该理论对资本积累问题的分析具有理论与实践意义,佐证了发展中国家发展独立的民族经济的可能性。最后,该理论关于工业与农业关系的分析是其平衡增长理论的出发点[3]。虽然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经济结构变化出现了新态势,但是经济结构总体仍处于失衡状态,“三农”问题仍是经济社会发展中的重中之重[4]。王检贵认为中国是典型的二元经济结构特征,不仅农村存在着大量产业后备军,工业化就是农村产业后备军向城市工业部门不断转移的过程[5]。任保平利用比较劳动生产率、二元对比系数、二元反差系数等指标对新中国成立以来不同时期的二元经济结构强度进行判断,指出我国二元经济结构强度呈现出“增强—减弱—强化—减弱—增强”的反复趋势,整体上仍属于二元经济结构[6]。侯风云等认为,城乡二元结构主要体现为人力资本的二元结构,城市长期以来对农村人力资源的剥夺带来了劳动力的二元结构,是城乡二元的主要体现[7]。汤水清的研究聚焦于统购统销政策,认为政府对城市粮食实行计划供应,将农村户籍人口的粮食供应排除在计划之外,形成了城乡分离的户籍制度,限制了城乡间的人口流动,最终促使我国二元经济结构的形成[8]。厉以宁明确区分了城乡二元结构和城乡二元体制这两个概念,认为城乡二元结构自宋代以来就已经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而产生,后者则因20 世纪50年代计划经济体制下城乡要素流动受到极大限制造成城乡社会割裂而产生[9]。对于二元经济结构产生的原因,辛逸和高洁认为是在特殊的时代背景下,国家意图通过“以工补农”政策,保障工业化的原始积累与稳定发展[10]。与此同时,二元的土地制度是二元经济结构的重要体现,这一制度带来了差异化的土地权利体系、配置方式、增值收益分配体系、管制缺陷等,加重了城乡发展的不平等[11]。在破解二元经济结构的路径选择上,大量研究聚焦于通过农业部门中的大量剩余劳动力被现代部门或高工资部门吸收,促使传统经济逐渐转化为以分工为特征的现代经济,具体破解之法则聚焦于降低单位交易费用、提高交易效率、提升全要素生产率、促进分工组织演进与分工水平提高[12]。李想和郭仲薇聚焦产业振兴这一具体手段,将其视作实现农业农村现代化、破解二元经济结构的必由之路,产业振兴需要把握地区间的特征要素,积极调整产业政策,合理评估多元因素对产业振兴成效的不同影响,实现动力机制、约束机制与市场机制的三大转变[13]。此外,二元金融体系因正式金融与非正式金融在城乡间的差异而形成,余芪、韩正清、王全景、吴学博和张启文等学者的研究也印证了金融视域下的二元经济结构论[14-17]。韩正清提出,金融二元结构与二元经济结构间互为因果,后者使前者更加固化,前者使后者更加稳定,二者的相互关系通过产融关系、资本投入、资金流向等体现出来[18]。
随着改革开放时代背景下农村生产力率先得到释放,国内一些学者提出了三元经济结构论的犀利观点。三元经济结构论在20 世纪末期的学术界具有较大的影响力,其特殊之处在于包含了中国经济结构中以乡镇企业为代表的农村工业这一部门,随着经济结构的加速迭代优化,尤其是因为第二、三产业向大城市的集聚效应、农村工业在国民经济中的占比不断下降、新生代农民工的复杂情况等问题的出现,理论说服力呈明显下降态势。李克强认为,囿于传统二元经济结构的复杂特征,中国在从传统农业社会向现代工业社会转变的过程中,必须经历由农业部门、农村工业部门与城市工业部门并存的三元结构时期,这是历史潮流。陈吉元、张朝尊、包继礼、林刚等一批学者则认为,中国从鸦片战争以来开始形成的二元经济结构已经随着农村工业的发展不复存在,农村工业已经成为推动国民经济发展的新的增长点,形成了传统农业、农村工业、城市工业“三足鼎立”的三元经济结构[19-23]。
也有学者重点关注了三元经济结构中,城市农民工这一转型时期的社会特殊群体。他们人数众多、特征鲜明、存续期长、影响巨大,既不同于农村居民,也不同于城市居民,基于重构的“市民”概念和“农民市民化”的不断演进,足以构成转型期中国社会的第三元[24]。曹勇指出,建国以来中国城市工业的发展没有提供二元经济结构理论所赋予现代工业部门的作用,中国农村剩余劳动力特殊的转移方式形成了中国相当独特的三元经济结构发展格局[25]。蒋永穆等也认为,大量农村剩余劳动力在改革开放后快速涌入大城市,这一趋势一方面加快了城镇化与工业化的进程,另一方面也因为农村剩余劳动力在政治、经济和社会地位等方面与户籍居民存在鸿沟,大城市内部的新二元社会结构开始突显[26]。随着知识作为新型生产要素的地位不断加强,林岗等强调了知识经济的重要作用,认为知识经济将促使以农业经济、工业经济、新经济或知识经济为核心的“三元经济结构”加快形成[27]。部分学者赞成这一观点,认为中国的三元经济结构是传统农业、工业和信息产业并存的发展态势。陆海沧、郭勇、李飒等就认为信息化已经打破了城乡二元经济结构,信息化、数字化与智能化将极大地推动经济结构向三元经济结构转化[28-30]。信息化不仅提升了三次产业的生产效率,而且为经济结构的转型升级奠定了坚实的物质基础与要素保障[31]。
持综合二元结构论观点的学者普遍认为,中国的二元经济结构是城乡二元分化在多个层面的系统综合体现,这一观点与环二元经济结构论[32]和多元经济结构具有一定的相似性,该理论凸显了除经济领域外其他领域的二元结构,在新时代构建新发展格局背景下具有较强的解释力与生命力。比较具有代表性的是“经济+社会”二重结构说,以及“经济+政治+社会+文化”四重结构说。如白永秀就在经济、社会二元结构的基础上,对政治和文化的二元结构进行研究,认为二元经济结构从经济领域发端,并在政治、社会、文化等领域不断强化,最终形成了经济政治社会文化四重二元结构[33]。
部分学者对二元经济结构进行了细致划分,认为中国的二元经济结构具有独特的双层特性。随着经济社会的不断发展,我国的城乡二元结构表现为“双层刚性二元经济结构”,即城市使现代工业和传统工业并存,农村传统农业和乡镇企业并存[34]。王国敏也认为,中国城乡在经济和社会两个方面都存在相当程度的二元分化,城乡对立集中体现在二元经济、社会结构的“双二元结构”特征[35]。顾骅珊指出,中国的东部地区与各大城市已出现较为严重的城乡“双二元结构”问题,不仅要从经济结构的角度加以认知,而且要从制度层面加以解决,并辅之以配套的文化建设[36]。蒋永穆等则通过对城乡二元结构的细致分析,认为在农村内部已经形成了二元综合经济结构,该结构集中表现在农村经济发展过程中形成的农村先进部门和落后部门之间的对立[37]。
经济结构的高度化、高级化是经济发展的核心内容,其实质就是经济结构变化带来要素依赖度的变化。没有结构变化的总量扩张只是经济增长,不能称之为经济发展。在二元经济结构多种理论百家争鸣的同时,学者们还对中国二元经济结构的突出特点进行了总结提炼。其主要特点可以概括为二元经济结构转型与体制转轨的同步性、二元经济结构演化进程的阶段性与二元经济结构现实情况的特殊性三大特点[38]。
中国城乡二元结构的形成和发展与经济体制转轨具有同步性,形成了与之相适应的城乡二元体制[39],具有一定的“孪生特性”,并在新发展阶段不断加速演变。
蔡昉曾指出,中国的就业问题面临二元经济转换和体制转轨的双重挑战,既要解决特定历史时期国有企业下岗职工的再就业问题,又要尽快实现农村劳动力转移就业[40]。中国的二元经济结构与制度变迁紧密结合,从而形成了特殊的转型二元经济,既具有二元经济结构的共性,也囊括中国经济自身的特性。李建中和方明研究发现,中国的经济体制改革从一开始就包含着两种体制转变内涵:一是从传统的计划经济体制向市场经济体制转变,二是二元经济结构的转变,两种转变相互交织、互相影响[41]。苏洪波指出,中国二元经济结构的主要特点是:人口红利贡献巨大、全要素生产率贡献率较高、对外开放成果显著、比较优势强化、政策性因素影响巨大等,这一系列特点与体制机制变化休戚相关[42]。基于中国二元经济结构所具有的经济转型以体制转轨为背景并受体制转轨进程的制约、经济转型滞后于工业化进程、农业劳动力转移的非城市化路径这三大特点,张桂文认为当前我国经济社会存在着工业化领先于城市化、土地城市化领先于人口城市化,“农村病”与“城市病”并存等突出问题[43]。周健等则将我国当前经济结构的特点归纳为二元经济转型与经济新常态、人口老龄化、体制转轨三者同步,与之相应的是资源环境成本剧增、产业结构转型升级乏力、人口老龄化突显、政府和市场双重失灵、正式制度变迁滞后、供给侧结构性改革受阻等突出问题[44]。不难看出,中国的二元经济结构是制度化的结果,带有明显的路径依赖特征,受到政策导向和市场效应的双重制约。
在研究中国二元经济结构的演化进程中,多数学者认为二元经济结构呈现出明显的阶段性特征,经历了“形成—巩固—扩大—消解”的生命周期。聚焦于区域二元经济结构的阶段性特征,许柏年等认为东北地区的二元经济结构一方面是因为建国以来一直未能扭转旧中国遗留下来的区域生产不平衡的状态。另一方面,二元经济结构的演化也同建国以来生产布局上的某些失误有关,例如,一些重大项目布点不合理,能源生产的规模与布局同加工工业的发展与布局不相适应等[45]。郭文杰研究发现湖北省二元经济具有明显的阶段性特征,总体上日趋严重,1978—1990年间,二元经济结构相对有所缓和,在1990—1993年间又逐渐增强,1993—1995年间二元经济结构强度一度减弱,但在1995—2005年间又趋于强化[46]。贺黎黎等通过对陕西省的实证分析,也印证了上述观点[47]。综合来看,中国二元经济结构经历了启动农村改革注入发展活力的城乡互动阶段、建立市场经济体制实现快速发展的城乡协调阶段、形成战略思想不断缩小差距的城乡统筹阶段、全面深化改革实现发展一体化的城乡融合阶段这四个主要阶段[48]。
另一部分学者从差异化角度对我国城乡二元结构的演化进行了分析,认为二元经济结构在中国的表现具有特殊性、系统性与复杂性。李明宇等提出中国城乡二元结构经历了从制度型二元到市场型二元的转变,早期的二元经济结构是制度型二元结构,但在市场经济的作用下,农村对城市的要素交换掩藏在众多复杂的经济关系与社会问题背后,城市生活越发与农村生活割裂,造成这种城乡分离的原因不是制度因素,而是市场经济发展的必然[49]。蔡晓陈研究发现二元经济结构波动是发展中国家TFP 周期波动的重要原因,二元经济结构变化是影响中国经济周期波动的显著因素,在1995年前这一因素的作用更加显著[50]。柏培文等通过度量多省市现代部门与传统部门间的要素错配程度,发现要素错配整体上呈现以2006年为拐点的U 形趋势[51]。张明志等在以创新为主要驱动力的经济社会发展背景下,将新二元经济形成的创新驱动过程归纳为工业的凝练式发展、服务业的扩张式发展、农业的融合式发展三大特点,认为创新驱动这一阶段性特征对于二元经济结构具有重要影响[52]。辰昕等认为在数据要素的强力驱动下,中国的数据产业正在加速形成新的“数据部门”,数据部门在发展壮大过程中,持续吸引传统工农业部门的剩余劳动和剩余资本进入,与传统的工农业部门形成“新二元经济结构”,将持续深刻影响经济社会发展[53]。杨筝等研究发现,以要素有效配置状态下农业劳动力冗余、农业资本冗余及二元经济结构偏离度作为二元经济结构失衡的度量指标,金融发展将影响二元经济结构失衡的效率效应和数量效应[54]。
部分学者则重点关注了中国城乡间独特的以户籍制度和经济体制为主的现实差别,当前这一情况仍是困扰新发展格局高质量发展的重要现实议题,必须加快破除日渐僵化的二元户籍制度、用工制度、教育体制与社保制度等。
佟明忠指出,中国的二元经济结构是由历史问题、政策导向、文化因素与社会观念带来的人为结果,这是不同于其他发展中国家而在现代化过程中自然形成的过渡状态,自然经济和商品经济并存的发展状态仍将持续较长的一段时间[55]。吴楚材等认为,中国的二元经济结构不仅绝无仅有,而且更加突出。既通过城乡居民的不同身份制度使城乡社会分离,也凭借城市国有经济和农村集体和个体所有制使城乡经济分离[56]。陆学艺等则认为,在身份制度严格的户籍管理下,土地制度、所有制制度、财政支出、转移支付等方面的二元分离趋势加剧[57]。刘雅南等阐释了我国现代部门的技术进步对经济结构变化的促进作用,认为现代部门的技术进步主导了经济体制改革重心转移后这一阶段的经济结构转变[58]。张伟进等探讨了户籍制度、财政制度、农民工迁移及经济周期性波动对于城乡居民生活水平的影响作用,认为对户籍制度进行适时调整不仅能降低农民工迁移成本与企业用工成本,而且能提升农村居民消费与收入,显著缩小城乡居民生活差距,维护社会长期和谐稳定[59]。同时期,二元分离的土地制度、劳动力市场、金融制度、公共资源配置成为了当前经济结构最显著的特征[60]。聚焦于二元分割的特殊领域,王登城着眼于劳动收入占比下降的趋势,研究了户籍制度对二元经济结构的影响,认为缓解要素收入不平等问题的根源在于深化户籍制度改革[61]。李晓飞发现,偏重GDP 扩张的发展型户籍改革引发了严重的城市内部户籍分割萌芽,希冀经济增长与社会公平两全的兼顾型户籍改革非但未能将之消解,反而促使其日渐勃兴并最终形塑了城市“新二元结构”,必须通过强制性制度变迁来推动兼顾型户籍改革向普惠型户籍改革转变,打破路径依赖与制度惯性[62]。温军英通过实证研究指出,二元户籍制度是导致城乡教育分割、扩大城乡教育差距并造成高等教育获得不均的深层原因,教育层次越高,受户籍身份的影响越大[63]。
二元经济结构研究的变迁和演进始终紧密结合中国经济社会发展的最新实践,随着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实现第一个百年奋斗目标,乘势而上开启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新征程,向第二个百年奋斗目标进军,二元经济结构的研究也致力于构建国际国内双循环发展格局,不断进行理论创新和实践发展。一定要从政治高度重视二元经济结构的解决,认清我国的城乡关系实质是工农关系,其核心是利益关系,工农联盟的实质是城乡居民间的利益关系,城乡居民利益关系的好坏程度,事关国家稳定和发展[64]。一般而言,国内学者对二元经济结构的影响评价可以大致分为正面评价、负面评价与中性评价三类。
新中国成立以来,尤其是在改革开放之后,依靠制度变迁与知识积累,中国在“三农”问题上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农业综合生产能力显著提高,农产品供给历史性地实现了总量平衡,丰年有余,新农村建设成效显著,农民收入逐年稳步提升。部分学者详细地研究了二元经济结构所带来的积极意义。郑千里[65]与黄希穆[66]就认为中国的城乡二元结构并未割裂工农城乡之间的关系,早在新中国成立之初,工业部门就开始了对农业生产的支援,这是中国社会主义建设事业的客观要求。杨坚白则明确指出,党中央对于中国重工业同农业的战略部署,是根据辩证唯物主义的原则和马克思主义再生产的原理,从全面的观点出发的结果,保证了我国社会主义工业化的健康发展[67]。俞明仁提出,城乡二元结构给工业化积累提供了大量的资金,中国当时五亿多勤劳俭朴的农民是积累资金的巨大力量[68]。黎克明等也曾提出,三大差别的产生是历史演进和生产力水平发展的必然,标志着社会的进步[69]。佐牧也认为,国家运用价格工具把农业的一部分积累集中到国家手中,为社会主义建设做出了伟大贡献,是具有其必要性的[70]。贺雪峰从保护农民利益的角度出发,认为二元经济结构在一定程度上是社会问题的“减压阀”,使得农民工城市化进程失败后仍可以返乡务农,为保护农民工这一市场经济中的弱势群体提供了制度安排[71]。肖琳子等研究发现,由技术进步带来的农业发展,促进了二元经济结构中农业劳动力向高工资部门的流动,构成了二元经济结构均衡增长的基本动力[72]。刘钻石等重点关注了二元经济结构对国际收支产生的影响,将二元经济带来的广大农民工群体视作中国宏观经济发展的强劲动力,不仅将带来外贸顺差与国民消费增加,而且会显著提升经济总量[73]。此外,李稻葵等则通过实证研究与数据分析发现,中国的二元经济结构已经呈现明显改善,内外部结构失衡现象同时开始缓解,并将剩余劳动力转移的结束与劳动收入占比的提升视作二元经济结构改善的重要因素[74]。杨俊青等指出,劳动力有限供给条件下的二元经济,将促进中小微企业由需求导向的订单式生产经营逐渐转变为与创造新产品,通过供给创造需求并行的生产经营方式转变,在创新发展中取得更大效益,扩大规模或创造新的部门,吸纳更多农业劳动力[75]。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经济社会发展日新月异,工业化和城镇化进程明显加快,但是二元经济结构依然存在并有扩大趋势,不仅城乡居民收入差距日益扩大,城乡居民公共服务差距两极分化,而且农业现代化建设相对滞后,成为制约经济社会持续健康发展的症结。部分学者在二元经济结构发展到一定阶段后,更多地关注到二元经济结构在特定的历史阶段所带来的直接负面影响。朱林兴发现二元社会经济结构利少弊多,造成了诸多难以解决的困难和深层次矛盾,包括给农村城镇化造成了巨大障碍和滞后效应、削弱了推进农村城市化的物质基础、削弱了工农联盟的基础、不利于国家安定团结、制约了先进生产力的渗透、延缓了农村城市化进程、制约了现代文化的传播等[76]。吴楚材等指出了二元经济结构五个方面的负面影响,具体包括:阻碍国民经济的协调发展,影响工业化和农业现代化进程;刺激农村人口膨胀,不利于农村人口控制;资源配置的不合理程度加剧,资源浪费严重;阻碍农村剩余劳动力转移和城乡人口流动;造成农村贫困化,引发社会问题[77]。党国英则将二元经济结构视作社会公正目标实现的主要障碍[78],随经济形势变化呈多维复杂性,严重阻碍城市与农村协调发展[79],带来要素资源错配并造成收入分配差距[80]。此外,学者的研究还涉及二元经济结构所带来的间接负面影响。张爱军认为二元经济结构与农村城镇化滞后已成为影响城乡协调发展的突出问题,两者的互相影响及其消极后果严重阻碍着城乡经济社会发展[81]。也有学者将二元经济结构分为静态与动态两种形态,静态二元结构与动态二元结构共同构成的双重二元结构成为制约中国经济社会发展的重要体制瓶颈,破解动态二元结构的难度通常更大[82]。龚刚通过研究发现,现阶段中国二元经济结构下的无限劳动力供给则是造成收入分配不平等的主要原因[83]。刘伟则认为摆脱贫困与实现二元经济结构转换并不等同,不发达和贫困的根源也不仅是落后部门的存在,以发达国家经济史为依据的城乡融合发展之路在中国特殊的国情下并非灵丹妙药[84]。周天勇计算发现,1957—1977年间二元经济结构下的资本高速积累,就业劳动力快速增长,并未有效成为经济高速增长的推动力;在资本积累速率大幅度放慢和人口及劳动力数量红利相对减少的1978—2011年间,GDP年均增长率反而比改革开放前高4.50 个百分点,侧面看出二元经济结构的负面作用[85]。孙亚南和张桂文指出,二元经济结构转型影响着人口转变、劳动力配置、资本形成与技术创新,进而关系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二元经济结构转型滞后于工业化导致农业人口非农化转移受阻,转型特殊路径致使“人口红利”“结构红利”利用受限,非永久性迁移致使老龄人口城乡分布倒置差异加剧[86]。
自三大改造以来,我国经济政策的重心就在于通过农业发展促进工业发展,通过农村发展来支持城市发展[87]。在这一时代背景下,我国工业化和农业现代化进程稳步推进,但也形成了鲜明的城乡二元经济结构。部分国内学者从历史视域和宏观视野出发,对二元经济结构的评价趋于中性,认为其在一定历史阶段对中国完成工业化建设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同时也承认其带来了许多矛盾问题,既是时代的必然产物,也是历史的遗留问题。杨坚白就认为,二元经济结构保证了重工业的优先增长,但由此带来的重工业过度优先增长与长期忽视轻工业发展是应该坚决反对的[88]。二元经济结构的出现否定了原始自给自足的社会经济形态,但是科技革命与经济全球化的蓬勃发展,又使得二元经济结构与现代社会不相适应,否定的否定不断推动着历史的前进[89]。厉以宁就明确指出,城乡二元经济结构体制曾经是我国传统计划经济的重要支柱,但其造成的城乡分割、工农分割、区域分割等问题已经成为当代经济体制改革的重点[90]。也有学者通过对比英美工业化过程中的二元经济结构现象,认为其能妥善解决这一特定历史现象的原因,主要在于工业化道路对二元经济结构的转换起到关键性作用,中国亦亟需探索一条新的工业化发展道路来解决二元经济结构问题[91]。不难看出,作为二元经济结构重要支撑的二元治理模式促进了工业化的快速推进,同时也带来了严重的经济问题与社会撕裂,遗留的结构性矛盾成为未来经济社会转型升级中面临的严峻挑战[92]。简言之,必须始终坚持人民至上的发展理念,对于二元结构的历史问题予以高度重视。
值得注意的是,学者对于二元经济结构的相关评价均是囿于特定的历史时期与生产力水平之下,既不能割裂特定的历史发展阶段来看待和分析问题,也不应以新发展格局为蓝本苛求评述的科学性。不难看出,从刘易斯二元结构理论到拉尼斯-费景汉模型再到乔根森模型,都无法从根源上解释中国城乡间经济发展的动力机制。尽管有一些研究对顶层设计、研究范式与理论模型进行了探讨,但目前仅停留在理论层面,究竟该如何指导基层实践,也亟需探索。
国内学者对二元经济结构做了大量有益的研究与探索。总体而言,相关研究缺乏富有中国特色的方法论基础与独特范式。在以上研究综述基础上,本文提出以下四点总结与展望。
其一,在二元经济结构的理论演进中应始终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从历史逻辑来看,二元经济结构理论因时代变迁与经济发展不断进行着理论演进,并呈现出否定之否定的发展过程,在当代不同国家和地区展现出迥然不同的现实特征。立足新发展阶段,需要在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的基础上,不断进行体制机制变革,保障和改善民生,破解二元桎梏,持续推进与农民利益需求相符合的制度创新。从理论逻辑来看,西方学者针对二元经济结构的研究多停留在经济运行的表面,是缓解阶级矛盾并为少数人利益服务的经济结构理论。而具有中国特色的二元经济结构理论是建立在统筹城乡发展的基础上,为多数人利益服务的经济结构理论,应在后续研究中着重揭示新发展格局下经济结构的本质与运动规律。从现实逻辑来看,对于二元经济结构的研究绝不能仅仅停留在城乡收入差距、生产要素转移、体制机制障碍等某一具体问题,而应该切实关心本质属性方面的研究,注重经济利益主体关系的协调重组,洞悉二元割裂空间上的并存性与时间上的继起性,不断探索与国情农情相适应的发展路线[93]。
其二,应科学区分内外因素变化对二元经济结构调整的不同影响。二元经济结构研究中经典理论的意义不在于贡献了僵化不变的研究模式,而是提供了研究视角和参照系。一般而言,二元经济结构变化与经济发展并非线性变化关系,以经济理论与模型作为标准模式判断结构升级的高度或差距,容易忽视内外因素变化对结构调整的决定作用。一些研究在分析经济结构与经济发展的关系时,并没有严格区分二元经济结构间和二元经济结构内、产业间和产业内、区域间和区域内等概念,对结构概念的内涵指向并不清晰。随着城乡、产业、区域边界的日益模糊,内外部概念的混淆使用与内外部因素的混合分析削弱了所得结论的科学性与合理性。构建新发展格局需要在结构调整极其复杂、体制机制差异巨大、结构红利逐渐缩小的条件下突出重围,传统二元经济结构研究的基本假设与变化了的典型事实之间存在日益严重的冲突。经典理论是否能真实反映中国经济的结构性特点,既是一个学理问题,更是涉及对结构变化增长效应评价的真实性问题。
其三,在新发展格局下的二元经济结构研究应坚持因地制宜、分类施策的基本原则。农业作为国民经济的基础产业,将直接影响国民经济发展整体水平的规模和速度,现代部门的发展水平与发展速度归根结底要受到传统部门生产力水平和劳动生产率水平的制约。当前,与中国式现代化建设如影随形的是中国经济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态势依旧明显,传统的二元经济结构呈现出愈加明显的东西差异、南北差异、虹吸效应与极化效应,多层次、全领域、不稳定等特征凸显。综合上述的讨论不难看出,产业与区域的要素使用和技术变化的作用才是决定二元经济结构的长期因素,相关研究应始终坚持问题导向,减少对国外理论的照搬照抄,避免出现有研究方法而无研究价值的尴尬境况。同时,应充分结合时代特性与区域特点,坚持人民至上,以错位发展为前提,立足资源要素禀赋,发挥比较优势,优势资源互补,实现重点突破[94],加紧提出一套符合中国特色、具有中国气派、彰显中国风度的新型经济结构理论,加快以新理论指导新实践。
其四,二元经济结构的转化机制既要与时俱进,更要久久为功。中央提出“统筹城乡经济社会发展”“工业反哺农业、城市支持农村”和“以工促农、以城带乡”的战略方针,开始系统破解二元经济结构。2008年中央一号文件指明了破除二元结构的重点方面,要“努力形成城乡发展规划、产业布局、基础设施、公共服务、劳动就业和社会管理一体化新格局”[95]。党中央强调要加快“建立促进城乡经济社会发展一体化制度”。“促进公共资源在城乡之间均衡配置、生产要素在城乡之间自由流动,推动城乡经济社会发展融合”[96]。党的十八大以来,习近平总书记深刻指出,“我国最大的发展不平衡,是城乡发展不平衡;最大的发展不充分,是农村发展不充分”[97]。生产关系反作用于生产力,一旦生产关系超越了生产力发展水平,城乡间发展时空的高度压缩将加剧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二元经济结构的转化机制必须遵循客观规律,厘清阶段顺序。首先,应通过制度调整与政策创新消除城乡间的多重壁垒,利用政策机制转化充分促进生产要素的交流更新,促进资源在经济规律下高效配置。其次,在城乡间生产力水平得到一定平衡的基础上,通过产业结构转型升级促进城乡间市场化、数字化和农业现代化的融合发展。随后,城乡间生态保护与绿色发展不能严重滞后于经济社会发展,要针对“灰色地带”持续增加环保要素的常态化供给,形成普遍有效的绿色发展模式[98]。最后,在二元经济结构趋于消亡的基础上,才能真正实现城乡间协同融合的高质量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