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和做生意一样,都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事

2022-12-29 00:00:00孙行之
中欧商业评论 2022年4期

何平方头大眼,声如洪钟,看上去活脱脱一个西北汉子,却偏偏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家乡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好像是裹上了一层壳,变得硬邦邦的。如今,虽顶着收藏家、清华大学特聘研究员之类的头衔,他的气质其实更像早年的博客名——“丝路大探险家”。

何平是最早专门收藏犍陀罗佛像的收藏家,也极有可能是中国最大胆的收藏家。

他选择深入一个极少中国人涉足的收藏领域,又为探寻犍陀罗艺术的本源,冒着生命危险去当地寻访。2014年,阿富汗、巴基斯坦战火纷飞,恐怖袭击横行,平民死伤逾10 000人。何平立下遗嘱,背上背包,一个人就去了那里。

何平不是专业学者。10多年前,他还是一个收藏的“门外汉”。他曾经有自己的公司,生意做得还算成功。2008年金融危机让行业大受影响,加之生活中其他不如意,何平干脆卖掉公司,顺着佛教东传的路线,从西安出发,一路走到印度孟买。他用西行的3个月不断与低谷中的自己对话。那次旅途以后,他对收藏萌生了兴趣,人生重心也发生了变化。

选择收藏门类

对绝大多数中国人来说,“犍陀罗”都是个十分陌生的词。它是古印度一个国家的名字,处于今天的阿富汗东部和巴基斯坦西北部,是丝绸之路的重要枢纽。2000年前,犍陀罗是世界佛教中心,通过这里,佛教经中亚东传中国,再由中国传向朝鲜、日本。佛教传入犍陀罗后,发生了许多重要变化,其中之一便是,改变了此前不立塑像的传统,塑造出历史上第一尊佛像。犍陀罗是佛像的“故乡”,当地发展起来的佛教美术,深刻影响了中国的绘画、雕塑和建筑。

“一下子被吸引了,很震撼,好像和我的磁场很合。”何平第一次见到犍陀罗佛像是在香港一位古董商家中。那是一尊公元3至4世纪的刷金菩萨像,呈现出一种有别于中国本土佛像的风格,它糅杂了强烈希腊化风格和印度艺术,以写实的手法刻画人体,饱含力量又凝重庄严。如今,这座菩萨像已经被何平请到了工作室的客厅。

何平在香港古董商家中见到那尊犍陀罗刷金菩萨像的时候,正是2011年。那一年,市场的热度来到了史上最高峰,交易额达到世界第一。中国艺术品价格也飙到了很高的位置,齐白石、张大千作品的价格第一次与毕加索、莫奈的作品并驾齐驱。整个市场处于极为乐观的气氛中。在全球拍卖场,中国藏家都备受礼遇,也风头出尽。

犍陀罗佛像,则是一个远离热闹的冷门。

2021年“大美之佛——旅顺博物馆藏犍陀罗艺术精品展”展品

拥有这一门类最顶尖艺术品的收藏家,很大一部分在日本。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日本收藏热中,因为日本国内学术研究的推动,犍陀罗佛像收藏迅速升温。后来,随着日本经济泡沫破解,不少大富豪的藏品都被作为抵押来到了银行保险箱,低价流出,犍陀罗佛像的价格也一落千丈。

在上一轮中国艺术品市场的高潮中,犍陀罗佛像却被绕开了。在国内,大受市场追捧的明清内造金铜佛像价格已经极其高昂,顶尖的佛像拍卖价过亿元。同一时间,犍陀罗佛像的价格区间在几万元到几千万元之间,基本只是20多年前波峰的三分之一。

对这个20世纪日本收藏家们留下来的价格“洼地”,对比国内的艺术品价格,何平当时的判断是:“性价比很高,未来可期。”

何平是个“崇古”的人,对历史悠远的东西有格外的敬畏。他的内心还有这样一番评判:“明清金铜佛像,至今不过三五百年,而犍陀罗佛像,距今至少是1 500年了。”

中国人对丝绸之路的日益关注给了他更多信心。他认为,中国人对佛教东传之路的研究也会日益深入,对犍陀罗的兴趣会随之变得浓厚。中国未来会成为犍陀罗文化研究的中心。所以,如果把收藏视为投资,犍陀罗佛造像会是很有潜力的。

寻求价值证明

介入收藏后不久,何平就触碰到收藏家普遍遇到的问题:鉴定难。

对犍陀罗佛像收藏来说,这个问题尤其棘手。在中国,对这个领域的学术研究很少,主要市场又在海外,没有足够分量的鉴定专家。这就造成这样的局面:圈子里众声喧哗,对东西的好坏、真假,没有成熟的评判,收藏家之间、古董商之间,经常出现很大的分歧。每个人都在寻求各种证据论证自己的藏品是“对的”“有价值”的,很多人也在攻击其他人手里的东西是“有问题的”。而现有的实证资料和研究体系,都不足以让任何一方的话具有足够说服力。

阿富汗巴米扬石窟

美国、法国、日本的重要博物馆也有犍陀罗文物的专题陈列,但这些藏品都是经过严格筛选和高水平修复的,出土时的原始信息,以及这个文明的整体样貌是被掩盖的。

更丰富细微的信息、更扎实的证据,以及那种直面历史的感觉,都只有到犍陀罗文化的发源地才能找到。到了2014年,他终于下定决心到巴基斯坦和阿富汗走一趟。那一年也是联合国报告中“阿富汗最血腥暴力的一年”,阿富汗军队与当地武装部队的激战,造成平民死伤逾万人。

“这不是谁都能去的地方,不是去逛东京和纽约的艺术品市场,可以说,绝大多数搞这一时段佛教史研究的学者都没有踏足过那里。”一位知名博物馆的西域佛教美术研究者如是说。

巴米扬石窟的西窟细节

何平自己也清楚,这个时候,一个外国人去那里,等于把命运暴露于“无常”。可另一方面,当时主流的预判是,形势还将继续恶化。2001年,塔利班不顾国际社会劝阻,炸毁了巴米扬大佛。而他们毁掉的犍陀罗文化杰作,远远不止这一尊大佛,不断有佛教遗存被毁坏,或被运到国外。这意味着,当年的观看,很可能就是“最后一眼”。何平想要为这些宝贝留下最完整、最清晰的图像资料。他在那里一呆就是一个多月。

那次去阿富汗和巴基斯坦,何平一路听到多次外国人被绑架甚至被割喉的消息。他自己也遇到过几次险情,令他冷汗直冒,双腿瘫软,紧张到彻夜难眠。

回上海以后,何平的母亲劝他:“你这辈子够了,以后不要再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了。”他当时答应了。到了2017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向他发出邀请,他又按捺不住,动身走了。他印象很深,当时联合国官员用防弹装甲车护送他们,还叮嘱他们若在营地内漱口,一定要用统一发放的瓶装水,怕的就是恐怖组织投毒。

在险路上行走的过程,也是何平为自己的收藏寻找到价值证明的过程。某种意义上说,他也像是参与到一场关于犍陀罗的科研竞赛中。谁能掌握尽可能多的实证资料,谁就能在研究中占得先机,其观点就越具备说服力。

何平还用旅途中掌握的资料和积攒起来的人脉,为学者的研究提供了基础性的支持。这推动了国内这一学术领域的热度,继而扩大了犍陀罗文化在大众中间的影响力。以学术研究和公众知晓度为基础,收藏市场也会被带动起来。

2017年,他协助中央电视台拍摄了纪录片《永远的犍陀罗》,2021年正式播放。何平还与浙江大学历史系教授孙英刚合作了一本大部头的书——《犍陀罗文明史》。这本书的完成,耗时五年。学术界公认,日本学者的研究起步很早,而由中国学者执笔,完整论述犍陀罗历史,并着重将之与中国历史勾连,这是首次。

去年,他与日本知名佛教史学者宫治昭的学生、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授李静杰合作在《敦煌研究》上发表了论文《三件新出犍陀罗浮雕造像论述》。

这几年,犍陀罗文化在国内明显升温。国内博物馆和美术馆推出的重要犍陀罗佛像展的背后,大都有何平的参与。

2021年“大美之佛——旅顺博物馆藏犍陀罗艺术精品展”展品

现在,收藏家们越来越认同一个道理:过去那种将艺术品“养在深闺”的收藏形式已经不再可行。艺术品需要不断地借用当代资源对其进行阐释,建立它们与当下的联系,才能增益其价值。实地探访、学术研究、文化普及,对收藏家来说,这都是为自己的收藏重新寻求当代社会认证的过程。这种认证,对收藏家的话语权和定价权至关重要。而同样的艺术品从不同的收藏家手中流出,价格会有较大差异。

具体到犍陀罗佛像这个新门类里,定价体系尚未明确,民间收藏也没有传承,话语权就显得更为重要。谁更早在这个空白地区留下足够深的足迹,就意味着占领了高地。

收藏和做生意一样,也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事

不出差的时候,何平常在他位于江边的工作室看书,或接待往来的朋友。一位客人来访,他起身去倒茶,又顺道走到客厅中央的佛塔前,点燃一支香。客人问他:“你点香干吗?”他的回答很轻,像是自言自语:“哎,就点着呀!”另一位朋友直接说穿:“是因为你来了,所以他点香呀!”他才“嘿”地笑了一声。又似乎是热情被旁人戳穿,感到有些尴尬,他很快抹平了笑容。

何平的朋友这样谈论他的性格:“话不多,说话很实在,收藏圈内的争论,他不会陷进去,也很少背后评论,可能是觉得丢份,对他认为错误的观点,也通常保持沉默。”这种个性,为他赢得了不少人的信任。

李嘉诚个人或李嘉诚基金会的犍陀罗藏品

收藏犍陀罗佛像以后,何平认识了几位海外大古董商。这些大古董商都经历过日本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经济泡沫。当年,藏家出手豪阔,古董商也讲究诚信,在来往中,双方就产生了一些独特的交易方式。如今,虽然市场的辉煌早不复当年,但一些“老规矩”还是保留了下来。

何平说到这样一件事:在箱根做温泉生意的冈田家族是日本最大的瓷器收藏家。他们的冈田美术馆于2012年开幕。但直到美术馆开幕前,公众很少知道日本还有这样庞大的瓷器私人收藏。这个家族行事异常低调,极少在艺术品市场露面。他们长年委托一个叫“壶中居”的古董店为他收集瓷器,每月登门一次,把店内艺术品悉数买走,从不还价,坚持了30年。

灰片岩雕释迦牟尼佛立像,公元三至四世纪,高175cm,于2019年9月在佳士得纽约上拍,现为香港慈山寺佛教艺术博物馆收藏。该馆艺术品为李嘉诚个人或李嘉诚基金会的收藏。

当时,作为新进入这个圈子的收藏家,出于内心的认同,也是希望被接纳,何平习得了古董商身上的“老派”规矩。和自己认可的古董商打交道,他极少还价,“最多还上一口,打九折”。这绝不是“有钱任性”,何平将之视为基于信任的体面。

有时候,一件艺术品明明可以从小古董商那里买,何平也会委托大古董商出面收购,然后自己再加点钱买回来。大古董商的威望、眼力和信誉都非常重要。对一件艺术品来说,这是重要的加持。

回顾与这些大古董商的交往,何平觉得,自己从他们身上学到最重要的能力就是看艺术品的“眼光”。“几位古董商赚了我不少钱,但他们同时教了我很多,让我看到了最好的东西,好眼光绝对是好东西喂出来的。”

对一个收藏家来说,“眼光”是一项至关重要的核心能力。“这个圈子不是只认钱的,有顶级的收藏品才更能赢得尊重。”

收藏看似是为爱好“花钱”,其内在逻辑与“投资”高度相似,也有不低的行业壁垒。究竟什么能算眼光好?何平有一把标尺:“是不是有人愿意以更高的价格把你的藏品买走。”他觉得,不要听别人口头叫好,那根本没用的,真正的认可,就是拿出真金白银来收购。当然,并不意味着收藏家的购买都是为了将来卖出。

也不要指望每一次出手都能成功。何平的估计是:“收藏家一生中能够把买错的概率控制在10%以内,这就是非常不错的成绩了。”

何平觉得,眼光、圈子这些东西的背后,基础还是谦卑的心态。“其实,刚刚入行的人是什么都不懂的,想要占老行家的便宜,怎么可能?”

总想着这辈子能留下些什么

美国古董商安思远说过一句话:“一件东西,如果你不能够与它朝夕相对,那就不要收藏它。”有别于一般的投资,收藏是一件极具双重性的事情——理性计算必不可少,另一方面,它也需要很强的情感支撑。对艺术品的喜爱,是必不可少的。

何平与周围正在发生的现实有些疏离,好像总有自己的剧本。这样的人,往往容易被遥远而富有神秘色彩的事物所打动。何平身边的朋友观察他,“一般历史和考古的学者对佛教文化的态度只是研究,没有信仰的成分,但何平是真的信,比如他到外面考察时,偶尔也会虔诚地参拜,这种感觉与传统意义上的宗教信仰又有些不同。”

有一个场景令何平印象深刻。生意挫败后的那次西行之旅,他到斯里兰卡一座山中古庙寻访,看到庙里门庭冷落,只有周围山上的老年妇女供奉香火。何平得知庙里的住持曾在中国住过10年,还在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读了博士,便与他攀谈起来。他问住持,庙里为什么没有年轻信徒。住持答道:“现在的年轻人似乎不太相信这些,但人活着总要相信些什么为好。”或许是击中了当时处于情绪低谷的何平,这句话让他在之后的岁月里不时回味。

何平说:“我愿意相信一些东西,哪怕别人都不相信不看好,关键是,我的‘相信’不是放在嘴上的,我愿意为此付出,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落地的。”

近十年,时常独对1000多年前的佛像,何平也被自己的收藏改变着。古犍陀罗,2000多年来都是东西方文明冲撞的十字路口,政权更迭不断,各种信仰前赴后继而来。在阿富汗的时候,何平曾途经一条大河,河边的山上是几座古庙,山下则是现代的清真寺。耳边阿訇的祷告与脑海中寺庙的晨钟暮鼓交叠在一起:这里曾经有过的建筑,古代频繁途经此地的僧团与商团……许多场面一下子涌入脑海,何平说自己能理清的两个词是:永恒与短暂。

在这些佛像面前,何平也不过是匆匆过客。但他仍希冀着某种永恒。“保留佛教遗存是我们的诉求,但不同的族群有不同的诉求,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我能做的,就是尽量多地留下资料,尤其是数据资料。”

“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何平说,他很喜欢司马迁说的这句话。那种不为世俗所拘的卓异之士,是他非常向往的为人境界。

这几年,何平又对易学产生了兴趣。他说,按照易学的说法,人生所求,无非“财”“官”“印”。他觉得自己是更看重“印”的那一类,“想人过留名”。现在,人到中年,他说自己的这种想法愈发强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