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体对生命光辉的倔强诉求
——宋小词《舅舅的光辉》导读

2022-12-29 15:44赖欢
读写月报(语文教育版) 2022年8期
关键词:小舅大舅表哥

赖欢

【阅读导引】

在中篇小说《舅舅的光辉》中,作者刻画了两个迥乎不同的舅舅形象——一辈子坚守在农村照看父辈、子辈的大舅与作为白家岗第一名大学生从农村走向城市的小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扎根城市的小舅成为了白氏家族“光耀门楣”的“脸面”,散发着无尽的光辉。然而,在时代的洪流中,深藏于其骨子里的乡村基因、亲情伦理与城市新人的身份产生了悖离,贫穷与富有、个人发展与家族命运、生命的尊严与生活的困顿等问题裹挟而来,不断撕扯着小舅。在重压之下,其光辉背后的瞬时、缥缈与虚无也一一浮现出来。而大舅则呈现出与出走城市的小舅所不同的农村坚守者形象。其虽然没有成为如小舅、秋表哥一般的让家族引以为傲的存在,但却在乡村贫瘠的土壤中挣扎前进,在日常生活里给予家人们力所能及的帮助,努力维系着亲人之间朴实而纯粹的情感。在某种意义上,大舅是家族延续的牺牲者,其焕发着内潜、质朴、更见生命韧性的光辉,彰显出人性的厚重底色。

毋庸置疑的是,作者所书写的不仅仅是作为生命个体的大舅与小舅,更是在特定时代中具有相似成长背景的不同群体。他们的生命并不完满,但却散发着各自独特的光芒,充溢着对生命光辉的倔强追求。正如作者在创作谈中所说:“小说里有两个舅舅,各有各的光芒。但我无意只写舅舅,我想写得更丰富更磅礴更广阔更深邃一些,想探讨和展现得更繁杂一些”。在充满着不确定的涌动繁复的世界中,生命个体应如何处理与外界的诸种关系,实现对现实的突围,进而构建起趋于完满的精神空间,或许正是文学给予人的力量所在。面对人性的幽暗与生命的困顿,只有对世界葆有温暖的期待,才能迸发出在时代微光里直立行走的勇气与气魄,从而向着光、创造光、成为光。

【作者简介】

宋小词,本名宋春芳,女,湖北荆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届高研班学员,现供职于武汉市文联。著有中篇小说《直立行走》《固若金汤》《祝你好运》《柑橘》和长篇小说《声声慢》等。获第六届湖北文学奖,第十八届《当代》文学拉力赛中篇小说总冠军,获第八届《小说选刊》中篇小说年度大奖。

【附文】

舅舅的光辉(节选)

秋表哥又发来语音,是小舅的声音,这次我听清楚了,是在说,不是我举报的不是我举报的,不要追杀我不要追杀我。

我说,谁恐吓?

秋表哥说,当然是进去的人。然后他发来两个字,删除。

我继续瘫在沙发上,天光透过窗户一点一点暗下来,黑暗终于将我吞噬。我打了一个寒战,忽然感觉到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似大厦将倾,一切都来得太快,事先没有一点征兆。小舅曾鼓励我们削尖了脑袋也要爬到高处、不能烂在底层的言语还响在耳畔,这个拼命爬向高处,要为白氏家族光明未来买单、要赠予我们后生日月星辰的人,自己却从高处跌落下来。

我想跟小九妹联系一下,点击群才发现群里已没有了潜龙勿用和莪⑩一條鈥腥渔,他们不知何时退了群。我顿时觉得从前在群里我过度抬举肖立秋来唐突他们的样子好丑,丑到令人作呕。

半个月后单位派我去上海总部出差。办完公事,还有几个小时的富余,便给秋表哥打了个电话。他说他刚从深圳回上海,就约在虹桥机场见面。他来后把我带到机场里面的一个酒店,开了个房间。从服务员的笑脸和问候来看,他应是这里的熟客,而且他还有这个酒店的VIP卡。前台拿了我的身份证边给我拍照边冲我笑,别有一番深意似的。我说,我是他表妹。前台愣了一下,笑得越发开颜了,说,肖总的表妹好。秋表哥说,这是真表妹。我瞪了他一眼。难道表妹还有假的吗?

第一次跟男的开房,居然是自己的表哥,真他妈的别扭。进了房间,他把门一关,我心里也莫名有些忐忑,说,见面说几句话,还要开房,孤男寡女的。秋表哥一边点烟一边说,你能不能不要心里油兮兮的,我知道你巴巴跟我见面要问什么,那是在咖啡厅、粉面馆能聊的吗?

我一悟,不由得对秋表哥再一次心悦诚服,果然姜是老的辣,事事考虑得都比我周到。我说,小舅到底怎么回事?他说,小舅的事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现在他住进了深圳罗湖区精神病院。

看我眼睛瞪得像铜铃,秋表哥说,这也没什么惊讶的,那天我不是给你发了视频吗?他神志不清,人处在极度恐惧中,大小便都失禁了。我心里也是震撼不小,这两年看他太各色,我也没怎么跟他联系。你看着他妻儿不在身边,想关心关心,给他打个电话,他还跟你规定时间,你上门去看他,他嫌你坐久了耽误他赚钱,经常地热脸去贴他冷屁股,我也凉了心意。哪里知道他竟落到这步田地。

我叹了一口气。小舅二十岁出乡关,便一直在外面,回家的次数十根手指头掰得清,每次回来长也不过三五天,接触的时间不长,交流沟通有限。血缘伦理上是舅舅,情感交际上却同于路人。他的人生轨迹、心路历程、遭际转变,我们都只是浮光掠影地知道一点点而已。

秋表哥掐灭一支烟,又点燃一支。说,怎么说呢,一个苦难的家族里有一个人出人头地,其肩上好像天然就有一种拯救家族的使命。小舅心里其实一直对白氏家族有个宏伟蓝图,想他五个兄弟姊妹人人金山银山。他一直都在朝这个方向努力。当年他财会学校毕业能进武汉六棉厂,是跟人下跪求来的,也是下了一番功夫,1990年到深圳进五八集团,十五年上下经营,坐到了集团财务总监的位置。我们都以为他一直都是集团高层,我也是才知道,他早几年就从集团出来了,伙同集团几个高层在境外注册了一个公司,利用银监会的关系吃起了老鼠仓这碗饭。先嘛他是说有小舅妈和小九妹,小舅妈那个人又强势,他顾不到白家岗这些亲戚,如今他与小舅妈离皮脱骨,让她们母女在国外,山高皇帝远,经济上他就可以自己做主了。

我想起了早几年小舅在武汉时我们在粤菜馆里说的那番话,心中一动。我说,小舅这事绝不是临时起意,他是谋定而后动的。

秋表哥长长吐出一口烟,说,嗯,现在回过头来看,他应该二十年前就在谋篇布局,从集团底层做到高层,又从集团出来,结交银监会处长,包括跟小舅妈离婚和把她们办出国等等,都应是他一步一步实现宏伟蓝图的节奏。忽然秋表哥笑了笑,说,果真是矮子矮,一肚子拐。不得不说小舅还是绝顶聪明的,这些年按他的说法过的是刀尖上舔血的日子,但他还是赚到了钱,不然小九妹在美国的豪宅和兰博基尼哪里来?而且他反经济侦查手段也有,出了事摆平事的能力也很强。这些年他跑北京,路都跑成槽。小舅说其实银监会敲打了他们几次了,多少个漏洞,都是小舅用钱去抹平的。本来说好那次干完就收手,人家银监会处长都辞职隐居了,哪知道最后一票,捅出娄子,碰了高压线。在医院里清醒的时候他跟我讲过白家岗修路一事为何成为乌龙事件。那一次他是搞到了钱,但有人把这笔钱黑了,那一次黑掉他五百多万。你要知道小舅干这事,是不能用自己的银行卡,也不能用亲戚的,不然账户有异动,是很容易暴露的,他的钱一般是打进千里之外的一个朋友的账户里,说那个朋友是吉林的,寡妇,说与小舅有过命的交情,之前他们合作得都很好,但不知为何那一次人家反水了,从此那女的也如人间蒸发再也找不到,这笔钱本身也是黑钱,不能报警,只能干忍。但这个事对小舅心理打击很大,他再也不敢相信任何人。不过这一次东窗事发,小舅能成为漏网之鱼全身而退,不得不说这是万幸。

我说,我搞不懂小舅为何把自己活得那么劳累,我们曾经是幻想过小舅的援手,但那是力所能及的援助,没有指望他给我们挣个金银堆满屋啊。

秋表哥用烧开的水冲了两杯速溶的蓝山咖啡,递给我一杯,说,你不知道,小舅这种心态我能体会到一些。就是像咱们穷苦家庭出身的人,后来若有一人过上了好日子,这人心里都有一种原罪感。小舅觉得他能走出来,是大舅和几个姨妈作出的牺牲,同是一个奶子吊大的兄弟姊妹,他读书,其他人用劳动的汗水供他,他是踩着他们的前程出来的,这种负疚感会如影随形,会让他在以后的生活中,吃块肉喝杯酒都觉得良心有愧。秋表哥忽然有些动情,眼圈忽地红了,说,就像我,有时想起你大表姐,也就是我妹妹,我也会整夜失眠,当初她的成绩也很好,若读也能读出来,可家里那个条件,使得她初中没读完就下学,成为家里的劳动力,我是靠着她的成全才得以跳出农门。她做点小生意,自然也找不到好丈夫,一个老实巴交的漆匠,这样的CP组合,我就算想帮,也无从下手,只能帮他们在镇上起两栋房子,每年给外甥几万块钱,让他进好一点的学校。在你表嫂看来,我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可对我来说,依然弥补不了我的愧疚与亏欠。为这些事,我和你表嫂也积累了很多矛盾,我估计我的婚姻也不长久了,听你表嫂那个意思,大概是孩子将来成家后,她就会跟我提离婚的。

秋表哥说着说着竟哽咽了起来,搅动咖啡的手也直颤抖,说,这世上最幸福的事莫过于心安理得,但我和小舅这辈子也无法拥有了。秋表哥说,没想到我跟小舅是一样的命,为家人打拼一辈子,到头来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一时间我的心里像是塞了好多个烂砖头,凌乱而又沉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个在精神病院神志不清的舅舅,一个热泪双流婚姻即将解体的表哥。这人世到底要给我什么样的启示?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秋表哥,他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鬓角也已经白了一片。我只能抽出两张纸巾,一张给他一张给自己。

群里突然有了消息。是大舅发的一条语音,说是外婆不好了,今早倒在菜园里,被人发现抬回家,醒来后人就糊涂了,说黄昏话,说外公在窗户外边向她招手。大舅说,看样子,这次难得好了,能回来的就尽量回来,估计这是最后一面了。

事发突然,我问秋表哥回不回,他说回不了,这两天把上海的事稍稍处理一下,明天又得飞深圳,小舅那边也离不得人。我点点头,表示对秋表哥的理解和支持,也表示了对他的敬佩。

次日中午我们到外婆家。外婆头上包着帕子躺在床上,盖着一床厚厚的老式蓝花被子,越发地枯瘦了。我妈和几个姨妈围在床边无声又汹涌地流着眼泪。外婆似在睡觉,但每一声响动,她都会睁开眼睛,似在人群里找寻什么。这满堂的儿孙似乎都还不能让她瞑目。

我的脑海里闪出几个月前,她送我出门,站在六棵槐下对我说,从来团圆都缺只角,今年不缺了,到时候,我们这一窝亲好好聚一聚。她在期盼她的幺儿。但她的幺儿此时却在千里之外身遭巨难。

不多会儿,大舅妈喊吃饭,我们就都出来了,房里留着我妈和姨妈们守着外婆。我们围坐在火塘边吃炉子,很快就从悲伤的情绪中解脱出来,喝酒喝饮料,有说有笑。姨父们对大舅说,还是要想办法跟玉寿联系,养老送终,人之常情,不要等以后黄土盖了身,空留遗憾。

大舅捧着碗,腰身折着,一颗头似有千斤重。他说,你们也都知道,他现在的电话难打,给我们留的号码,规定必须要到星期天晚上八点到九点之间才能打,其他时间都是关机的,而且讲话还不能讲多,他说他的电话被监控了。大舅说的这个,我似乎有过耳闻,听我妈也讲过,自从修路事件之后开始的,我妈说不知道小舅现在在外面干些什么名堂,连打电话都干难。

白家亲戚都觉得小舅有点神神道道的,但因见识水平有限,也不敢妄自评断。只是觉得联系他还有那么多规矩和约束,那干脆不联系好了。大舅、大姨妈和白家长辈们还不知道五八集团的事情。可见表哥表姐们都没有跟家里通气。兰表哥似乎也不知,他和表嫂居住在环境相对单纯的学校里,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育二胎娃。情势所迫,我作为知情者,为外婆故也为小舅故,毕竟生离死别是人生大事,小舅即使身陷泥潭,但为人子,他有知情权。我对大舅说,想要联系小舅,不妨给秋表哥打个电话。

大舅说,那还不是一样,他又没单独给秋儿设个二十四小时不关机的号码。

我说,您打秋表哥的,秋表哥在深圳,就在小舅身边。

大舅将信将疑,拿出手机,摁了号码。通了后,大舅说,秋儿,你是不是跟你小舅在一起?你让你小舅接电话。

有什么不能跟他讲的?你再能耐,也是我的晚辈,晚辈不要做长辈的主,你做不起,你把电话给他。

玉寿?玉寿,是不是玉寿?

你在胡说些什么?我杀你?我怎么会杀你?我是玉福,是你兄。妈病危,快落气了,你赶紧回来,看能不能给妈送到终。

玉寿!玉寿!大舅一声一声叫着小舅的名字,说,你瞎说些什么,妈不是被人杀的,妈是今早去菜园里摘菜晕倒的,谁来一个鸟不拉屎的乡下谋害一位九十岁的老太太呢?吃撑了?

大舅说,你不要疑心重,不要哭,哭什么呢,妈年纪大了,要走也是顺头路,你赶紧回来,妈舍不得断气,她还在等你。玉寿!玉寿!

我们都住了筷子,一齐望着打电话的大舅,只听到电话那头传来歇斯底里的大叫声。妈啊,我知道你是被人害的,他们要害我呢,找不着我,才跑来害你,妈啊,我要为你报仇!又说,妈啊,你说我怀抱一冰人,真没说错,我好冷呢,一辈子都没有讨到热乎气。妈啊,我冷呢。接着便是那种无助又凄凉的哭泣声。

秋儿,你小舅舅怎么了?怎么成这样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你、你把他弄到医院去看看。

大舅挂断电话,怔了一会儿,一屁股跌在椅子上,一脸疲惫,像是背了一座山回来似的。他的嘴里喃喃道,玉寿,玉寿,妈真是白疼你一场了,你竟送不了妈的终。忽然大舅嘤嘤哭了起来。我们也感染了悲伤的情绪。

酒足饭饱后我们再次围在外婆的床前,外婆依然吃力地抬起眼皮,看着我们,她眼里不曾熄灭的期待像秋千在我的心里晃荡,我为她苦难的一生不得圆满感到悲伤,为明知她的心愿却不能替她实现感到无奈。我的老外婆,一个将死的人,一个强势了一辈子的女人,终将要在一种遗憾中离开她活了近九十载的人世。我喉头像是卡了一根鸡骨,为这荒诞又残酷的阳间感到无可名状的生疼与恨意。

外婆的眼睛就那样睁着,睁了好久好久,直到大舅用手将其合上。

我们忍了许久的哭声终于宣泄了出来。

今年我在老家过年,我妈说小舅在外婆满五七的时候回来了,穿得邋遢死了,还背个蛇皮袋子。都以为是个叫花子。他一进屋就跪在外婆的灵前连连磕头,撞得地板嘣嘣响,这才搞清楚是你小舅。活着的妈是看不到了,只有引他到坟前看堆土。说小舅那一场哭,差点背过气去,连过路的陌生人都跟着陪了一场眼泪水。

我妈说小舅这次回来给了大舅五十万现金,说这些年他没有为妈尽孝,一直都是大舅在照顾,包括发丧他也没有到场,这点钱算是一种补偿。他给得真心,大舅只得接了。那晚上大舅说都不晓得小舅有没有在家过夜,等他次日一早起床,就发现大门八字大开,小舅的床上铺盖还是原封原样,都没散开。打手机又是空号。

大舅便只当小舅是不辞而别。

过了三天,大舅看见堂屋的大匾那里一个板刷发亮,直晃眼睛,走过去一看,是小舅的手机,苹果的土豪金,用根绳子捆了挂在中间固定匾的木桩上。大舅取下手机,顿感事情不妙,赶紧跟几个妹妹联系,姨妈们和我妈也觉得这事蹊跷。疑心疑胆地在白家岗几口堰塘里下网搜寻,又到外婆坟茔的四周和附近几丛松林里找了几遍,都没有什么结果。

跟秋表哥打电话,秋表哥说小舅出院后就把深圳的小公寓给卖了,卖了五十多万,现在我也不知道他住哪里。

我妈又托我表姑打听之前给牵线的那个银监会处长。表姑回复说,那个处长早几年就辞职了,连同他妻儿老小,一并都打听不到任何消息,怪得很。

除夕前,大舅在群里发消息,听说邻镇村里的水库打捞起一具男尸,已经被水泡烂,因当地派出所没有接到失踪人口报案,作为无主尸体已被送到火葬场火化。

我们都觉得那不会是小舅。

(附文来源:《江南》,2021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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