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齐洲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暨湖北省文学理论与批评研究中心,湖北 武汉 430079)
《水浒传》的成书时间,牵涉如何认识中国小说发展的历史进程,如何理解中国文学发展的历史脉络等问题。探讨《水浒传》的成书时间有助于为中国通俗文学迈进中国文学历史舞台中心位置确定比较准确的时间坐标,其意义十分重大。正因为如此,新文学运动以来,许多学者投入大量精力,试图解决这一问题。现今通行说法是《水浒传》成书于元末明初,大学《中国文学史》教材和中学《语文》教科书大都如此主张。然而,这一主张却并没有提供确凿的事实证据,很难作为定论。也有学者不同意《水浒传》成书于元末明初的说法,认为元末明初不会有如此成熟的长篇通俗小说诞生,其诞生后也不可能在一两百年间不产生任何社会影响。近代以来,有关争论主要围绕《水浒传》作者、版本和作品内容等问题展开,试图解决这一问题,却始终没有得出令人满意的结论。这一现象,值得我们认真思考。
中国古代小说研究,就大体而言,主要有两种学术路径:一为价值判断,一为事实判断。二者虽有密切联系,但也有很明显的区别。
所谓价值判断,就是要对所研究的小说作品进行有学术意义的评论。这种评论可以是文学的、思想的、文化的、艺术的、政治的、社会的、教育的、宗教的、民族的、世界的,等等。通过研究者的既有学术理据又符合作品实际描写的有意义的评论,揭示该作品的历史价值和现实价值,以激活该作品的存在。这正是中国古代小说研究的意义之所在。事实上,任何个人阅读一部小说,不可能有与他人完全相同的阅读感受。这与该读者自身的教育背景、文化修养、生活阅历、社会立场、阶级意识、性别取向以及个人偏好等等都有直接或间接的关系。西人说,“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同样道理,一千个读者,也一定有一千个宋江、一千个武松、一千个林冲、一千个鲁智深……正是这些不同的阅读感受,形成了对小说整体和作品人物的不同认识和评价。例如,关于《水浒传》的主题的争论,关于宋江形象的争论,近代以来就从未停歇过,其根本原因即在于此。甚至同一个人,在不同的生活时段、不同的阅读环境下,对于同一部作品,或作品中的同一个人物,也可能会有不同的评价。例如毛泽东对《水浒传》的评价,早年他认为《水浒传》是“农民造反起义失败的例子”(1)徐中远:《毛泽东读评五部古典小说》,北京:华文出版社,1997年,第103页。,“它描写的是北宋末年的社会情况,中央政府腐败,群众就一定会起来革命”,“每个造反者都是被逼上梁山的”(2)徐中远:《毛泽东读评五部古典小说》,第104、93页。;晚年他认为《水浒传》“好就好在投降,做反面教材,使人民都知道投降派”,“宋江同高俅的斗争,是地主阶级内部这一派反对那一派的斗争”(3)徐中远:《毛泽东读评五部古典小说》,第94、72页。。这两种评价尽管很不相同,有些意见甚至截然相反,但都有《水浒传》本身提供的文本依据,更与毛泽东本人当时的身份地位和政治诉求有关。毛泽东多次提出要把《水浒传》“当作一部政治书看”,又认为书中“有很多唯物辩证法的事例”(4)徐中远:《毛泽东读评五部古典小说》,第72-73、72页。。所有这些评论,就阅读作品的感受而言,都不存在或对或错的问题。因为这些评论其实都是对作品的价值判断,既来源于作品的具体描写,更来源于读者的主观感受和理解。尽管这些感受和理解有深与浅、好与坏的差别,我们却不能说哪种感受和理解是正确的,哪种是错误的。因为我们每个人对《水浒传》的感受和理解都是主观的,都只能揭示作品的某些方面,而遮蔽其他方面,或者重塑作品的某些内涵,舍弃其中的另一部分内涵。而正是这种揭示、遮蔽、舍弃、重塑,才使得作品呈现出旺盛的生命活力,从而形成作品的现实影响。从这样的角度来看,作品的生命力其实是读者赋予的,我们不能否定任何人对作品的阅读理解和相关评论,因为这是读者的权利,也是作品传播的需要。哪怕有些偏激的甚或歪曲了作品原意的理解和评论,也是作品生命力的一种表现形式,同样是需要予以包容的。因为不予以包容,谁都可以指责对方歪曲了作品原意,这是不利于作品的生存和传播的。当然,好的评论会有好的社会效果,对其他读者阅读该作品能够提供启发,也有利于该作品的正常传播,提供有益于社会的正能量,从而增强该作品的生命力;坏的评论则会有坏的社会效果,对其他读者阅读该作品形成误导,不利于该作品的正常传播,会增添社会的负能量,也会损害该作品的生命力。
所谓事实判断,就是对所研究的小说作品的作者、版本、成书时间、传播途径、社会影响等基本事实进行认定。这些基本事实都是客观存在过的,不存在好与坏、对与错的问题,只存在真与伪、是与非(不是)的问题。因此,我们的研究主要就是揭露这些事实,并认定这些事实,由表及里,去伪存真。具体到《水浒传》,我们确信,一定有某位作者最后集合长期流传的水浒故事,经过缜密构思,创作了这部杰作,以致使人“不读《水浒》,不知天下之奇”(5)金圣叹评点:《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第二十五回回评,陆林辑校整理:《金圣叹全集》(修订版)第3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16年,第477页。。然而,《水浒传》作者究竟是罗贯中,还是施耐庵,或者是罗作施演,或者是施作罗续,都是需要依据事实来认定的。并且,施与罗究竟是南宋人,元人,抑或元末明初人,也是需要依据事实来认定的。在没有事实依据的情况下,我们只能以他们为传说中的作者,或者如胡适所说“‘施耐庵’大概是‘乌有先生’、‘亡是公’一流的人,是一个假托的名字”(6)胡适:《〈水浒传〉考证》,李小龙编:《中国旧小说考证》,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49页。;或者像鲁迅那样“疑施乃演为繁本者之托名”(7)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十五篇《元明传来之讲史(下)》,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第122页。,而不能肯定施耐庵就是江苏兴化施家桥施氏始祖、罗贯中就是《录鬼簿续编》中创作《赵太祖龙虎风云会》的戏曲家“太原罗贯中”,因为这些传说或推理都没有直接的事实证据,所以不能被认定为事实。关于《水浒传》的版本,最早为嘉靖十九年(1540)序刊的高儒《百川书志》所著录的《忠义水浒传》一百卷,嗣后有周弘祖《古今书刻》著录的嘉靖都察院刻本、晁瑮《宝文堂书目》著录的武定板和沈德符《万历野获编》提到的武定侯郭勋家刻本,尽管这些早期版本都没有能够保存下来,但因为有直接的证据来证明,所以能够被认定是事实。最早关注《水浒传》并对《水浒传》加以评论的是李开先《词谑》中记载的嘉靖初期的一批著名学者,包括崔后渠(铣)、熊南沙(过)、唐荆川(顺之)、王遵岩(慎中)、陈后冈(束),当然也包括他自己(8)李开先《词谑》载:“崔后渠、熊南沙、唐荆川、王遵岩、陈后冈谓:《水浒传》委曲详尽,血脉贯通,《史记》而下,便是此书。且古来更无有一事而二十册者。倘以奸盗诈伪病之,不知序事之法,史学(一作学史)之妙者也。”参见中国戏曲研究院编:《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三),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第286页。。认定这个事实,并非因为这些学者对《水浒传》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而是因为此前未见有学者谈论过《水浒传》,哪怕只是批评和否定它。至于在他们之前有人谈论过宋江故事或创作过水浒戏,那与作为长篇通俗小说的《水浒传》并没有直接关系,因为这些“说话”与戏曲中的人物、事件及其表达的思想、态度和价值取向千差万别,与长篇通俗小说《水浒传》不能同等对待,所以对这些“说话”和戏曲的评论不能被认定为是对《水浒传》的评论,也不能以此来确证《水浒传》的成书时间和早期传播。认定以上这些基本事实,并非是为了捆住研究者的手脚,让其没有发挥想象的空间,而是要尊重历史事实,遵守科学规范,给予普通读者更准确的历史结论,以便他们在阅读这部作品时,能够“知人论世”,更深入地理解作品所描写的故事情节,更客观地认识作品所塑造的人物形象,更合理地解释《水浒传》对社会的影响。
需要特别提出的是,在对事实的认定中,清代乾嘉学者们为研究者树立了极好的学术规范,是值得我们继承和弘扬的。梁启超总结清人“朴学”规范共有10条,前5条分别是:“一、凡立一义,必凭证据。无证据而以臆度者,在所必摈。二、选择证据,以古为尚。以汉唐证据难宋明,不以宋明证据难汉唐;据汉魏可以难唐,据汉可以难魏晋,据先秦西汉可以难东汉。以经证经,可以难一切传记。三、孤证不为定说,其无反证者姑存之,得有续证则渐信之,遇有力之反证则弃之。四、隐匿证据或曲解证据,皆认为不德。五、最喜罗列事项之同类者,为比较的研究,而求得其公则。”(9)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年,第44页。按照这一规范要求,我们在讨论《水浒传》作者、版本、成书时间等问题时,首先必须提供切实可靠的证据,“无证不立”是必须遵守的学术起点,不能毫无证据地猜想或推理;要重视《水浒传》早期文献的基础性地位,加强对《水浒传》早期传播史料的研究,可以明人难清人,不应以清人难明人;坚持“孤证不立”,提倡做综合性的系统研究,发现相关的新证据,随时补充原有结论,若发现相反的证据,则勇于修正原有结论;尊重一切事实证据,尤其不要隐瞒对自己不利的证据,在信息技术手段已经十分强大的今天,谁也不可能真正隐匿得了证据;就某一问题做深入细致的研究,对于证据要做穷尽式的发掘,使自己的研究结论建立在最直接、最充分的证据基础上。总之,学术研究中的事实判断,应该秉持客观的立场,不能带入主观情感,也不能掺入价值判断,要用证据说话,有多少证据说多少话,不能以想象或推理代替证据,不要进行过度阐释或强制阐释,这样才能够经得起时间的检验,也才能够真正推进学术研究的深入和发展。
讨论《水浒传》的成书时间,就是一个典型的事实认定。对于这样的学术问题,就应该秉持乾嘉学者的学术理念,坚守“朴学”的学术规范,以便能够做出正确的事实判断,有效地解决问题。
依据作者活动年代来断定《水浒传》成书时间,是现代学者研究《水浒传》成书时间所采用的主要方法。
明代嘉靖以前,并无《水浒传》以及《水浒传》作者的相关信息。嘉靖时期,学者们谈到《水浒传》作者(编撰者)时提及施耐庵、罗贯中,如高儒说:“《忠义水浒传》一百卷,钱塘施耐庵的本,罗贯中编次。”(1)高儒:《百川书志》卷六《史部·野史》,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第82页。这里提到的“编次”即“编撰”,可理解为作者,而“的本”则指材料来源或底本依据。郎瑛说:“《三国》、《宋江》二书乃杭人罗本贯中所编,予意旧必有本,故曰编。《宋江》又曰钱塘施耐庵的本。”(2)郎瑛:《七修类稿》卷二三《辩证类·三国宋江演义》,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第246页。这里提到的“《宋江》”即《水浒传》,编者是罗贯中,“的本”来自施耐庵,与高儒的说法一致。而田汝成则说:“钱塘罗贯中本者,南宋时人,编撰小说数十种,而《水浒传》叙宋江等事,奸盗脱骗机械甚详。”(3)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卷二五,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414页。明确指出《水浒传》编撰者是南宋人罗贯中,只是没有说明其编撰《水浒传》是否依据“施耐庵的本”。万历年间,李贽为《水浒传》作序,称施耐庵、罗贯中“身在元,心在宋;虽生元日,实愤宋事……是故施、罗二公传《水浒》,而复以忠义名其传焉”(4)李贽:《焚书·续焚书》,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09页。。既言施、罗“身在元,心在宋”,他们应该是宋末元初人,所以明末钱允治说“《水浒传》成于南宋遗民杭人罗本贯中”(5)许自昌:《樗斋漫录》卷六,《续修四库全书》第1133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02页。。以上所有说法,都将《水浒传》最后编撰成书者认定为罗贯中,他采用了“施耐庵的本”做依据。而明末金圣叹则称自己得到贯华堂古本《水浒传》,只有70回,为东都施耐庵所撰,有“东都施耐庵序”为证(6)参见金圣叹评点:《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卷四《贯华堂所藏古本〈水浒传〉前自有序一篇今录之》,陆林辑校整理:《金圣叹全集》(修订版)第3册,第39页。。而当时社会上流传的《水浒传》70回以后的文字则是罗贯中“狗尾续貂”,与东都施耐庵无关。由于金圣叹评点的贯华堂古本《水浒传》(题名《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简称《第五才子书》)在清代打倒、湮没了一切版本的《水浒传》,人们不知金本《水浒传》之外还有别的《水浒传》,也接受了施耐庵是《水浒传》作者的说法。当然,金圣叹的“施作罗续”说与嘉靖时期学者们的说法虽然不同,但仍有内在联系,因为嘉靖学者也以为罗贯中《水浒传》是在施耐庵“的本”的基础上编撰而成的。由于明人传说的《水浒传》作者或编撰者涉及施耐庵、罗贯中,研究者们一般都以这些传说为依据,然后去探寻施耐庵、罗贯中的生活年代,按照施耐庵、罗贯中的生活年代来断定《水浒传》的成书时间。
1930年,郑振铎等从浙江宁波天一阁蓝格钞本《录鬼簿》后所附《录鬼簿续编》中发现了一条有关罗贯中的材料,依据这条材料,他们确定罗贯中是元末明初人,认定他就是《三国志演义》的作者。于是人们根据传说中的罗贯中与施耐庵的关系,便推断施耐庵也是元末明初人,《水浒传》自然成书于元末明初。然而,中国人姓氏有限,同姓名者比比皆是,怎么能够因为姓名相同就认定这两个罗贯中为同一个人呢?《录鬼簿续编》所载戏曲家“太原罗贯中”与田汝成所说小说家“钱塘罗贯中”是否为同一人,是需要进行论证的。元代戏曲家创作有不少“水浒戏”和“三国戏”,而戏曲家“太原罗贯中”创作的三个戏曲作品却没有一个是“水浒戏”或“三国戏”,这便很难将“太原罗贯中”归入喜爱“水浒故事”和“三国故事”的作者之列。“太原罗贯中”创作的三个戏曲作品在明初流行过,今天仍然能够见到其创作的《赵太祖龙虎风云会》,如果“太原罗贯中”就是《水浒传》和《三国志演义》的作者,高儒、郎瑛、田汝成等为何要说《水浒传》是罗贯中所编呢?事实上,明嘉靖时期只有“钱塘施耐庵的本”之说,而这“的本”只是罗贯中“编次”《水浒传》的材料来源,并非就是《水浒传》本身。到万历时胡应麟才说“元人武林施某所编《水浒传》,特为盛行”(7)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四一《庄岳委谈下》,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第436页。,而真正坐实《水浒传》作者是施耐庵的是明末金圣叹。然而,贯华堂古本“东都施耐庵序”被公认为是金圣叹伪作。胡应麟说施耐庵“门人罗本亦效之为《三国志演义》”(8)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四一《庄岳委谈下》,第436页。,而《三国志演义》庸愚子蒋大器序却称《三国志演义》的编撰者为“东原罗贯中”,并非太原人,也非杭州人,谁也不能证明这个编撰《三国志演义》的罗贯中就是《录鬼簿续编》所载的戏曲家罗贯中(9)参见王齐洲:《〈三国志演义〉成书时间新探——兼论世代累积型作品成书时间的研究方法》,《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1期,第1-13页。。1959年上海发现元代理学家赵偕的《赵宝峰先生集》,卷首载《门人祭宝峰先生文》列门人31人,其中一人名罗本。有人认为此罗本就是《三国志演义》的作者罗贯中,生活年代正是元后期(10)王利器:《〈水浒全传〉是怎样纂修的》,《文学评论》1982年第3期,第86-101+54页。。后来查明,这个罗本在清人王梓材增补《宋元学案》的有关注文中,已明确说他字彦直,其兄罗拱字彦威也是赵宝峰门人。这就否定了理学家门人罗本作为《三国志演义》作者的可能性。何心(陆衍文)早已有言:“明朝人的说法,已经纷歧若此,其实他们都是得之传闻,很难凭信。”(11)何心:《水浒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22页。浦安迪在《明代小说四大奇书》中也说:“事实上那些连篇累牍关于作者是施、罗的材料甚至连表面价值也没有,因为所有这些资料都是互相抄袭的,所以它们谁都有赖于最早出处的真伪。”(12)浦安迪:《明代小说四大奇书》,沈亨寿译,北京:中国和平出版社,1993年,第246页。而“最早出处的真伪”需要确实可靠的材料来予以证实或证伪,至今我们并没有发现能够证明的任何材料。宋人罗泌在《路史·同名氏辨》中指出:“耳目之所接,有不得而尽。世知孔子之谥文宣王,而不知齐之竟陵王子良与隋之长孙雅亦曰文宣王。汉两龚遂俱为郡太守,而两京房俱明《易》灾异。然则千岁之久,万里之远,其不约而合者,渠可既邪谁?”(13)罗泌:《路史》卷三二《发挥一·同名氏辨》,《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383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450页。在自然科学研究中,大家都自觉遵守一个共同的学术规则,即一切没有被实验或事实所证明的理论,哪怕这一理论逻辑严密,也只能作为“猜想”或“假说”,不能作为定论。为何文学研究尤其是通俗小说研究中要将“猜想”或“假说”作为常识写进教科书,然后在这些所谓“常识”的基础上推演出那么多的结论来呢?
施耐庵于元末明初创作了《水浒传》被写进教科书,除了罗贯中的原因外,主要靠的是逻辑推理而不是事实论证。其推理过程为:“元末爆发了农民大起义,群众性的反抗运动风起云涌。它们规模庞大,波及的范围广泛,其间又有许多可歌可泣的事迹产生,因此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于是,这时便产生了用长篇小说的形式来反映农民革命事业的客观要求。伟大的作家施耐庵承担起这项历史使命,写成了《水浒传》。”(14)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中国文学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276页。因为元末爆发了农民大起义,社会有用长篇小说反映农民起义的客观要求,所以就产生了《水浒传》。这样的逻辑推理并不是真正的科学研究,因为科学研究要求提供事实证据,不能仅仅依靠逻辑推理。况且这种逻辑推理也不能成立。实际上,宋江起义发生在北宋末年,同时还有方腊起义,震动朝野;稍后还有钟相、杨幺起义,他们的起义规模并不小,故事也很多,论者为什么不说北宋末年声势浩大的农民起义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南宋社会有用长篇小说反映农民起义的客观要求,将《水浒传》成书时间确定为南宋时期呢?当然,上述推理也有自己的理由,这就是:“施耐庵大约是和罗贯中同时的人,他的生平事迹不得而知。传说他同元末农民起义运动有一定的联系,甚或亲自参加了起义的队伍。”(15)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中国文学史》,第277页。既然对他的生平事迹“不得而知”,怎么能够确定他的生活年代是在元末,还“同元末农民起义运动有一定的联系”呢?说他“大约是和罗贯中同时的人”,而明人田汝成在《西湖游览志余》里明确说“钱塘罗贯中本者,南宋时人”(16)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卷二五,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414页。,罗贯中的这种“传说”又怎么能够与“亲自参加了”元末农民起义的施耐庵“同时”?依靠“大约”“传说”“不得而知”的作者信息怎么可以确定《水浒传》的成书时间?倒是刘大杰直截了当地说:“关于施耐庵的生平,至今尚无确切的资料,据说他生于元成宗元贞二年,卒于明太祖洪武三年。原名耳,又名子安,祖籍苏州,曾出仕钱塘,又传他曾参加张士诚军。但这些都还待证实。”(17)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下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第1026页。这段说明中,有关施耐庵的生平“至今尚无确切的资料”的说法是切实的、严谨的,而那些“据说”“又传”的说法则是“还待证实”的,是不能作为事实证据的。即使后来发现了一些据说与施耐庵有关的材料,但这些材料仍然有待证实,尤其是要证实与《水浒传》的联系,靠这些还不能作为事实证据的材料是得不出《水浒传》成书的确切时间的(18)参见刘世德:《施耐庵文物史料辨析》,《中国社会科学》1982年第6期,第171-199页。。何况明嘉靖年间人们谈论《水浒传》时,所提编撰者主要是罗贯中。而传说施耐庵是罗贯中的老师,《三国志演义》却又诞生在《水浒传》之前,这两部长篇小说的思想倾向、语言风格、人物塑造、艺术手法又有很大不同,我们很难说那些“传说”是真实可信的。作为事实判断的《水浒传》成书时间研究,显然不能从无法确定其作者及作者生活年代的困境中求得真解,必须寻求新的突破。
通过《水浒传》版本和内证研究来确定《水浒传》的成书时间,也是学界努力寻求突破的两个方向,但同样陷入了困境。我们必须寻求新的突破,以推进《水浒传》成书时间研究(19)参见王齐洲、王丽娟:《文献—传播学方法是解决通俗小说疑难问题的有效方法——以〈水浒传〉成书年代的讨论为例》,《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2018年第3期,第113-129页。。
中国古代小说尤其是通俗小说,历来不受学者重视,近代以来才有了改变。传统学界留给我们的通俗小说研究成果实在太少,而书商们为了牟利又给我们留下了太多的虚假信息。近代以来,由于小说地位的提高,伪造小说文献成为某些书商和少数学者们追名逐利的手段。因此,文献的发掘和文献的辨伪在研究过程中显得同等重要,没有文献依据的传说和没有传播依据的文献则是需要重点辨伪的对象。而讨论《水浒传》成书时间,在作者和版本研究难以取得实质性进展的情况下,采用文献学与传播学结合的方法,就成为最实在也最科学的研究方法。或者换一种说法,从文献—传播学的角度去探讨《水浒传》的成书时间,是当前最为行之有效的方法。
从理论上讲,文献不仅是文学研究的基础,而且是研究者做出研究结论的客观依据。历史文献常常牵涉目录、版本、校勘、辨伪、辑佚等各种专门的知识与学问,这就是人们通常所称的作为学科存在的文献学,包括古典文献学或历史文献学。我们研究《水浒传》的作者,不能仅仅看到罗贯中、施耐庵这样的名字,然后就在传世文献中去寻找与他们同名字的人,而是要将他们与《水浒传》的成书问题联系起来,要寻找文献中所提到的这些人的籍贯、履历、生活年代,尤其是其与《水浒传》的联系。任何记载他们信息的文献,都必须接受文献学学科规范的严格检验,并将其置于其所生活的年代和文学场景中进行复原,以确认这一作者即是《水浒传》的作者,而不是仅仅因为他们姓名相同,不然就会掉入“同姓名陷阱”(1)例如,徐朔方曾经指出:“历史上曾经有过两个白贲字无咎的人,但王国维只根据现存的材料,断言《朝野新声太平乐府·鹦鹉曲》的原唱者是钱塘白珽之子白无咎,从而将杂剧历史推迟了七、八十年之久。”(徐朔方:《同姓名人物的失考:大师的一个小疵》,《昆明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2年第2期,第28页)国学大师也掉入“同姓名陷阱”,可见以姓名判断作者时代要慎之又慎。。作为学术研究,我们只采信那些得到文献学方法检验的文献。同时,仅有文献传世,而不能被传播学证明的,同样不能作为主要证据使用,因为没有传播学证据的文献存在着造假的巨大风险。例如,晚清出现的《水浒人物全图》确系一种绘画文献,其人物绘制技法也相当不错,我们是否可以相信刘晚荣在《〈水浒人物全图〉序》中所说的话,承认它是明代中叶的著名画家杜堇所绘,并以此为证据来研究《水浒传》成书于杜堇的时代呢?显然是不能的。如果要将此图确定为晚清绘画文献自然没有问题,因为它于晚清面世,晚清人多有记载和评论。然而,如果要确定它是明代中叶的文献,那就必须回答:这一文献在明代有谁收藏,有谁评论,后来又是如何传播的?入清后有哪些变化?刘晚荣从哪里得到这一文献?为什么这样有价值的文献没有收藏记录,画面上也无相关题署?所有这些,其实就是该文献的传播信息,如果连这些基本传播信息都没有,这样的文献多半是不能相信的,作伪的可能性非常高,因而不具有该文献想要体现的价值。也就是说,这一文献作为晚清绘画自有其历史价值和文献价值,而作为明代中叶绘画则没有历史价值和文献价值,因为不能排除它是赝品的可能性(2)参见王丽娟:《〈水浒传〉早期传播史料考辨——以杜堇〈水浒全图〉为中心》,《明清小说研究》2012年第3期,第96-110页。。
以版本为例,如果有人声称某一《水浒传》版本是元末明初的刻本,就必须提供这一刻本的传播学证据,如果没有这样的证据,我们就不能承认它是元末明初的刻本。例如,上海发现的《京本忠义传》残叶,有人说是元末明初刻本,有人说是正德、嘉靖间刻本,有人说是万历初刻本,然而,做出上述判断的人谁也没有提供传播学的证据,如何人收藏、著录或评论过《京本忠义传》等。尽管这一文献是真实存在的,而没有传播学证据,我们就无法判断其刊刻的准确时间,因而围绕残叶的争论就不是科学讨论,也肯定是不会有结果的。再如,明末的金圣叹说他得到了贯华堂《水浒传》古本,并有施耐庵序作证。既然是古本,那他必须讲清楚此古本是何时之本,又是如何流传下来的,以及他是如何得到的。如果他不能提供这一版本的传播学证据,以说明其产生的时代,而此本又只有他一人知道,我们便有理由怀疑是他在作伪。事实上,大家也是这样认识的。
这样看来,仅仅用文献学方法来研究《水浒传》成书时间远远不够,因为文献学的辨伪方法很难抵御专业造假者的“高超”技巧,尤其是通俗小说的造假(伪题作者、伪称古本、伪造年代等)往往是书商们的经营之道,而部分学者为了自身利益而自觉不自觉地配合这些虚假宣传,随意确认文献的产生年代,更增加了利用文献学方法确定《水浒传》成书时间的难度。而靠版本学家利用纸张、墨色、款式、字体等来鉴定纸本的刊刻年代,不仅同样会受到各种因素的干扰,而且他们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因此,我们在要求提供文献作为讨论基础的同时,必须运用传播学方法来确定这些文献的真伪。即是说,我们有理由要求,任何文献必须要有传播记录,没有传播记录的文献,原则上不应该被作为关键证据使用。尤其是以市场运作为主要营销手段的通俗小说,其有关文献必须要经过严格的传播学审查。运用文献—传播学方法来研究《水浒传》的成书时间,不仅强调将文献学作为文学研究的一种方法,而且同时强调要将文学的传播与接受和现存文献有机结合起来,以尽量避免研究者落入书商们设置的“文献陷阱”,同时也提醒研究者不要先入为主,应该审慎而严格地考察文献—传播学的证据,从而得出符合科学精神的研究结论。
因此,主张《水浒传》成书于元末明初,就必须提供《水浒传》在元末明初成书的文献学的证据和传播学的证据,尤其是确凿无疑的直接证据。例如,元末明初《水浒传》的原始版本、书目著录、序跋评论等,并且回答:如果《水浒传》在元末明初已经成书,从元末明初到明嘉靖时期近二百年间,该书处于何种状态?它是怎样保存下来的?它是如何传播的?人们又是如何接受它的?为什么现存元末明初文献中对此没有任何反映?官方文献、私人书目、文人著述为什么没有任何一种提及《水浒传》?而明初流行的“水浒故事”和创作的“水浒戏”,甚至人们游戏用的“水浒叶子”,都说明当时社会并不禁止此类故事、戏曲和游戏的传播,为什么它们都是利用《宣和遗事》和《癸辛杂识》所记载的宋江故事内容,而没有利用更容易普及的长篇通俗小说《水浒传》?
运用文献—传播学的方法探讨《水浒传》的成书时间,《水浒传》早期传播史料无疑是最好的切入口。《水浒传》早期传播史料大多一鳞半爪,模糊不清,真伪难辨,这就更需要我们用实事求是的态度,将微观与宏观、个体与群体有机结合起来,将文献与传播有机结合起来,去寻找能够确证《水浒传》成书时间的蛛丝马迹,认定可以确证的历史事实,也揭露那些会造成后人误解的错误信息或虚假信息。我们所提倡的文献—传播学研究方法,可以避免伪造文献对学术研究的恶意伤害,能够保障我们所进行的事实判断准确和可靠。这是对学术研究中事实判断的基本要求,也是科学研究中科学精神的必要坚守。将文献学与传播学有机结合,在细致而扎实的文献解读的基础上,全方位、多角度探讨《水浒传》早期传播史料中所涉及的人、事、物,尽量复原这些史料产生的历史语境、文化氛围、人物关系和文学生态,绝不将其做孤立的、片面的、简单化的理解。这样,《水浒传》早期传播史料就成了解开《水浒传》成书时间问题的锁钥。因为任何一条史料都是一个场景,一种生态,一件故事,一段历史,其中隐含着大量的文学信息、文化信息和社会信息。
我们相信,文学作品的存在是以传播为媒介的,没有传播证据的作品是否存在是一个伪命题,本不在学术研究之列;而传播不是一种孤立的现象,必然涉及人与人、人与物、人与社会的复杂关系。《水浒传》的早期传播者一定会与他的家人、朋友和周围社会发生联系,存在着不可避免的相互影响。因此,尽力复原文学传播的真实历史场景,就成为解读《水浒传》早期传播史料的基本的主要的研究目标。这不仅对于准确解读传播史料具有方法论意义,而且对于厘清那些纠缠不清的史料文字理解上的歧义也有实际效用。这便是我们为什么要提倡采用文献—传播学方法,以《水浒传》早期传播史料的辨析作为《水浒传》成书时间研究突破口的直接原因。二十年来,我与王丽娟合作,运用文献—传播学方法,具体讨论了李开先《一笑散》(《词谑》)、杨慎《词品》、张丑《清河书画舫》《真迹日录》《书画见闻表》、钱希言《戏瑕》、陆容《菽园杂记》、潘之恒《叶子谱》、熊过《故相国石斋杨公墓表》、杜堇《水浒人物全图》等与《水浒传》早期传播相关的文献资料,证明《水浒传》早期传播时间不早于明代嘉靖初年,具体为嘉靖三年至嘉靖九年之间(1524—1530)。因而论定,《水浒传》成书时间与其早期传播时间接近,应该是在明代中叶而不是在元末明初(3)参见王丽娟:《〈水浒传〉成书时间新证》,《湖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1期,第54-59页;王齐洲:《论〈水浒传〉的早期传播——以张丑著录文征明小楷古本〈水浒传〉为中心》,《社会科学研究》2010年第3期,第183-190页;王齐洲、王丽娟:《钱希言〈戏瑕〉所记〈水浒传〉传播史料辨析》,《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4期,第56-62页;王丽娟、王齐洲:《〈水浒传〉早期传播史料辨析——以〈南沙先生文集·故相国石斋杨公墓表〉为中心》,《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5期,第44-52页;王齐洲、王丽娟:《从〈菽园杂记〉、〈叶子谱〉所记“叶子戏”看〈水浒传〉成书时间》,《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3期,第37-46页;王丽娟:《〈水浒传〉早期传播史料考辨——以杜堇〈水浒全图〉为中心》,《明清小说研究》2012年第3期,第96-110页;王丽娟、王齐洲:《〈戏瑕〉所记“文待诏诸公暇日喜听人说宋江”再析——答李永祜先生兼及学术研究的态度与方法》,《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2016年第4期,第138-148页;王丽娟、王齐洲:《〈词品〉和〈水浒传〉所载宋江词辨析》,《学术研究》2019年第7期,第163-170页。。我们希望采用文献—传播学方法不仅对于《水浒传》成书时间的研究有用,而且对其他通俗小说的相关研究也能够提供有益的借鉴和实际的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