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爱情睡着了

2022-12-27 21:54洪鸿
参花(上) 2022年9期
关键词:小琪格格

◎洪鸿

引子

我是在去新疆采访时,在火车上认识这对让人为之侧目的男女的,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他们绝对可以称得上是俊男靓女。只是那个女的从我走进这个卧铺车厢起,就一直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后来我才知道,她是一个植物人。

在火车上的两天一夜里,那男的每天几乎要用两个多小时的时间为女的擦拭,梳妆,捏辫,描眉,整理衣服,然后把一种不知名的香囊放在女的床头,这让整个车厢弥漫着淡淡的香气。看着女的那生动而平静的脸,如果你是初来乍到,肯定会以为这个清纯靓丽的女孩只是在短短的小憩,随时会醒来和男的笑语嫣然。在后来的闲聊中,我知道了他们是一对夫妻,男的是一个警官,女的是舞蹈老师。他们去新疆的目的很简单,女的在还能歌善舞的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去新疆看一下真实的新疆舞蹈,现在他们终于有了机会去了却愿望。

在这现实的社会里,我从来不知道该怎样形容纷繁复杂的男女感情。但在这两天一夜里,每当看到男的伏在女的耳边轻声呼唤“格格,醒来好吗”,不禁为之辛酸与震撼。毕竟,这个社会还有让我感动的东西,这让我又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回到家里,打开电脑上网,看到满屏男怅女怨的爱情故事。我想,作为一个当今时代的书写者,我有责任和义务把他们之间并不浪漫的爱情真实地记录下来。

这是一个夏天的傍晚,正值晚高峰,夕阳斜照着下班的人流,自行车铃、机动车喇叭声充斥着整个城市,大街上纷繁一片,让人感到烦躁不安。

自卷起铺盖从警校回到我从小就待惯了的这座新兴的小城市后,我就整天没日没夜地散步于各条大街小巷。上头说分配还需等待,书又懒得看,我就狼狈地遛大街。我喜欢看街上谁都像犯罪嫌疑人似的那种感觉。况且没准儿再遇上几个好朋友,海侃一番更是能解寂寞之苦。

我满大街地寻找穿警服的人,希望从他们身上看出些自己以后工作的状态。毕业后我就茫然至今,始终想不出跨进社会门槛后自己能干些什么。在警校时曾经有一段时间我沉迷于龙勃罗梭的骨相犯罪理论,也就是人是否犯罪取决于他头骨的形状。那时我还雄心勃勃地想将其学说发扬光大,看看人的犯罪与否与他的胳膊腿有无关系,这对我国医学的发展有好处。在几次我推断我的几位同学以后是否会犯重婚后,队长批评了我,我的研究也就因此而作罢。星移斗转,现在我只想早日投入工作,尽我所学,打击犯罪,试试自己到底有多大本事。

回家已是掌灯时分,家人的晚餐接近尾声。桌上放着妈妈为我留的馒头和几碟小菜。我就坐下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整天逛大街,看你晒得,在家看看书有什么不好。”沉默几分钟后,妈妈终于开了腔。

“我真羡慕你,你看我天天坐办公室,吃饭嚼蜡似的,你慢慢吃吧,我不吃了。”爸爸在一旁插嘴,说完便放下碗筷到客厅去了。

我看了妈妈一眼,用眼睛的余光瞟着爸爸的背影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知道散步有多苦,风吹着日晒着,还怕被车撞着,整天提心吊胆的,你干一天试试。”

“喂,我说余正,”正在给小侄子喂饭的嫂子突然来了兴致,“今天我同事,就是前天来我们家玩的那个,非要把她妹妹介绍给你。”

“长得怎么样?”我咽了口饭,扭头问嫂子。

“身材还可以,就是脸上有块疤。”哥哥接了话茬。

“那就算了,匈奴未灭,何以为家,事业为重,再说我还小呢。”我斜了哥哥一眼,停下正在嚼饭的嘴含混不清地说。

“还小,都二十五了!”嫂子仍不死心。

“二十五怎么了!我觉得自己还嫩呢。含苞待放。”我放下碗筷,冲着嫂子嘟囔了一句,抹了抹嘴来到客厅。

爸爸正吹着电扇看电视。

“爸,今儿没人往家打电话找我吧?”我问。

“有。”爸爸漫不经心地答应着,“让你回电话,号码在记事本上记着呢。”

我拿出新买的手机,按号拨了电话,没人接。又一连拨了几个别的号码,都没人接。只好回到自己屋里,拧亮灯,感到无聊,顺手拿起床头的一本《现场勘查学教程》,在看到各种鞋的不同放余量时我就睡着了。

第二天再走上街头时已是半晌。七月的阳光很是焦灼,高楼大厦的玻璃墙映着太阳光幕,刺得我头晕目眩。各式俊男靓女将整个大街装点得色彩斑斓、生机盎然。我发现今年姑娘们仿佛流行无袜装,无数条白生生的腿看起来像在街上插满了擀面杖。我上身穿了件无标志的夏装警服,下身是短裤。太阳晒得我大汗淋漓,不得不捡了个有空调的商场钻了进去。

商场里面凉爽许多。一楼是食品,我沿电梯上了二楼。又顺便盯了几个形迹可疑人的梢,都没戏后,没了耐性,就找了个能看见外面十字路口交警的地方要杯冷饮喝了起来。下面的交警很忙,烈日下一个交警正和一男一女交涉什么,旁边停了辆摩托车,大约是闯了红灯。那女的已经晒得有些不耐烦,交警敬了个标准的礼后,一男一女风驰电掣地去了。

“哎!余正。”我正愣神,被背后猛然一喝吓了一跳。回头看是二姨的小女。

“哟,娈娈呀,怎么自己溜达来了,浩东呢?”我提及娈娈的男友。

“谁知道,我没找他,昨天打电话说好陪人家买东西的。”娈娈有些沮丧,“对了,你陪我买吧。”说罢拽起我就走。我也没事,就奋步直上,和她直奔四楼服装商场。这地方我很少来,平时逛街也绝少光顾此处,因此在像迷宫一样的衣架之间走起来有些犹豫不决,只能尾随娈娈之后。衣服款式各异,导购小姐娴静淑雅,令人着迷,连光顾此地的顾客也都衣冠楚楚,气宇非凡。我感到了自己的猥琐,好在娈娈没在意,仍兴致勃勃地挑她的衣服。

“余正,看这件怎么样?”娈娈第三次从更衣室走出来时换了一件低领无袖的黑色长裙。

“挺好的,很漂亮,既端庄大方又青春活泼,浩东一定会喜欢。”我有些不耐烦,就抬出娈娈的男友搪塞。

“提他干吗?耐心点儿,余正,待会儿别后悔。”

后悔?我有喜事?我有些纳闷儿,问娈娈,她未置可否。待娈娈抱着她的新衣服要和我分手之际,我终于忍不住问她我到底有什么事。娈娈本待矜持几分,只是天太热,只好道:“本来我早考虑这事,一直没机会告诉你。我最好的朋友,格格,大名周仪,让你见见,人长得像李嘉欣似的,幼师毕业,少年宫舞蹈老师。配你绰绰有余,你考虑考虑有没有时间见见。”

“有!有!”我赶紧接茬,“这么好的朋友,我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

“人家小呢,要不是你是我表哥,我会害人家?”

“怎么说害呢?”我喜形于色,“你看要不就今晚上见?”

娈娈沉吟一会儿:“好吧,吃过饭你上我家,我约她玩儿,注意别头一次见人家就盯贼似的看。”

“这还用你说?我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

“晚上换套衣服,讲究点儿。”娈娈临上车时扔下一句话。

跟娈娈分手后,我也欢天喜地地回了家。

整个下午我就待在家里瞅着电视窃笑不已。妈妈和嫂子时时看我,满脸狐疑。傍晚时分我换了件长裤和T恤衫出了门。到二姨家时格格还没去,二姨一家人也在吃饭。姨父招呼我坐,问了会儿我工作上的事,我就端了瓶矿泉水进了娈娈屋里。一会儿,娈娈进来,拧开电扇、壁灯。我迫不及待地问:“约好了吗?”

“约好了,她不知道你来。”娈娈从衣柜里拿出上午刚买的新衣服,“你先等着,我洗个澡就来。”窗外天将黑,最后一抹夕阳和着暮色有气无力地消退。天边红彤彤的云预示着明天的炎热。屋内暑气渐消。我翻开一本娈娈的大相册聚精会神地揣摩里面哪个会是格格。

“哟,格格来了!”我听见开门声后传来二姨的声音,精神为之一振。“娈娈正洗澡呢,你先到她屋里坐。”二姨好像有心地招呼。我立即正襟危坐,扔下相册抓起本书作凝神状。门开了,我抬起头。一个清爽的女孩子,她身材高挑,眼睛清澈而生动。身着淡色长裙在紫橙色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湖蓝,长发后拢,立在那儿让我想起“莲子清如水”的名句。格格有些愣神,大概没料到屋里会有人。

“来,进来坐。”我站起来殷勤地指着靠近电扇的凉椅。格格朝我笑了一下。

“喝点水。”我从外面拿了瓶矿泉水递给她自我介绍道:“我叫余正,娈娈的表哥,娈娈洗澡去了,一会儿就来。”格格接过矿泉水说声谢谢,便一声不吭地低头坐着,灯光下显得有些局促。

“你,贵姓?”我想不出更合适的话,只好蹩脚地搭腔。

“我姓周,周仪。”

“很好听,漂亮!”说罢我立即感到这样的赞美很俗,却又实在找不出不落窠臼的词,只好也坐着。幸好娈娈洗完澡进来。看见格格便问身上刚买的衣服好不好看,评头论足一番。娈娈看出我的尴尬,便介绍道:“喔,忘了,这是格格,我的朋友。这是余正,我表哥。”

“我和周小姐已经认识过了。”我试图装出一副幽默的样子,但格格看看我没笑。接着她们开始谈论些不疼不痒的话题,娈娈多次暗示让我也加入她们的谈话。但我努力几次始终没能和上她们的兴致,只好呆坐着。倒是格格有意无意地和我说上两句才让我不至于难堪。格格起身回家时娈娈让我送她。她推辞几下就不再坚持。

大街上人很多,我几次说话的欲望都被路上各种嘈杂的声音打消,只好和她各自默默地骑车。临到市委家属院门前她下了车,礼貌地邀请我到她家坐,我说不。她就进去了。

我回到家后娈娈打来了电话,斥责我今天表现得非常之迂讷,并警告说任何一个追求格格的男孩子都足以把我给比下去。我也为今天的失常懊恼不已。可是见了格格后,我真的很喜欢,我决定追下去。

再见到格格时,大约是两个星期后的一次露天消夏舞会上。娈娈有意只约了浩东、格格和我。我穿了一身警服,引得格格的目光有些异样。她已不像在娈娈家时那样拘谨。听了几首歌后娈娈和浩东借故走开。于是我暗示自己不能继续迂讷。

“出去走走吧,这儿怪吵的。”我提议,格格站起身默默应允。

“你不爱说话?”我边走边问。

“你也不爱。”格格反讥。

“其实我蛮爱的,就是一见漂亮的女孩嘴笨。”

“缺乏锻炼。”格格笑了一下,又道:“听娈娈说你毕业于公安院校。”

“嗯,不然我敢穿着警服满街招摇?”

“我总感觉你不应该是警察,不像。”

“那我像什么?警察应该是什么样?”

“警察脸都黑,都不爱笑。”

我笑着纠正道:“片面,其实警察也很会生活,脱了警服卖胡辣汤一样有人买。”格格开心地笑了。我和格格坐到一处霓虹灯照不到的树荫下的草地上。夜风游弋在我们周围,时时撩起格格的长发,将草香和格格身上的果香阵阵卷起送入我的鼻孔,沁人心脾。我给格格讲了许多警校的事,诸如上跟踪课时,目标是女的,进厕所半天没出来我们又不敢越雷池啦;实习时有个酒徒拿刀砍我,手被砍伤伤口至今还在啦,等等。听得格格时而笑得前仰后合,时而惊惧万状。格格则讲了些她们单位的趣事,我就跟着添油加醋地笑。

末了我说:“咱们挺投缘,是吧?”格格半天没说话。我见格格不语,便接着说:“就是会晤一次有点麻烦,要不我俩改单线联系,多见面,勤讨论。找一个志趣相投的人可不容易!”说罢我心虚地看着她。格格顿了顿,说:“那我们加微信吧?”我们互加微信后,又聊了会儿别的,就把她送回了家。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我发微信约格格出来,她让我在家属院门口等她。微信留言里充满了欢快。出来时格格上身穿了件无袖衫,长发披肩,下着果绿短裤,两条腿生动而有朝气。她蹦蹦跳跳地和我进了不远处的一个公园。我们在人造湖畔的椅子上坐下,湖面上零星的夜划者将船上点起防风蜡烛,烛光映着湖面的暮色很有些渔歌唱晚的韵味。我发现格格其实是个很活泼的女孩,说起话来滔滔不绝,笑起来更肆无忌惮。

在一次开心的大笑后,我冷不丁地说:“做我的女朋友吧?”格格显然没回过神来,看着我,嘴角的余笑渐渐消失。

“这么直接?”格格不置可否。

“哪儿呀!我都酝酿好几天了,一直在考虑你如不同意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呢?”格格笑容又起。

“继续缠,手段笨些还是会铁杵磨成针。不过作为你的好友我建议你同意。”

“为什么?”

“他们都说我英俊潇洒、外刚内柔、剑胆琴心,并且前途一片光明。”

格格面无表情,停了会儿说:“让我想几天吧。”

“别,别呀,别想。”我见有希望,就趁热打铁说:“要想就在这想,再过几天我急都急丑了。”

格格不再说话,盯着湖面,凉风吹过,我身上涌起一阵寒意。

“对不起,我不能同意。”格格声音很小,但一脸庄重。

我心里一怔,黑暗掩住了我火辣辣的脸:“为什么?”

“我们不合适,你自我意识太强,以后会不幸福。”

我自我意识强?格格说的我有些茫然。

沉默了一会儿,我说:“自我意识强也不算缺点,昔日秦皇汉武,哪个自我意识不强?这是优点!再说我的自我意识也不算强。”我引经据典,旁征博引论证自我意识强的优越性,并努力提示我的其他优点。最后甚至答应可以试用一个月以解其顾虑。

格格始终不松口,但我分明地感到她的言笑中又充满了愉快。

夜渐深,格格提出回家,我只好伸出手作大度状:“好吧,既然你不同意,算了,生意不成仁义在嘛。握手道别吧。”她把手递给我,我握住没立即放,格格好像也无意收回。

于是我要挟:“不同意是吧?我就不放手,别企图喊人,我穿着警服呢。”

这招让格格始料未及。她急于回家,但几次欲走不能,只好道:“你松手,我同意还不行吗?但以后你要保证对我好。”

“那是。”我喜笑颜开,心满意足地松了手。

事后,格格曾多次声明她是被逼上梁山的。

和格格在一起的日子过得很愉快。格格每周假期舞蹈培训班的课程排得非常轻松,有时中午十点多钟就结束。我就在学校门口等她,然后一起逛大街。边吃冰激凌边瞅着阳光下满街的人们放肆地说笑,故意让路人侧目以盼。

记不清从哪天开始,格格开始为我刻意打扮起来,隔三岔五地给我买些衣饰物品。每次出门我的头发总是要被打上摩丝梳得一丝不乱。即使是大热天也要长裤长衫,因为那样看起来比较稳重。我曾多次声明我是一名预备役警官,天生就不具备那种绅士的素质,穿得再体面也只是个待分配的小青年。可格格依旧乐此不疲。几次在大街上碰见我以前的哥们儿,他们都瞅着格格偷偷地对我龇牙咧嘴地笑。倒是碰见格格的熟人她总是大方地介绍,回家就吹她的男朋友如何风度翩翩,末了还要加一句:“这还不是我的功劳!”

暑期已过,太阳已不像以前那样血气方刚,街上的行人渐渐穿上夹衣。格格正式开了课,我又流连于各条大街小巷。所不同的是现在几乎每趟回来都有格格相陪。渐渐我发现格格喜欢的是那种成熟、稳健、有男子气的人。可我除了个子略高、身体健壮外别无所长。整天与格格谈起的也只能是每日的街道见闻。比如今天我对格格说外地一对打工的恋人男的突然遭遇车祸而死,女的写罢声泪俱下的遗书后也投湖自尽,现在全市都为之动容。感叹这无异于中国的刘兰芝与焦仲卿,外国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明天我就讲一女子千里寻夫至此地,没钱出广告就在垃圾堆上捡废纸自己写好,每根电线杆上贴一张,终得夫妻团圆……希望以此来强化格格对我的感情。开始格格也感动得泪流满面,偎在我怀里深情地发誓这辈子一定对我好,后来讲多了,格格渐渐地没了兴致。最后她竟对我说:“余正,你整天收集这些奇闻轶事累不累?天天讲,故事大王似的。”

我只好就此而止。

以前逛大街我主要是观察人,而如今和格格在一起则不得不面向商场的服装及化妆专柜。我是个刚毕业待分配的学生,因此在各式的高档消费品面前,让我感到难堪的是我没钱。哪怕是件很便宜的东西买下它也足以让我倾家荡产。每当碰见气宇轩昂的男人带着摩登女郎一掷千金时,我就感觉和格格在一起还有些中学生早恋的味道,所以总是借故把格格支使开。格格可能也有些察觉,她从来不当着我的面买东西,有些衣服明明当即可买她也总是过后买下。最后甚至发展到买冰激凌也坚持由她付账。这大大挫伤了我的自尊心。于是格格再要求逛街时我总以天太热推脱掉。有几次妈妈似乎听到点风声有意无意地要给我点钱都被我拒绝。我总不能拿父母的钱上完学又谈恋爱。我曾听人说过没有经济基础的感情宛如空中楼阁很不稳固。我和格格呢?为此我忧心忡忡。

一次我试探地问格格:“我爱你的聪明、漂亮、温柔、体贴,你爱我什么?”

“我也没说爱你呀。”格格头一偏,嬉笑地看着我。我的心头更是一沉。

格格邀我外出的时候越来越少,我也乐得不提。只是有时在家没人的时候把她约来,给她讲先前我上警校时的一些略显英雄的经历,以加深她对我的崇拜。有几回聊着聊着竟忘了时间,直到父母下了班她才如梦方醒。父母留她吃饭,格格彬彬有礼地接受,并在厨房里帮忙干得有声有色,令家人颇为欣赏,我也像吃了颗定心丸。

近来格格有些消沉,虽然仍是天天见面,可渐渐不像以前那样充满激情。中间我曾尽显浪漫地送些小礼物,她也只是淡淡地接受。一次在我房间里经过一段相对无言的枯坐后,我终于看着窗外蒙蒙细雨问格格:“最近你怎么了?”

格格低头不语。

“心里有事儿说嘛,我俩谁跟谁呀,我又不是小肚鸡肠。”我含沙射影地说了一句。

“余正,我……”格格抬起头看着我把话咽了下去。

“我什么?说吧。”

“我……最近我总感到你该学点东西,不能再空耗时间,凡事都靠嘴上。”格格的目光有些胆怯,但还是把话说完。我愣住了,格格的话可谓一语中的,悉数道出我一直小心呵护唯恐别人揭开的伤疤——不学无术、夸夸其谈,甚至还有点玩物丧志。以前在警校时我曾是个品学兼优、工作泼辣的学生会干部。

“你的意思是……”我猜不透格格的含意。

格格仍旧不语。

“那就算了吧,我缺乏内涵又不名一文。”

“算什么?”格格猛然抬起头,眼里瞬时射出失望、无助、愤怒的光,刺得我不敢和她对视。格格竟然已泪流满面,我一阵心痛,但心想总得有点男子汉的面子吧,头一扬又说了句:“那就算了吧。”

格格捂面而去。我突然感到很失落。

那段时间,正好局里有事需要人手帮忙,上面要求追三逃犯,这样的苦差事一般人躲之不及,而我觉得空前的百无聊赖,何况为了联系方便,局里还给外勤人员配了台电脑,这大大地给了我上网的满足,于是欣然应命去追逃犯。

在过后的一年半里,从华北到南疆,在追捕的同时,每天我都泡在微信上,从一个妹妹到另一个妹妹,就是故意不跟格格聊。渐渐地我聊得理屈词穷,我不能连在网上都那么憋气吧,于是我开始买书看,然后用书上的语言故作深沉地开导每一个妹妹,并且幻想着终有个妹妹来到我身边眉目传情一辈子,虽然我总忘不了格格捂面而去的样子。每到一地,我先逛的就是书店,当地的风土人情,刚开始流行的小说,实在没可看的就买来那些快忘却的经典名著温故知新,看过后就打包寄回家里。

等我回到家里时又是夏天,在家百无聊赖地整整睡了两天。那天,娈娈给哥哥送东西,看到我时竟然白了我一眼,我不得其解,连忙赔着笑脸问到底是得罪了她还是浩东。娈娈撇了撇嘴:“回来了也不去看人家,还算个有感情的动物吗?亏人家天天夸你进步了。”

我尴尬地笑了笑:“谁?格格?我们不是算了吗?”娈娈猛然瞪大了眼睛:“和谁算了?格格?她看的都是谁寄回的书?”我感觉到揪心般的痛,上楼问了妈妈,才知道我寄回家的每本书都被格格拿走,并且为我肯看书而欣喜。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急忙打开微信,在微信上连发了好几个“想你”的表情过去。格格也连连回复了好几个“委屈”的表情过来,并说马上来我家。

格格一进门,我便一把搂住她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让你受委屈了。”格格乖顺地把头偎在我的胸前,竟然泪流满面。

今年秋天很少有“试上高楼清入骨”的日子,连日的秋雨将人的心绪淋得如同满地被人碾过的枯叶支离破碎。近来我已绝少出门,每日看书习字后就欣赏窗外的败叶被日渐萧瑟的秋风卷得漫天飞舞。并吟上两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的诗句享受着独处蜗居给我带来的安逸。我感到自己有些像旧时久试不第的破落书生。倒是父母对我如此状况深感满意。窃喜之余对每次格格的到来亦热情有加。格格也几乎每天都来,自从那次争吵之后,她说话小心许多,凡事都顺着我说,谈的也都是令我开心的话题。我觉得自己有些像阿姨照顾下的一个儿童,只要不胡闹便可随心所欲。同时我的乖巧使得家人包括格格喜上眉梢,仿佛他们面对着一个回头的浪子,可我感觉到自己失去了自由,至少是精神上的自由,尽管我白了、胖了。

终于有一天,我不愿再继续这样尴尬地相处在一起了,于是我对格格说我想去公安局实习。格格竟想也没想爽快地赞同了,眼里还散着柔柔的光。

我被分到了刑警队实习,开始和干警一起轮流倒班,一起摸排线索,取证抓人。在以前的生活里不曾见到的,这儿我亲眼看到年轻的警察在连夜蹲守时,大把大把地将管胃病的止疼片塞进嘴里时那种迫不急待的表情;亲眼看见新婚的妻子借口送衣服想来看丈夫一眼,却被为案子紧锁眉头的丈夫呵走时伤心的泪水;亲眼看见连破几起杀人案庆功酒后干警们喜泪盈面的激动。我猛然从昨天的懵懂中清醒过来,以往的百无聊赖霎时烟消云散。我仿佛从混沌世界中走出来,明晰地看见自己今后的道路并将为之奋斗一生。

实习结束时,我已被这火热而蓬勃向上的集体紧紧地吸引住,喜着他们的喜,忧着他们的忧。实习结束后,政委和我谈话时我要求留在了刑警队。格格听到我留在刑警队的消息后显得很兴奋。立即筹划着要为我举行一个小型的庆祝会。我多次向她说明这样做没必要,她还是兴致勃勃地请了娈娈、浩东还有她的一个市歌舞团的好友小琪及其男友,恰好我中学时有一个哥们儿刚接了他老爸的烧烤城,于是就揣着请柬约他们去了那儿。

时近深秋,迟暮的太阳此时看起来像一个性情温和的老汉,通红的脸映透了天边的云,也染红了这座城市大街小巷的路,来往行人的脸。“远岸秋沙白,连山晚照红”。我想起老杜的这句诗。

今日难得的好天,让街道两旁比平日多出许多悠闲的人们。空气如水,各式的超薄羊毛衫配上短裙,将街上的姑娘们衬得更加窈窕。格格穿了套黑色的休闲装,将一头黑发高高挽起,看上去比平日增添几分成熟。在街上她执意要挽着我的胳膊。虽然众目睽睽之下我有些不习惯,但还是随了她。她意气风发,兴高采烈地给我讲小琪和她男友的恋爱故事。那男的叫易辉,和小琪一个舞蹈团。

“你知道人家易辉怎样追小琪的吗?隔三岔五地送礼物给小琪,还得在上面别上朵玫瑰。每星期还去给小琪家干家务、买菜。小琪家人提起易辉嘴都合不拢。”格格说罢看看我。

“庸俗!我不是也送过东西给你吗?”

“你去过我家吗?”格格瞪着我。

我一时语塞。认识格格以来我确实还没正式去过她家,因为我不愿意在连自己生活都毫无着落的时候去承受格格父母的目光。想到这,我只好扭头看格格一眼,笑道:“你家不是有保姆吗,没有我早去了。”

本来坐车去的,格格坚持要步行。到烧烤城时他们四人已经在门口等着。娈娈和小琪埋怨我们去的太晚,待会儿一定要罚喝个交杯酒什么的。我边说“一定一定”边向一个身材匀称大概是易辉的白净青年含笑致意。

“喔,对了,这是易辉先生,这位是余正。”格格介绍。

“你好!”我向易辉伸手。

“久仰!久仰!”易辉也伸手,表现得很客气。

“余正!”饭店内有人喊我。扭头看是本店的老板我的哥们儿肖为兵。我迎了上去。

“当警察了看不起哥们儿了,不请还不来。小时候你不也喊我偷吃人家的鸡吗?”肖为兵冲着我喊,声音很大,听的过路人有些诧异。

“哪里,哪里!得到消息你看我不就拉了一帮子人来了吗?不成敬意。”我双手作揖。

“嗨,你们好!”肖为兵认识格格、娈娈,和她们打招呼,“谢谢众小姐、先生赏光,鄙人荣幸之至!大家……”大概肖为兵没了词儿,看着我顿了顿,“要不就进去吧。”肖为兵把我们让进二楼一个名为伊人居的6号房间。房内陈设雅致,灯光旖旎,让人顿觉清凉宁静。

肖为兵和我一起回忆了会儿中学时代做的那些至今让我还感到龌龊的事儿后,又和大家寒暄了几句,嘱咐服务员悉心服务后就下去照顾他的生意去了。菜很丰盛,以野味烧烤居多。格格、娈娈、小琪三位女士满嘴流油地对当今流行的服装款式各抒己见。我则和浩东、易辉轮流划拳。易辉划拳开头总要说声你好,让我别扭,就让浩东和他划,我喝酒。渐渐我们三人都有了醉意。易辉开始不停地往小琪那儿夹菜,为小琪摆正欲坠的餐巾,替小琪斟满半杯饮料。小琪一脸幸福。格格看我一眼,我觉出惭愧,就夹起一块烤鸭送给格格。浩东也看出端倪跟着效仿。格格、娈娈二人相视而笑。我顿觉自己和浩东蹩脚得如同效颦的东施。

“各位先生、女士,晚上好!欢迎您惠顾本店。”一直在播放卡拉OK的闭路电视突然变成柔美的女声:“现在是点歌台节目,本店总经理肖为兵先生特为他在6号间用餐的好友余正先生点播两首歌曲,祝好友爱情甜蜜、事业有成……”

这小子!我正愣神,旁边传来劈劈啪啪孤零零的掌声,是浩东在摇头晃脑地鼓掌:“喂,我说同志们,肖总都为我哥庆贺了,咱们是不是也该进行点节目?”娈娈、格格、小琪饶有兴趣地看着浩东。“饭前大家不是说了吗,我哥和嫂子来迟了,要罚喝交杯酒,对不对?”浩东接着说。

“对!”小琪、娈娈一起应声,易辉也直着舌头附和。

“现在就喝吧,反正也没外人,热闹热闹。”我见要来真的,赶紧搪塞:“那哪成!这么庄重的事,哪能说喝就喝,万一以后曲终人散,岂不落人口舌。”说罢我看看格格,她神情木然。我觉出有点不对,急忙改口:“开句玩笑,喝,为何不喝?良辰美景吉时,也给诸位带个好头。”端起酒杯,格格有些局促,但还是把交杯酒喝了下去,并赢得满堂喝彩。

走出烧烤城已是深夜,夜风颇具寒意,时时有几片落叶被风卷起,掠过面颊嗖地飘得无影无踪。格格紧紧依偎着我说,刚才她不喝交杯酒,是因为我的态度让她不高兴。又告诉我以前许多人追她时,她一见面便知道他们不是自己命中的爱人,因为看见他们时自己的心不跳,而第一次见我就心跳不已。我也告诉格格众多的女孩在我眼前晃过都不能固定在妻子的位置上,唯见到格格就恍若前缘已定,就像宝哥哥始见林妹妹就觉得眼熟那样。格格本已挽住我的胳膊这回挽得更紧。

到她家门口临别时,格格小声说:“你知道现在我为什么这样高兴吗?因为我有了妻子的感觉。”说罢她扭头向家里跑去。

那天聚会后,格格便经常到我家来,大部分时间我不在,她就和我妈妈、嫂子唠家常,帮着干些家务或者逗小侄子玩。本来格格就是少年宫教师,逗起儿童可谓寓教于乐、得心应手。最后发展到小侄子一天不见格格就嚷着要找。妈妈也曾旁敲侧击地试探我几时能把格格娶回家门,都被我搪塞过去,我认为结婚还为时尚早。

格格生日渐渐临近,我的工作也一天忙于一天。除每日正常受理案件,出现场,外出值勤,夜间时时还要抓人突查或是围堵,经常几天回不了家也见不着格格。即使如此,格格生日前一天,我还是请假约了一位同事,捏着鼻子逛了半天商场,绞尽脑汁为格格选了件生日礼物——一条金项链。准备晚上约格格出来送给她。谁知下午上班时格格就打来电话让我下班去她家为她过生日,口气强硬,态度坚决,不容辩驳。我顿时有种赴鸿门宴的恐慌。

下午忙完最后一份笔录已是七点多钟,我揣上已包装好的礼物,裹着夜色匆匆赶往格格家,过市委家属院门时,按格格的交代门卫告诉了我格格的家。格格家里布置得颇有气氛,烛光摇曳,彩灯壁垂,一家人正围着电视唱卡拉OK,对我的到来大家表现出很得体的热情。格格为我介绍了她的父母和保姆。我向他们表明来迟的原因并道了歉。一晚上我尽量表现出我的温文尔雅、知书达礼,饭桌上她妈妈不时为我夹菜,尽管我一再声明不客气,依旧左右逢源的菜还是弄得我有些无所适从。格格看着我偷偷地笑。其实格格的父母是挺和蔼的人,饭后她父亲很随和地和我聊了一会儿,均是问些我工作上的情况,我一一作答,也未感觉到有何杀机,心里便也释然。告辞时格格母亲让我常来玩并要格格送我。

下了楼,格格笑着对我说:“看来我爸妈对你印象不错。”

“那还用说,我是谁呀!”

“又瞎吹,你看你饭桌上那会儿,呆头呆脑的,就会出来吹!”

“呆头呆脑?那叫稳重。”

“哎,你猜保姆说你像谁?”

“谁?”

“黎明,那眉毛特漂亮。”格格忍不住笑了两声。

“是吗?可局里人都说我长得像周润发。”院门口告别格格,我如释重负,轻轻松松地开道回府。

新年将至,我和格格的感情也在不可逆转地发展,工作之余我总喜欢来到格格的那间小屋,听她督促我常洗头,看她为我笨拙地缝衣扣,试她为我购置的新装。坐在她那张朝南的沙发上,眯起眼向着太阳,透过红红的帐幕,有几次我分明看见清晨的阳光,透过白色的窗纱柔和地撒在我和格格卧室的床上,格格正和我们的儿子在那床上开心地嬉戏。随着这种幻觉而来的便是我突然有了结婚的冲动。突然希望有个自己的家,希望眼前这个人能陪我呼吸,伴我命运,分享我的快乐,消融我的悲伤。岁月沧桑时,我能和她看着满堂的儿女开心地笑,这便是我全部的希望。

这一年,我在给格格的新年贺卡上写下了美好的祝愿:“愿这帧贺卡带给我们一年的祥和,一生的平安。”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当最后一抔雪也融于花下随潺潺流水而走的时候,春天毋庸置疑地到来了。

拂面而来的春风清香袭人,整日里明媚的阳光仿佛预示着家家都有喜庆的到来。孩子被妈妈褪去棉衣成了久居乍飞的雏燕,姑娘们换上春装好像拭去尘土的翡翠。随着莺歌燕舞而来的,是春季扫黑除恶专项斗争的开始和我与格格婚期的临近。格格每日一得闲暇便兴高采烈地约上娈娈踏遍各家商场。大到家具家电,小到杯碟碗筷,事无巨细、事必躬亲。浩东找来易辉还有些我不认识的人,开始倒腾局里分给我的那套小居室,而我只能一如既往地抓人关人。喘息时见到格格她就给我讲她买的牙具怎样怎样时兴可以贴在墙上,围裙花色多么多么好看并围上一览,最后还幸福地问一句:“看我像个好妻子吗?”

“像。”我回答得斩钉截铁。

扫黑除恶专项斗争继续进行,我们经常彻夜突查旅店宾馆和被盗机动车辆或者按线索抓人。连续守候两夜后,我和另外三名干警乘两辆偏三轮被分配停在一个立交桥下。夜渐深,尽管穿得厚些,春天的夜风还是吹得我们四人寒意阵阵。

“妈的!这么冷来几个蟊贼也让咱们暖和暖和。”其中一个被大伙称作“鲇鱼”的干警坐在车斗里高声埋怨。

“别、别,蟊贼没意思,逮个大的才过瘾,像走私贩毒什么的。”另一个同事接腔。

“屁,这几天小偷比耗子都精,夜里根本不开工。”

我斜坐在摩托车的驾驶座上听他们闲聊。夜空的繁星说明了明天的晴朗。我寻思着过两天该请个假什么的陪格格转转。一来格格多次要求过,结婚毕竟不是格格自己的事。二来队长也一再催我,说那天队里的同志都去,弄体面点儿。

“嘿嘿!余正!那边过来辆三轮拉着东西。”我正愣神,鲇鱼边喊着我边蹦下三轮站到路中间示意停车。那盏明晃晃的车灯瞬间逼近,却毫不减速,像一柄雪亮的对准目标的利剑刺向鲇鱼。鲇鱼迅速退后两步。三轮车一晃而过时我看见后斗里几个硕大的纸箱和一张向我狞笑的脸。不及鲇鱼上车,我打着火率先追向三轮。风排山倒海般而来,两旁的路灯像被收割的高粱齐刷刷向后倒下,我渐渐看清它荧光的车牌号。三轮车游戏般穿梭于各条大街小巷。我像一头发怒的猫,前面猎物的狡诈使我怒火中烧。追出市区,三轮车近了,近得能看清车斗里那个人惊恐的脸时,它突然扭了一下屁股。于是我发现自己的前面多了个庞然大物。它尾灯红红地闪着,不紧不慢地前行,像一头憨态可掬的猪。尽管我松了油门踩了脚刹,最后还是亲了上去,车翻的一刹那,我感到这镜头十分像不久前刚看过的一部香港警匪片。

窗外叽叽喳喳的鸟叫声把我惊醒。睁开眼,格格那张苍白的脸连同周围的白衣白帽刺得我有些目眩。在格格的欢叫声中我又看到了我的父母、哥哥和嫂子。窗外的阳光十分灿烂,我还活着。不久前那个缥缈的黑夜发生的事现在想起来让我微微有些头疼。我朝家人咧了下嘴,证明自己的健康又好像是久别重逢后的招呼。我努力坐起,刚抬头四肢的麻木让我像摇摇欲坠的人又被谁推了一下颓然倒下。

“别动,腿上还缠着绷带呢。”妈妈俯下身按住我。看来除了腿别的部位都还可以,我松了口气,又安然睡去,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傍晚。病房里坐满了人,除了我的父母还有格格的家人。我感到精神好了许多。父亲告诉我,局长、政委和其他一些同事已来看过我,嘱我好好休息。格格坐在床边盯着我,满脸悲凄,见我醒来便迫不及待地端来一碗汤,喂我一口一口地喝。并问我现在感觉如何,告诉我流了多少多少血,整整昏迷两天一夜,现在粉碎性骨折的小腿已被复位并打上石膏,不久以后便可痊愈。我则向来探望我的人一一点头致意。

我的体力恢复很快。几天便能坐起来欣赏右边绑着石膏的这条又粗又大的腿。明晰地回忆出三轮车牌号证明我的大脑没有问题。队友隔三岔五地来看我,他们带来的那两个开三轮偷彩电的家伙已被抓获的好消息让我为之一振。格格请了假,每天给我端水送药。娈娈、浩东也常来看我,带来花样翻新的补品,再由格格送进我嘴里,使我看起来有些像养尊处优的少爷。格格来时总要带束鲜花插于瓶中。我告诉她我不喜欢花而且鲜花很贵,更重要的是病房装点愈是生机盎然我觉得自己躺在床上愈是颓废。再者格格依旧青春活泼的身影现在让我有些敏感,她身材匀称,双腿修长,即使在病房里行动起来也宛如一只振翅翩翩的蝴蝶,实在没理由和现在看起来有些老态龙钟的我在一起。有一次吃罢药没事,我看着自己的腿试探地问格格:“格格,咱们的婚期什么时候来着?好像赶不上了。”

“本来只有十五天了。不过我和他们说了,改在国庆节。”

“你没和我商量。”

“商量?你不打算娶我了?”

我赶紧住口,无话可说,因为看着格格的眼神就像以后可能要跛着腿走路的是她。

拆除石膏,扶床下地,骨头长势很好。当我和众人告别医院走出大门时,灼热的空气连同阳光扑面而来,我才意识到已是初夏,它来得有些唐突。

等我重回刑警队时已是盛夏。除走路还有些跛外,我的伤势已经痊愈。弟兄们为我举行了热情的欢迎仪式。局长讲话赞扬了我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将,让大家向我学习并给我记了二等功。我不知所措,让我发言时扭捏半天也只憋出一句话:“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再开摩托车追罪犯了。”竟也响起满堂掌声。

其实我心里很清楚,摩托车是不能再开了。尽管大家对我很好,我还是不愿让人看见生龙活虎的一群人中有个步履蹒跚的我。虽然我留恋这个集体,但还是和局长谈了话,希望将我调到别的科室。

我被调到了法制研究室。

法制研究室的工作相对轻松些,至少可以定点上下班。逢节假日我便可瘸着腿和格格穿梭于各大商场一心一意地料理我们的结婚用品。今年的太阳依然焦灼,高楼大厦的玻璃墙映着太阳光幕刺得我头昏目眩。各式俊男靓女将整个大街装点得色彩斑斓,生机盎然。无数条白生生的腿看起来还是像在街上插满了擀面杖。我有种时光倒流之感。有几次我愣着眼看十字路口已不是去年的那个交警,被格格捅醒后,我才明白确实今非昔比。一年的风雨让我少了点健康,多了个格格和一盏不灭的导航灯。格格对我的现状很是满意,用她的话来说就是因祸得福。起码她不用再满世界地打电话找我,我要么在家,要么在办公室。我那条不算残疾的右腿在她看来装点了我的英武,就像二战时受伤的老兵。格格将成为我的妻子,我愿和她终日厮守,体味寻常百姓家的酸甜苦辣,细心呵护彼此的爱。一想起我们将会拥有的幸福,我就兴奋,就会问格格:“我们将来会怎样?”

“会很幸福!”格格回答得一脸憧憬。

“幸福成什么样?”

“你耕田来我织布,你挑水来我浇园。”格格俏皮地唱完两句黄梅戏后又笑嘻嘻地补充:“我为你铺床叠被,你为我驱走严寒”。

虽然扫黑除恶专项斗争还在继续,而我却渐渐安于现状,不再蹭到刑警队旁去偷看他们忙碌的身影。因为照此下去我至少还会实现眯起眼朝向太阳时的那个幻想。现在我和格格最大的快乐就是流连于新居,互相诉说明天的幸福。娈娈和浩东几乎每天都来找我们,我和格格的兴奋也感染了他们,他们宣布不久以后也将结婚。随着十一的临近,我和格格的情绪也日渐高涨。我现在很乐意陪格格为买中意的针头线脑到处奔波,且乐此不疲。

然而,人生无常,事情恰恰就发生在这个时候。

这是个星期天。

我和格格按预约拍完婚纱照时已接近掌灯时分。我穿小道送格格回家。下班的人归去了,纳凉的三三两两,两旁枯黄暗淡的路灯盯着我像贼人的眼。沉闷的空气让我隐隐觉出心里有些不安。格格还陶醉于刚才拍婚纱照时近乎表演的氛围中,手舞足蹈地猜测照片该是如何如何的漂亮。

“流氓!”我听见身后不远处传来愤怒的叫声。

扭过头,大约十米外路边一个冷饮摊旁,三个男青年正扭住一位老者的胳膊。

“流氓!喝了冷饮还抢钱!”那老头已经疼得痛苦地低下了头。

“混蛋!”没等格格反应过来,我大吼着跑了过去。

三个男青年一愣,“瘸子!”随即爆发出一阵狞笑。

不等我站稳,一个人扑面而来。两记重拳躲过,格格叫着喊着跑上来。

“快去报警!”我朝格格喊着,反手拧住挥过来的一记摆拳,扭身压肘,一人被我重重摔在地上。我正为这条腿还不是十分碍事而沾沾自喜时,背后却被人重重跺了一脚,轰然倒地后,随之而来的是暴风骤雨般的拳头,棍棒砸在身上、头上。我趴在地上无力反抗,像一块任人宰割的鱼肉。

“别打了!余正——”格格,是格格来了!她奋力拨开打我的人,重重扑在我的身上,紧紧搂住我像一堵墙——一堵遮风挡雨的墙。

“妈的!让你护!砸死她!”

“打死她!打死她!看她还护不护!”

格格护着我的头,我知道那堵墙正在承受罪恶风暴的冲击。我想奋力撑起,却如在做一场被魇住了的梦。汩汩鲜红的东西渐渐糊住我的双眼,透过红红的帷幕,那盏枯黄暗淡的路灯又像柔和的阳光洒在我和格格卧室的床头,格格正和我们的儿子开心地嬉戏。

静了……静了……那么静谧,只有晚蝉鸣噪。我再抬头时,只发现了依然趴在我背上失去知觉的格格和一片注视着我的黑压压的人群……

“歹徒抓住了,救护车一会儿就来。”一位靠近我的年轻人蹲下来对我说。

尾声

我结婚了,和格格。尽管从那天晚上她再也没有醒来。医生说她被钝器伤了大脑,进入深度昏迷,也就是成了植物人,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或者有一天她可能苏醒。这就够了。

我没举行婚礼,只约来了娈娈、浩东和格格的家人。我告诉他们我很幸福,因为我仍能天天伴着格格。我把格格放在我们新婚的床上,那张漂亮的婚纱照悬于床头,每天让阳光照耀着她那张依旧清秀的脸,看她甜甜入梦,和她回忆我们曾经拥有的快乐,向她述说我们之间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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