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删去”的第一章

2022-12-29 23:24郑佳琪
语文世界(初中版) 2022年12期
关键词:夏尔包法利福楼拜

郑佳琪

首先,笔者从作家的严谨性、写作能力出发,判定第一章是不可删除的,是整本书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第二步,从“第一章的主要内容”入手,将第一章与其他章节联系起来,思考作者创作第一章的技巧及其背后的创作意图,发掘出福楼拜想要展现的女性生存困境与自身的抗争性,进一步论证第一章的必要性。

一、第一章不多余

閱读《包法利夫人》的时候,读者也许会产生一个疑问,书中的女主角明明是艾玛,作者为什么会用整个第一章去写包法利医生而丝毫不涉及艾玛呢?难道第一章是多余的吗?

要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应该对《包法利夫人》的作者福楼拜有一个基本的了解。福楼拜出生于名医世家,受此影响,他注重细密的分析方法和科学的准确性。因此,在创作上,福楼拜总是表现出专心致志、一丝不苟的态度。他曾说过这样一句话,“我拒绝催促我的句子”。也就是说,他精心打磨每一个句子,不达到完美不往前走。这样一个严谨的作者,是不允许自己写出一章多余的文字的。

除此之外,福楼拜深厚的写作功底也说明他有能力详写自己想要强调的东西,有能力一笔带过那些并不重要的情节。在《包法利夫人》中,福楼拜只用了3段话就交代了艾玛生产的场景,因为这个情节并没有那么重要;他也用了整整45段话来描写侯爵的舞会,因为这场舞会能够很好地表现艾玛对上层社会的向往。“只用14段写艾玛女儿磕伤,却用至少40段写艾玛的幻想”也有异曲同工之妙。这意味着,福楼拜写第一章,是因为他想用自己的才能去创造这个章节,从而展现出自己想要表达的东西。

那么他究竟想要表达什么呢?

首先,对第一章的基本内容进行概括,发现第一章涉及以下三方面:①包法利医生的父母;②包法利医生的成长经历;③他的第一段婚姻。

下面,以上述内容为切入点,把第一章与小说的其他章节联系起来,从而分析作者的创作技巧与创作意图。

二、“第一段婚姻”与“女性生存困境”

(一)两种人物所反映出的女性生存困境

阅读第一章,不难发现,作者不仅写了包法利医生,也写了他的第一任妻子。把第一章与小说的其他章节联系起来,将杜比克寡妇与艾玛进行比较,会发现她们之间的不同点和值得探究的共同点。

就不同点而言,外貌上,第一任包法利夫人“长得丑,骨瘦如柴,满脸的疙瘩像春天发芽的树枝”,而艾玛则“姿质不凡,即使县长夫人也不如她”。行为上,第一任包法利夫人“拆医生的私信,监视他的行动,隔着板壁听他看病”,对包法利医生怀着狂热的感情;而艾玛则认为夏尔“俗不可耐”,几乎没在他身上花心思。性格上,第一任包法利夫人控制欲极强,比较务实,“要顺着她的意思穿衣服,按照她的吩咐催促病人还账”;而艾玛却比较随性,耽于幻想。可以这样说,杜比克寡妇与艾玛是两类截然不同的女人。

有趣的是,这两个天差地别的女人也有共同点。

首先,两任包法利夫人都无法直接支配自己的财产,无法自己赚钱,并因为缺钱而走上绝路。第一任包法利夫人将自己的财产交给公证人保管;公证人卷款潜逃,她因此被公婆谩骂,在巨大的压力之下吐血而死。艾玛的嫁妆则交由夏尔支配,医生“为夫人买化妆品,还有搬家,在两年内就用完了三千多金币的嫁资”;后来,艾玛为了追求自己幻想中的生活,花光了自己的积蓄,又无力赚钱,只能服毒自尽。

其次,两任包法利夫人都依靠男人生存。杜比克寡妇成天守着夏尔,祈求他的爱意。而艾玛的生活则全依仗夏尔与自己的父亲,她追求人生的方式不过是将自己的幻想投射在一个又一个男人身上。

两任包法利夫人看似不同,却有着相似的困境,作者通过这两类女性揭示了当时女性共同的生存困境:她们没有经济来源,只能依赖男人进行自我实现,因而难以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

(二)书名与女性生存困境

福楼拜并没有将《包法利夫人》直接命名为《艾玛》,有着自己的用意。

从范围上看,“包法利夫人”既包括第一任包法利夫人——杜比克寡妇,也包括第二任包法利夫人——艾玛。也就是说,作者之所以设置这样的书名,不仅是为了展现艾玛的悲剧人生,也想让读者看到杜比克寡妇的生活。这种题目范围与写作范围的一致性是与福楼拜的严谨性相合的。

将这两类女性人物联系起来,不难察觉女性所面对的共同困境。

(三)叙述顺序与女性生存困境

除了以上两点,作品的叙述顺序也是值得玩味的。

第一章,包法利医生先出场,他的第一任妻子再出场;接下来的几章,再写第二任妻子。这种“先写男性再写女性”的叙述顺序与当时女性依靠男性的社会现实是暗合的。

包法利夫人出现的前提是包法利医生的存在。如果包法利医生不存在,那就无所谓什么包法利夫人了。这反映了当时社会对女性身份的认同方式。他们总是把女性当作某个男性的女儿、某个男性的姊妹、某个男性的妻子、某个男性的母亲,却往往忘记了女性就是她们自己。

也就是说,当时的女性实际上没有自己独立的身份,这也是她们所要面对的生存窘境。

(四)“女性生存困境”背后的社会制度根源

在展现这种“女性生存困境”的时候,读者几乎察觉不到作者的存在。也就是说,福楼拜几乎没有在作品中“发声”,他只是将画面展现给读者。

这种 “显示”的叙述方式与文中作者冷静客观的叙述腔调,都给读者造成了阅读上的挑战。他们需要自己去思考:“作者为什么要展现这种女性生存困境呢?作者的态度究竟是怎么样的?为什么当时的女性会有这样的生存困境呢?”

结合文本内容,不难发现,艾玛虽然在修道院接受了优质教育,却没有自食其力的机会;除此之外,修道院也没有教她如何独立生存。也就是说,当时的社会制度是不允许女性自食其力的,一些女性问题因此产生。正如波伏娃所说的,“父权文化降临在女人身上的咒言是她们没有在社会中从事任何事业,因而她们只有以虚无的自我陶醉去追求爱情或崇拜宗教,以此寻求解脱”。

因此,福楼拜在传达这样的信息:女性问题在一定程度上不是“女性的”问题,这种女性生存困境实际上是社会制度的弊病在女性群体中的外化。也就是说,他并没有止步于“表现女性生存困境”,而是引导着读者去思考现象背后的社会制度根源。

三、“平庸恶浊的社会风气”与作者的抗争性

(一)“平庸恶浊的社会风气”在时间维度的展现

第一章不仅写了包法利医生的第一段婚姻,更讲述了夏尔父母的婚姻生活。

医生的父亲风流倜傥,娶妻纯粹是为了丰厚的嫁妆,相信“只要胆大脸皮厚,总会有得意日子”;医生的母亲则在丈夫的折磨下从一个“脾气好,感情外露,爱情专一”的富家小姐变成了“走了气的酸酒”般的女人。

由此可见,父母辈的生活是卑劣污浊的。不幸的是,作为第二代的夏尔未能唤醒这个家庭的生机与活力。

他出生后,父母的市侩与精明日甚一日。夏尔一通过医生考试,母亲就安排他在老医生对面住下,“巴不得老医生马上死掉”;父亲则迟迟不愿花钱让他上学。

更不幸的是,受父母影响,夏尔也染上了不良的习气。他沉迷于骨牌,“每天晚上关在一个肮脏的赌窟里,在大理石台子上,掷着有黑点的小羊骨头骰子,在他看来,似乎是难能可贵的自由行动,抬高了他在自己眼里的身价”。

因此,可以这样说,第一章所描写的夏尔和父母两辈人,展现了平庸恶浊家庭氛围可怕的“延续性”与“不死性”。而夏尔一家可以看作是当时社会中产阶级的代表,他们尚且如此,读者不难想象当时大多数人的挣扎与算计,从而推断出整个社会的浑浊与窒息。

(二)“平庸恶浊的社会风气”在空间维度的展现

仔细阅读第一章,不难发现,故事叙述的地点几经变换。从卢昂写到乡下,从乡下回到卢昂,最后写到托特,这几个地方都呈现出“同质化”的倾向。

在卢昂,老生们在自习课上打瞌睡,不怀好意地捉弄夏尔;教师将机械的抄写当作管理学生的有效方法;夏尔“完成烦琐的日常工作,就像蒙住眼睛拉磨的马一样,转来转去也不知道磨的是什么”。在乡下,夏尔的父母貌离神也离;神父教授学生,“昏昏沉沉,不消多久,也就张嘴打起鼾来”;受教育的孩子们“天气一热就打瞌睡”。而在托特,夏尔好不容易在激烈的竞争中抢到了寡妇,婚后却受到她变态般的控制。

这些地方,都一样的死气沉沉,暗示了当时整个社会的无力与浑浊。

(三)人物与环境,作者的抗争

阅读文本,不难发现,这种通过时间空间二维展现的沉闷的社会风气,是与作者笔下的人物紧紧联系在一起的。

懒散的学生、庸常的夏尔、分裂的父母、神经质的寡妇,这些人物共同塑造了当时浑浑噩噩的社会风气;反过来,人物的这些特质被社会风气强化了。一时间,似乎看不到出路和希望。

直到艾玛出现,才有了一线生机。她有追求,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且敢于采取实际行动。艾玛就像死水中荡起的涟漪,虽然终归消逝,却仍鲜艳夺目。

实际上,福楼拜在艾玛的身上打上了自己的烙印,就像他亲口说的,“我就是艾玛”。在他看来,现实生活庸俗可鄙,只有凭借唯美的艺术才使痛苦得以暂时解脱。在现实与艺术的关系上,艺术世界里的艾玛就是现实生活中的福楼拜。

除此之外,福楼拜宣扬虚无主义。他怀疑生存的意义, 怀疑语言的表意功能。但是,他还是以自己的方式反抗着“虚无”。这种反抗不是革命斗争式的,着眼于社会历史的变革,而是精神贵族式的,着重于个体思想意识的自由。

也就是說,他想要。

因此,可以这样说,作者创造第一章,是为了通过时间空间二维交代当时的社会环境,说明当时人与环境“相互束缚”的关系,为敢于冲破平庸恶浊风气的艾玛出场做铺垫。这种先写死水、再写涟漪,先抑后扬的写作方法,能够更好地体现出艾玛的抗争性,从而表现作者“不屈于社会,通过笔下人物‘个体思想意识的自由来反抗沉闷虚无的生存状态”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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