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论“由”字本义及其甲骨文字形——兼释《韩诗》“横由其亩”

邹 旻

(安徽理工大学 人文社会科学学院,安徽 淮南 232001 )

“由”字是传世文献中常见的一个字，用法很多，意义多变，而其本义一直以来众说纷纭，没有定论。“由”字本义无法确定，一定程度上也导致“由”字的甲骨文与“古”“甾”“西”“吉”等字相混淆，而字形的混淆反过来又影响到对“由”字本义的辨别。对于“由”字本义的探索，是解决上述问题的关键。

一、现有对于“由”字的解释不够确切

上述对于“由”字的解释，都存在一个问题，就是难以为“由”字找到一个符合其在《说文》中的字形的意义，同时这个意义又能与其在传世文献中的常用意义结合起来。因为没有明确“由”字的本义，所以“由”字的字形始终存在疑问，经常需要变更字形来推求意义，结果就是字形和字义都无法确定。要解决这个两难的问题，还要从“由”字的本义入手。

二、“由”字本义为“沿着田中阡陌正道而行”

“由”字还带有“行必遵之”的意味，有“野庐氏”“修闾氏”等来强制执行，所以《方言》说“胥、由，辅也”，句下注文“皆谓辅持也”，又说“由迪，正也。东齐青徐之间相正谓之由迪”[13](P427、422)；《广雅》说“由、胥、辅，助也”[11](P52)；《说文》训“迪”为“道”，段玉裁《说文解字注》“迪”字注：“‘道’兼‘道路’‘引导’二训。”[2](P71)并引《方言》“由迪，正也”为证。“辅持”“正”“助”“引导”，也都有强制、规范的含义。《方言》又说“由，式也”[13](P906)，《广雅》“楷、由、品，式也”句下王念孙疏证说“《王风·君子阳阳》传云：‘由，用也。’《尔雅》：‘式，用也。’《方言》：‘由，式也。’义并相通”[11](P134)。“由”“用”“式”三字互训，其实“楷”“品”“式”都有模范、规范的含义。“楷”，段玉裁释为“法式也”[2](P239)；“品”，《广韵》释为“式也，法也”[14](P329)；“式”，《说文》释为“法也”[1](P100)，正是“由”字本身所含有的“行必遵之”的意义。《诗经·大雅·假乐》“率由旧章”“率由群匹”，《郑笺》：“率，循也。……循用旧典之文章。”[15](P 896)把“由”释为“用”。其实“率”“由”并举，都有“引导”“遵循”的含义。把“率由旧章”“率由群匹”直接释为“遵守旧制”“遵从民众”，意思更为明晰。马瑞辰解释这两句为“法祖”“从众”，称“《笺》义未免迂曲”[16](P902)，应该说是正确的。

三、以《韩诗》“横由其亩”为例的验证

明确了“由”字的本义，一些聚讼已久的疑问就有可能解决了。例如《毛诗·齐风·南山》“衡从其亩”，《毛传》称“衡猎之，从猎之，……‘衡’音‘横’……《韩诗》云：‘东西耕曰横。’从，……《韩诗》作‘由’，云：‘南北耕曰由。’”[17](P195)《韩诗》释“由”字为“南北耕”，段玉裁《说文解字注》释“由”字“或当从‘田’有路可入也”，又引用《韩诗》“横由其亩”“《传》曰：东西曰横，南北曰由”[2](P643)而略去“耕”字，那么他对这种解释其实是半信半疑的。《郑笺》认为“树麻者必先耕治其田，然后树之，以言人君取妻必先议于父母”[17](P195)，释“衡从”为“耕治其田”，与《韩诗》的解释相近似。《正义》则称“在田逐禽谓之猎，则猎是行步践履之名。……衡猎之，从猎之，谓既耕而东西践蹑概摩之也。古者推耒耜而耕，不宜纵横耕田，且《书传》未有谓耕为猎者，故知是摩猎之也”[17](P196)，把《毛传》“衡猎之，从猎之”的“猎”释为“行步践履”，那么“衡从其亩”的“衡从”，以及“横由其亩”的“由”字，就连“耕”的意思也没有了，就只剩下“践履”。孔颖达《疏》称“种麻之法如之何乎？必横纵猎其田亩，种之然后得麻，以兴娶妻之法如之何乎？必告庙，启其父母，娶之然后得妻”[17](P196)，同样认为“猎”是“行步践履”的意思。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则认为“《传》言‘衡猎之，从猎之’者，正谓耕治其田。……《正义》谓“猎”非耕治，失之。……《正义》谓古不宜纵横耕田，亦非。《释文》引《韩诗》作‘横由其亩’，云‘东西耕曰横，南北耕曰由’”[16](P305)，又回到了《韩诗》的解释。俞樾《古书疑义举例》引《释文》郑注，以为“郑君疑南北耕不可谓之由，故不从《韩》义而别为之说曰：‘横行治其田也。’《广雅·释诂》曰：‘由，行也。’郑训‘横由’为‘横行’，其意如此”[18](P148)，把“由”解释为“行”。真正是众说纷纭，聚讼不断。那么，“由”字究竟有没有“南北”或“南北耕”的含义呢？“横由其亩”究竟是“耕治其田”还是“行步践履”呢？或是有其他的解释？与《南山》这首诗的含义又有什么联系？

“由”字解释为“南北”或“南北耕”，除了《韩诗》“横由其亩”之外，似乎没有其他的例子。而“衡”“横”二字，除了与“从”“纵”连用之外，也无法解释为“东西”或“东西耕”。即便是“衡”“横”与“从”“纵”连用，也有不同于《韩诗》的解释，例如《康熙字典》引《唐韵》：“东西曰纵，南北曰横。”[19](P698)与《韩诗》“东西耕曰横，南北耕曰由”方向相反。显然，将“横由”解释为“东西耕南北耕”或“东西猎南北猎”，都不免有些牵强。“亩”字《毛诗》《韩诗》作“畝”，《说文》作“畮”，马叙伦认为“即今作陌者之次初文”[5](P366)，应当解释为“田垄”，并引《国语·周语》“或在畎畝”为证。马瑞辰解释《大雅·绵》“乃宣乃亩”一句时，引《尚书·梓材》“为厥疆畎”为证，称“《传》曰：‘为其疆畔畎垄，然后功成。’即此诗‘乃亩’也。上言疆理者，定其大界，此又别其畎垄”[16](P819)，同样将“亩”解释为“田垄”。《豳风·七月》“馌彼南亩”，《小雅·信南山》“南东其亩”，“亩”都应作“田垄”来解释。“亩”并非“田”，也就不存在“东西耕南北耕”或“东西猎南北猎”的问题。“衡”字《说文》释为“牛触横大木其角”[1](P94)，《周礼·封人》“设其楅衡”注称“楅设于角，衡设于鼻，如椵状也”，引郑司农云：“楅衡，所以楅持牛也。”又引杜子春云：“楅衡所以持牛，令不得抵触人。”[10](P893)所以“衡”是用来牵牛的工具。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古多假‘衡’为‘横’。”引《周礼·玉人》注：“‘衡’，古文‘横’，假借字也。”[2](P186)所以《韩诗》“横由”的“横”，也就是《毛诗》“衡从”的“衡”，都是用来驯服耕牛而架设在牛角或牛鼻上的木条。根据以上材料来综合判断，《韩诗》“横由其亩”的含义，应当是“牵牛沿着田垄而耕”。《战国策》卷二十九“民虽不由田作”[19](P1502)，也是一个意思。再结合《南山》这首诗的诗义，《毛诗》“衡从其亩”下文为“取妻如之何？必告父母”，强调“告父母”是“取妻”必须遵守的一种礼仪，而“由”“从”二字的字义，以及“牵牛沿着田垄而耕”的比兴，也正好有“遵从规范、遵守规矩”的含义。与《郑笺》“树麻者必先耕治其田”，《孔疏》“必横纵猎其田亩，种之然后得麻”的解释相比较，“牵牛沿着田垄而耕”的解释，不但与“衡”“横”“由”“从”等字的字义更为贴切，而且“遵从规范、遵守规矩”的比兴也更为直接，既不必迂曲释“由”为“南北”，也不必头疼耕地是否可以东西南北同时进行了。

四、从“由”字本义推导“由”字的甲骨文字形及其验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