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
记忆中总有一抹花影、一缕芳香,温馨而美好。不论岁月怎样斗转星移,这素雅的花影和那淡淡的花香,都不肯淡出我的记忆。仿佛一闭上眼睛,我就可以看到床畔几枝插在罐头瓶里清清淡淡的小蓝花,在伤感而压抑的重症病房内,不合时宜地绽放着……
10年前的春天,我正躺在医院的病榻上艰难度日,一想到余生将在轮椅上惨兮兮地度过,我就泪流满面,心如死灰。我不知道往后无法行走的日子将怎样过下去。我只是在夜深人静的午夜,就着微弱的壁灯光,侧卧在床榻上写诗,我打算写100首就结束自己残缺而屈辱的生命,我将这部吟哦的诗集命名为《最后的飞翔》。
我去意已定,因此躁动的心安静了许多。我知道生时无多,所以我必须睁大一双眼睛,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感受世间匆匆而过的人和事。正在我心灰意冷的时候,卫校女孩杜月梅一脸春风地出现在我的病榻前,这个涉世不深的女孩,给我带来了青春和生命的气息,也给我带来了真诚的泪水和开在山野的倾吐缕缕芳馨的迷人的小蓝花。
记得那是春光明媚的上午,像往常一样,那位姓谢的表情冷漠的中年女护士如期出现在重症病房,给我们患者挂瓶、打针和换药,同以往不同的是,谢护士身后还有一个跟班,是一个身材匀称、文静秀气的女孩,宽大的白衣白褂在她苗条的身上,显得有些臃肿与滑稽。病友们开始议论,说卫校的女生拿我们病号当实验品来了。果然,姓谢的护士指指点点,由脸羞得通红的女孩实际操作。轮到为我打针时,女孩拿注射器的手不停地哆嗦,当她帮我脱去衣服露出臀部時,女孩一边扎针一边将害羞的目光避开,结果一针下去就扎歪了。谢护士见状叫道:“杜月梅,你怎么搞的?”毕竟姜还是老的辣,谢护士接过去不费吹灰之力就替我打完了针。
这一突发情况,急得脸上渗出莹莹细汗的女孩连声说对不起,并说这是她第一次为患者打针。见状,我大度地说没关系,反正我的下肢已感受不到疼痛了。看我这样云淡风轻,这位初经此道的女孩投来感激的目光。当她为我换药时,谢护士接电话去了,杜月梅便同我闲聊起来,她说她要在这里实习3个月,并说非常感谢我的宽宏大度,说这些话时,她给我换药的手依然哆嗦不止。我想,这大概是她第一次目睹异性的身体,尽管这个异性是她的患者,但女孩依旧紧张害羞。望着女孩红得柿子似的脸,我第一次在沉闷的病房里笑出声来。
接下去的事情是我意想不到的。有一天午夜,我正卧在病榻上写作,值班的杜月梅来查房,当她一声不响地站在床头,很自然地拿起了我写的稿子,然后惊喜地问:“你就是晨风?”我抬头望向她,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在短暂的沉默中,杜月梅匆匆翻阅了我的诗稿,然后热情地对我说:“我在学校里编校刊,是铁杆的文学爱好者,我看你写字很吃力,如果可以的话,我帮你抄正诗稿。”听罢,我冰冷的内心终于有了一丝感动,随即点了点头。自此以后,这位文静俊秀的女实习生,就成了我的“秘书”,帮我整理和抄正了所有的诗稿。她的字迹工整清晰,如同她活力四射的青春。
忽然有一天,为我换完药的杜月梅丢下一封信,然后就一溜烟地跑开了……读完这封情真意切的信件,我泪眼蒙眬。我没有想到在我去意已定的时刻,会有一个年轻的女孩从我的诗稿中,窥见我心灵巨大的隐痛和悲哀。她在信中写道:“晨风老师,你不知道校园里多少人崇拜你!倾情朗诵你的诗作,给我们带来鼓舞和震撼的力量!然而,你现在在挫折面前却低下了曾经高傲的头颅,你真的让我很失望!你玷污了诗人的称谓!你亵渎了神圣的缪斯!……我多么希望你能够在精神上重新站立起来,而不是用灰色的诗歌花瓣掩盖自己血肉模糊的伤口……”
那是我终生难忘的一个上午,灿烂的阳光从透明的玻璃外倾泻而入,温暖地洒在我苍白如纸的脸上,我忽然感到我是多么自私和懦弱,竟然打算放弃一生只有一次的生命!读了女孩悲天悯人的信件,仿佛有一股力量涌入我苦苦挣扎的黯淡的心灵……也正是在那个温暖清寂的午夜,我动情地写下了一首《病床前的阳光》,并郑重将诗集更名为《暴雨后的彩虹》,然后装进了一个大信封,写上地址,寄给了当地的一家出版社。
3个月实习结束,在杜月梅和同学返校的前一天,她为我送来了几枝素雅的小蓝花,插在了装有水的罐头瓶里,摆放在茶几上。杜月梅还是那样腼腆,只是辞别时眼里闪烁晶莹的泪光,说了句“晨风老师,祝你早日康复”。她还想说什么,可是一转身就奔出了病房外,为我留下了素雅的小蓝花和淡淡的花香……
出院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这个如春风般的女孩。我想这个善解人意的姑娘,一定在我们生活的某个角落微笑和歌唱,就像不曾凋谢的素洁、清秀的小蓝花,依旧绽放在我的内心深处。不经意间,我就会嗅到时光深处徐徐传过来的醉人花香……
(编辑 文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