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红灵, 赵 敏
(湖北中医药大学中医临床学院, 武汉 430061)
《金匮要略》下瘀血汤出自产后病篇第6条,原文云:“师曰:产妇腹痛,法当以枳实芍药散。假令不愈者,此为腹中有干血着脐下,宜下瘀血汤主之。亦主经水不利。下瘀血汤方:大黄二两,桃仁二十枚,虫二十枚,熬,去足。上三味,末之,炼蜜和为四丸,以酒一升,煎一丸,取八合,顿服之。新血下如豚肝。”此条文是本篇的重难点,笔者结合后世医家论著,围绕干血病对其进行探讨,以期把握张仲景下瘀血汤证要旨,如有不妥之处还请同道指正。
张仲景创立了干血病病名。从临床表现而论,干血留着于体内,其症多需司外揣内,唯本条描述“新血下如豚肝”,此排出物应为内之干血最直接、客观的实证。此“如豚肝”样物色黯、积块较大、凝结实心、干燥坚硬,性状与一般之瘀血块不同,笔者推测张仲景应是据此实物之状创立了本病病名。另外关于中药干漆,考《高注金匮要略》中云:“漆为木液,其象犹血,干则具干血之状,以之为使,又令其引入干血之所也。[1]”而张仲景在治疗干血病的大黄虫丸中使用了干漆。同样关于中药血竭,李时珍《本草纲目》中释曰:“此物如干血,故谓之血竭”[2]1959,上述描述似可从侧面印证干血病当是据“如豚肝”之实物性状而名为病名。
此外,为何谓“新血”?参《兰台轨范》中云:“新字当作瘀字”[3],此说似不妥。《金匮要略》凡原文中使用“新”字者,如“视人之目窠上微拥,如蚕新卧起状” “新产妇人有三病”,皆解释为“刚出现的”,或与“旧”相对之意。日本学者村井椿在《药征续编》中云:“未见其血自下,而用此方者,何也?曰:今用芍药治腹痛,用枳实治烦满不得卧,而不愈者,盖产时已见瘀血续自下。今瘀血不续自下,是必干血著脐下……故服汤后,新血又下如豚肝,谓之方证相对也。[4]21”即用药后出现的续下之血,与此前产时已出之血相对应,故称为“新血”。
张仲景首创“瘀血”病名,广义瘀血病涉及瘀血病、蓄血病、癥病、干血病、疟母、肝着、血痹病等。干血病属于瘀血病,但又有其特殊性,其病情重于一般瘀血,大黄虫丸、下瘀血汤为其治疗专方。
本条病机可参考《医宗金鉴》其云:“产妇腹痛,属气结血凝者,枳实芍药散以调之。假令服后不愈,此为热灼血干着于脐下而痛,非枳实、芍药之所能治也,宜下瘀血,主之下瘀血汤,攻热下瘀血也。并主经水不通,亦因热灼血干故也”[5],此处明确了干血病变的核心是瘀热互结、热灼血干。
瘀血需明辨寒热,产后瘀阻易化热,形成瘀热互结。考《续名医类案》中云:“至如世俗相传之说,如产前宜凉,产后宜温等论。夫胎前宜凉,理或有之。若产后宜温,则脱血之后,阴气大伤,孤阳独炽,又瘀血未净,结为蕴热,乃反用姜、桂等药,我见时医以此杀人无数……或云产后瘀血,得寒则凝,得热则行,此大谬也……盖产后瘀血,热结为多,热瘀成块,更益以热,则炼成干血,永无解散之日。其重者阴涸而即死,轻者或成坚痞褥劳等疾。惟实见真属寒气所结之瘀,则宜用温散。[6]”本证与《虚劳病篇》之虚劳干血的慢性病程不同,可在相对较短时间内出现瘀阻化热、热灼血干形成干血病,属产后的急重证。因此与大黄虫丸缓消体内干血、调补虚损相比,本方因瘀积未久、虚暂不甚,治唯攻逐干血,取药少力专。
另外,《金匮要略》产后篇因恶露不尽所致腹痛者,有第5条枳实芍药散证、第6条下瘀血汤证、第7条大承气汤证,三方均为清热散瘀。枳实芍药散治疗瘀阻气滞挟化热,其行血中之气滞,选辛苦微寒之枳实,而不用辛温之川芎;另从第6条推知,若此瘀热不解下一步易形成干血。大承气汤治疗“产后七八日……少腹坚痛,此恶露不尽。不大便,烦躁发热,切脉微实,再倍发热,日晡时烦躁者,不食,食则谵语,至夜即愈”,为瘀阻兼阳明腑实,急治以通腑泄热消瘀。此处亦可推知,此瘀热不除亦恐成干血。由此合观第5、6、7条,可见张仲景对产后瘀热互结病机的重视。
“产妇腹痛,法当以枳实芍药散”,是指产妇腹痛,应先用枳实芍药散。此方理气和血,是治疗产后腹痛的常用方。张仲景辨治产后腹痛,在本篇第4条用当归生姜羊肉汤,治疗“产后腹中痛”,其病机为血虚夹寒;第5条枳实芍药散治疗“产后腹痛,烦满不得卧……并主痈脓”,病因为恶露排出不畅,病机为瘀阻气滞挟热。此前后对比,产后腹痛需明辨虚实,寒热之意自明。若使用枳实芍药散后“不愈者”,进而则需考虑干血病的可能性,此处采用排除诊断法。排除诊断法在《金匮要略》中比较少见,说明此时干血病的诊断存在一定难度。干血病全书共出现三处,另两处为大黄虫丸证、矾石丸证条文。因干血停滞小到络脉大到脏腑,留着于体内,其症需司外揣内,参考另两处原文所论“两目黯黑”“肌肤甲错”“经水闭不利”“下白物”,均为干血在内的间接症状,而且干血病与一般之瘀血病亦有差异。本条同以“腹痛,烦满不得卧”为主症,均为治瘀却有枳实芍药散、下瘀血汤两方,药力轻重明显有别,对应病情亦应不同。下瘀血汤主症与枳实芍药散证相比,其腹满痛加重、刺痛、拒按、质硬或触及包块;心烦、胸满、不得卧亦加重,可伴口干、二便不利、舌红、脉数等症状。另外,对于“不愈者”即由枳实芍药散换为下瘀血汤,还说明产后瘀阻,若瘀阻化热易形成干血病,其诊断需及时、准确,一旦确诊要果断急治以破血逐瘀,勿拘于产后。
《伤寒论》第126条抵当丸,方用大黄、桃仁、水蛭、虻虫,4味“杵分为四丸,以水一升,煮一丸,取七合服之”。下瘀血汤与抵当丸制法多有相似,却方名为“汤”又实非汤剂,此与张仲景取方命名规律不符合,以上观点可供参考,其方名可能为后人所加。
《金匮要略·妇人杂病脉证并治》第14条言:“妇人经水不利下,抵当汤主之。”赵以德在《金匮玉函经二注》中论下瘀血汤:“与抵挡同类,但少缓尔。[8]”临证下瘀血汤、抵挡汤、抵当丸均可以治疗经水不利,同为瘀阻导致经水不利均用大黄、桃仁,但病情各有不同。抵当汤为攻瘀之峻剂,主治蓄血重证,非形气俱实者不可用。抵当丸用抵当汤增桃仁量,减少水蛭、虻虫用量,制成丸剂,取峻药缓攻之意。另考《张氏医通·卷十六》抵挡汤下,载有变通抵当丸、代抵当汤丸,分别治疗蓄血轻证及虚人蓄血,均为抵当丸的变化用方可做参考[9]449。下瘀血汤用抵当丸之大黄、桃仁,略减二者用量,以虫代水蛭、虻虫,虫逐瘀之力虽弱于二者,但更擅破坚,长于治干血。参《药征续编》中有云:“盖干血,乃久瘀血也……皆以虫为主药,此为虫能破久瘀血之用也。[4]32”
本方煎服法为:“上三味,末之,炼蜜和为四丸,以酒一升,煎一丸,取八合顿服之。”即三药为末,炼蜜和丸,酒煎顿服。参《金匮要略心典》中云:“大黄、桃仁、虫下血之力颇猛,用蜜丸者,缓其性不使骤发,恐伤上二焦也;酒煎顿服者,补下治下制以急,且去疾惟恐不尽也。[10]”《医学衷中参西录》在女子癥瘕治法篇中论到本方:“然必如《金匮》所载服法,先制为丸,再煎为汤,连渣服之方效。[11]471”并在论血臌治法篇再次强调:“此方必先为丸而后作汤服者,是不但服药汁,实兼服药渣也。盖如此服法,能使药之力缓而且大,其腹中瘀久之血,可一服尽下。有用此方者,必按此服法方效。[11]454”
笔者在中国知网数据库查询2000~2020年文献,分别在篇名、关键词、摘要以 “下瘀血汤”为检索词,筛选出其临床运用类期刊文献共25篇,均为本方加味或与他方合用,其中采用传统汤剂23篇,免煎颗粒剂1篇,汤剂灌肠1篇。其中汤剂23篇均为药物加水传统方法煎煮;虫仅3篇采用研粉吞服,余为入汤剂同煎。以上表明,本方汤剂运用时可取得好的临床疗效,但原书所载煎服法似尚未引起足够重视。学者们目前对此开展了积极探索。如实验研究方面,刘乐平[12]、沈东晓等[13]将大黄、桃仁、土鳖虫分别制成粗粉末,采用乙醇回流、多次提取的方法,尽可能接近原法制方进行动物实验。张定棋等[14]为明确下瘀血汤传统制法的意义,比较原方制法与现代饮片酒煎的区别,设立蜜丸酒煎组和饮片酒煎组,采用肝纤维化大鼠模型试验,证实前者能更好地发挥抗肝纤维化的作用。
原文云下瘀血汤“亦主经水不利”。经水不利病见于《金匮要略》妇人杂病篇,选方本有土瓜根散、大黄甘遂汤、抵挡汤,即第10、13、14条。另参本篇第15条有云:“妇人经水闭不利,脏坚癖不止,中有干血,下白物,矾石丸主之。”笔者认为,此处“经水闭不利”“中有干血”正与下瘀血汤原文“腹中有干血着脐下”“亦主经水不利”相呼应,因此下瘀血汤亦可治疗经水不利,病机属干血内结者。矾石丸治疗带下,其病机以干血为本、湿热为标。矾石、杏仁末之,炼蜜和丸纳阴中,仅为外用,因此治疗上,还应内服针对干血的用方。笔者认为若病势较急,正气尚可,应可选用下瘀血汤;若病势较缓、虚损明显、虚重瘀重,亦可酌选大黄虫丸。
下瘀血汤可以治疗血化为水。矾石丸证“中有干血,下白物”,是因胞宫内有干血坚结不散,郁滞腐化为湿热带下,即血化为水。考张璐的《张氏医通》记载产后败血三冲危症,分别为冲心、冲胃、冲肺。其中记载:“若饱闷呕恶,腹满胀痛者曰冲胃。古法用五积散,余尝用平胃加姜、桂,往往获效。不应,送来复丹;呕逆腹胀血化为水者,《金匮》下瘀血汤。[9]267”他在《伤寒绪论》中再次强调:“若产后感冒,或停食,瘀血不行,腹胀喘逆,此血化为水也,下瘀血汤,不应,急加人参、干漆灰”[15]。此观点在《妇科秘书》[16]《医述》[17]中均有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