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 晋
(中央民族大学 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学学院,北京 100081)
文学主要有审美功能、教育功能和认识功能,类似观点大同小异的存在于各类文艺理论书籍中并被普遍认可。[1]从文学人类学的视角看,文学还具有治疗功能。回到民间文学产生的文化田野语境,可以发现“文学最初的也是最重要的作用:包括治病和救灾在内的文化整合与治疗功能——人通过法术性的语言实践获得精神的自我救援与自我确证。”[1]彝族社会中名目繁多的民间仪式活动常年不断,各种仪式词十分丰富。这些仪式词是彝族民间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仍以活形态的形式存在于彝族人的生活里,并发挥着治疗的功能。本文以彝族撒尼人的仪式词为例,提出揭秘式仪式词的概念,结合田野调查,讨论撒尼人揭秘式仪式词的文学治疗功能与治疗思维。
撒尼人自称“尼”,他称为“撒尼”“撒尼泼”,主要聚居于云南省石林彝族自治县(后面简称石林县),部分分布于泸西县、弥勒市、宜良县、陆良县和丘北县。现在的撒尼人融合了三个群体:一为石林土著;二是由昆明迁入,或由大理迁至拓东城(昆明)再迁到石林;三是由黔西北和滇东北迁徙而来[2]。撒尼彝语属于汉藏语系藏缅语族彝语支,为彝语东南部方言撒尼土语。彝族撒尼人有自己的文字,撒尼彝文大多是毕摩以师徒传承的方式进行教学,虽然在民众中普及度不高,但由毕摩手写传抄留下了丰富的典籍。
民间文学按语体看分韵文体和散文体;按体裁看有神话、传说、故事、民间长诗、歌谣、谚语、谜语等。按传统的歌谣分类看,歌谣主要包括劳动歌、仪式歌、时政歌、生活歌、情歌、儿歌[3]。其中,“仪式歌是指在民间信仰、节日庆典和婚丧礼仪等仪式上,以及日常迎亲送友等习俗活动中吟唱、并且具有同该仪式或活动的目的相应的形式和内容的歌谣……根据仪式歌内容和应用情况,这类歌又可划分为诀术歌、祀典歌、礼俗歌。”[4]彝族撒尼人的仪式词和仪式歌有一定的相似性,都与仪式相关,但是彝族撒尼人仪式词的曲调特征并不明显,在吟诵时以声调起伏来呈现,且本文不涉及曲调的研究,故以“仪式词”称之更为恰当。“仪式”是象征系统,“词”是诗学体统,二者相互依存,互为释义。彝族撒尼人的仪式词是民间文学的一类,具有特殊的功能和价值,它们在彝族传统社会生活中发挥着多种作用。
已整理翻译出版的撒尼人仪式词有《彝族撒尼祭祀词译疏》《路南彝族密枝节仪式歌译疏》《彝族撒尼丧葬经译疏——舅家经》《彝族撒尼丧葬经译疏——丧家经》,将这些仪式词按照实现治疗功能的方式,可分为揭秘式仪式词(通过揭露秘密进行治疗)、招安式仪式词(通过招失去的魂、安抚魂进行治疗)、驱禳式仪式词(通过驱除邪孽、禳除灾难进行治疗)、祈愿式仪式词(通过祈祷、发愿进行治疗)。这四类仪式词各有其特点,有不同的实现治疗功能的思维。本文仅针对揭秘式仪式词进行分析,其文本来自于《彝族撒尼祭祀词译疏》。
彝族撒尼人的揭秘式仪式词是指通过揭露,公开邪孽秘密的方式以达到治疗效果的仪式词。揭秘有一个隐藏的含义——这个秘密在没有被公开前是不为人所知的,秘密是邪孽攻击人并让人生病的法宝,揭露秘密则是人抵御和反击邪孽的武器。撒尼人认为,人会因冲撞了邪孽而致身体不舒服,或因没有安抚好已故者的亡魂而导致亡魂成为邪孽并作祟于人,使人生病。所以通过揭露邪孽为何作祟于人的秘密,便可以使人恢复健康。
揭秘式仪式词是一个根据撒尼人仪式词特征提出的概念,因为在各民族的仪式词中大抵有安抚、驱解、祈祷这三个主题,很少有“揭秘”这一特征。比如哈尼族招魂词里,先向祖先说“你要犁,我给你犁。你要靶,我给你靶。你要一只公鸡,我给你一只公鸡。你要一窝母鸡,我给你一窝母鸡。”[5]以此安抚祖先,让祖先不要生气,用祖先要的东西换回人的灵魂。又如印度《阿达婆吠陀》中的《治咳嗽》,“像心中的愿望,迅速的飞向远方,咳嗽啊!远远飞去吧!随着心愿的飞翔。”[6]把咳嗽从患者的身上驱赶走,解除患者的病痛,“飞向远方”就是让它离开患病者的身体。再如苗族请歌师给家中生病说不出话来的孩子治病诊治时,摆好道场后吟诵《亚鲁王》,在最后咒祝祷告,“亚鲁亚鲁,我的老祖宗,保佑我儿孙。如今小儿病,后辈设酒肉,请祖来受用。祖来不白来,祖来不空来……赶走各路鬼,小孩安无恙。”[7]通过此祈祷亚鲁赶走鬼怪,保佑儿孙恢复健康。这些仪式词不论是招魂、驱赶病痛,还是祷告,从内容就可以清晰的了解诉求为何,撒尼人揭秘式仪式词则呈现出顾左右而言他的特色。
从目的上看,撒尼人揭秘式仪式词和驱解主题的仪式词有一定的相似性,都是赶走使人生病的邪孽,让人恢复健康。从方式上看,撒尼人揭秘式治疗仪式词实现治疗功能的思维逻辑并不那么清晰和直白,在仪式词文本中找不到直接邪孽的话语;驱解主题的仪式词表意直截了当,表明要赶走让人生病的邪孽。
撒尼人揭秘式仪式词有《驱圭山邪秽》《祭陆良坝》《为已逝男性做草人补办丧仪》《为已逝女性做草人补办丧仪》四则。家中有人患花痴病,嘴里净说下流话时做“驱圭山邪秽”仪式。若是家中有人无故精神恍惚,做“祭陆良坝”仪式。若是没有看到亲人去世前最后一面,或是亲人亡故在他乡没有及时给办丧礼,则做“为已逝男性(女性)做草人补办丧仪”,使亡者魂安,让生者消解心中的愧疚和遗憾,也避免逝者亡魂未得安宁回家中作祟让家人生病。揭秘式仪式词的具体内容如下:
山旺乘轿和五个将领一起带兵出征。队伍过普拉河大桥后,攻占了不少城池。行军至一个村庄,有一家人偷了他们的马,前去追讨。毕摩问了三次房主,房主才承认偷了马。将官拿了罚金、罚酒、罚鸡后便带军队离开这个龌龊人的家,继续行军至军营盘。这个地方疆域广阔,好操练兵马。这一路,将官频繁征战,砍下了不少人头,有的人头被砍后还能抽烟。
毕摩将公鸡当作财物和仆役献给山旺和将官,将鲜血、粮食、美食、盐茶全都供献给各种邪孽。资鲁伯山、老圭山之巅,是将官在的地方,这里适合扎营练兵。一兵一骑都不要走丢啊,全都都返回出生地!
2.《祭陆良坝》(lɒ21ni21d33ku33)
陆良的老爷们(将军们)骑马奔来,迎面碰到一家人。这一家人遇到老爷们不会侧身让开,被拉住手了不会放开,只有引将官们到家里。“呸——呸!”的向马呼唤三声,在房主院坝中给马喂粮。将官把粮食装足,马也喂饱了,就上马走吧,我家的庭院不是你们呆的地方。老爷们带兵马过了札曼资山顶,穿过西街口,通过陆良母鸡山。马场在陆良钟南山,那里空间宽敞适宜练兵,那才是兵将营所在的地方。
3.《为已逝男性做草人补办丧仪》(zɒ21o33ʂi55tɒ33ʂi33tɛ33ku33)
木资毕尼帕的妻子斯唐让儿子去找继父(木资毕尼帕)。斯窝日者绕骑上白马到了地垠石崖处,父子俩在此汇合。晚上露宿野外,父亲没能抓住儿子的魂,儿子的魂丢了。(还有异文说,是因为继父嫉妒儿子天资聪颖,自己把儿子杀害。)木资毕尼帕到家以后,斯唐不见儿子回来,又哭又闹,木资毕尼帕只好启程去找儿子。父亲路上遇到天地使者,天地使者告诉父亲,儿子在托少克天街游荡。父亲跃马而上,前往天街强行带回了儿子的魂。但回家路上,儿子的魂又不见了,只剩草鞭缠在手腕上。返回三次找魂都没找到,无奈拔了一把苦草做成人形带回家。先祖来了一封信说,你的儿子已经成了孤魂野鬼,可先驱虫邪、路乞鬼、讨食孽,要是无济于事,再做草人发冷丧。最后,毕摩给儿子做草人,发冷丧。
4.《为已逝女性做草人补办丧仪》(ɑ33mɛ21n33ʂi55to55ʂi33tɛ33ku33)
古时,斯窝日者玛是个恶婆婆,强行要儿媳去舀水。儿媳妇一天要挑三次水,找三兜菜,背三背柴,心中的郁怨无法排遣。儿媳想要投水自尽,到河边徘徊,又去山中绕了三圈,仍是犹豫。接着到石崖上,愤恨难忍便跳了崖。恶婆婆不见儿媳回来,反复去寻找,开始想起了儿媳的好。婆婆找到石崖处,用山草做经线、金竹做梭子来悼念儿媳。婆婆在痛苦中拔了山草带回家,做成草人代替儿媳给她办追悼丧仪。对着草人说,“我给你办了丧仪,莫要再来纠缠家人。”
通过以上仪式词内容可以看出,揭秘式仪式词是典型的叙事性作品,描述的是“人的社会行为及其结果,是社会生活实践的过程”[8],叙述的事件、情节、人物、场景与其他彝族仪式词相比更饱满。另外,从仪式词的内容和仪式目的来看,叙述的故事与仪式的目的并不是一致的,存在差异性。
1.叙事饱满
叙事饱满在揭秘式仪式词中体现为人物鲜明、故事情节完整、场景多变。这四则仪式词通过简短的五言句,塑造了个性鲜明、形象生动的人物。《驱圭山邪秽》里对偷马的小人物的描述:“面前这个人,将官细打量,从头看到脚,头发乱蓬蓬,污腻不忍睹,官不要此人,将不要此人。打量到五官,嘴豁眼糜烂。打量到双手,双手像腐木。打量到躯体,躯体爬蛆虫。打量到双脚,脚似烧柴棒谁看谁恶心,官不要此人,将不要此人。”[9]这些叙述将人物外貌形象描述得栩栩如生。《祭陆良坝》中对陆良老爷们的描述:“陆良大老爷,二老三老爷,四老五老爷,毡子垫马背,毡上架马鞍,铁制马蹬子,银制马嘴环,金制马笼头。三百七十兵,三百七十马,旌旗插鞍上,阳蓬当顶遮,马驰尘飞扬。”[9]这些叙述将陆良老爷们的威风形象映然于眼前。《为已逝男性做草人补办丧仪》对高布毕尔策的描述:“儿的本领高,压了父的技。格资之长子,眼疾立刻愈。木资毕尼帕,凶狠骂继子:‘如果你不说,不将其点破,就能得鸡吃,你是大憨包! ’木资毕尼绕,回答继父说:‘人要有良心,别人的东西,不能骗来吃。’”[9]这些叙述刻画了高布毕尔策的善良。《为已逝女性做草人补办丧仪》对恶婆婆的描述:“恶婆强支媳,支儿媳挑水,一日三挑水,一挑水浑浊,浑水喝完了,丑话听不完。”[9]这些描述强调了恶婆婆的狠毒。
因果逻辑叙事结构也是揭秘仪式词区别于其他仪式词的一个特点。《驱圭山邪秽》讲述的是秦土司山旺和手下五个将官四处征战的故事,在连续攻下八座城池后,穿插了一个偷马贼的情节。因为发现马被偷,觉得此地“非官安身处,非将留居处”[9],才决定领军继续找更合适的地方来驻军。《祭陆良坝》叙述的是一户人家好吃好喝招待土司普阿资五兄弟及其兵马后,担心他们留在此地,说服他们不要在此驻军的故事。说这一户人家“是个杀狗场,是个杀马场!非将官营房,非战马饲场。”所以“兵马穿村行,兵马穿村央”[9],如此离去。仅用了短短十行五言,就把兵马离去的情节叙述清楚明白。《为已逝男性做草人补办丧仪》的情节逻辑更为清晰,因为继父带儿子出去做法式,回家途中没有牵好栓魂线(或是因为嫉妒杀了儿子),没有把儿子带回家,所以妻子要求他再次出门找儿子。《为已逝女性做草人补办丧仪》的情节逻辑也很清晰:恶婆婆对儿媳不好,儿媳自尽后,因为愧对儿媳,所以给儿媳办了个丧礼。
揭秘仪式词同样强调场景的多样性。人物的行动和环境组合成了场景,环境是叙事的一个重要构成,“故事的进展要把人物的行动放在具体的环境中构成场景,才能显现为生动具体的艺术形象。”[8]这四则仪式词的场景安排并不是千篇一律的,是若干个不连贯的场景。《驱圭山邪秽》转移了八个场景,一路征战弥勒城、泸西城、陆良城、昆明城、澄江城、宜良城、路南城,最后落脚圭山山巅。《祭陆良坝》的场景转换为:普阿资征战路上——主人家——陆良钟南山。《为已逝男性做草人补办丧仪》中人物行动多,于是场景变化就多:家中——地垠石崖处——归家路——家中——托少克天街——十二崖——家中。《为已逝女性做草人补办丧仪》的场景有:家中——河边——石崖——家中。
这四则仪式词的体量并不算大,最长的《驱圭山邪秽》也不过230余行,但是人物、情节、场景俱全,用精简的话语,完成了生动的叙事。需要说明的是,其他的撒尼人仪式词也存在叙事部分,但不及揭秘式仪式词这么饱满,比如招安式仪式词中的《招魂》,叙述了招魂归来的过程,缺少对人物的描述;驱禳式仪式词围绕如何赶走邪魔来展开,但人物扁平;祈愿式仪式词呈现出抒情叙事的特点,直抒胸臆,向神灵发出保佑风调雨顺、畜牧繁盛的愿望。这些叙事大多没有细腻的人物描写,或是场景单一。
2.叙事内容与仪式目的的不一致性
撒尼人的揭秘式仪式词还有一个特点,即叙事内容和仪式目的的不一致性。
做驱圭山邪仪式的目的,是为了治愈患了“花痴病”的人。得了“花痴病”的人会空嚼牙齿,不知羞耻,满口下流话。而《驱圭山邪秽》仪式词的内容,是秦土司山旺协同手下征战四方的故事。举行祭陆良坝仪式,是因为家中有人无故精神恍惚,神志不清,萎靡不振,时不时还会自言自语。而《祭陆良坝》仪式词,讲的却是一户人家劝服土司普阿资及其兵马不要在自己家驻兵的故事。《为已逝男性做草人补办丧仪》《为已逝女性做草人补办丧仪》两则仪式词,内容却是继父与儿子以及婆媳之间的故事。通过以上梳理可以清晰看出,不论是出于治疗身体疾病还是让生者消解心中的愧疚和遗憾的目的,均与仪式词中征战、继父杀子、恶婆婆逼死儿媳这样的故事主题具有不一致性。
撒尼人揭秘式仪式词呈现出叙事饱满,叙事内容和仪式目的不一致性的特点,与通过揭秘来实现治疗功能有密切的联系。
撒尼人揭秘式仪式词实现治疗功能背后潜藏着特定的治疗思维,通过揭露与邪孽相联系的关系,解除受邪孽制约的影响,最后达到让人实现身心健康的目的。揭秘式仪式词所呈现的特点均与这样的治疗思维息息相关。
揭秘式仪式词是战胜邪孽以让人恢复身心健康的武器,叙述内容越详尽,故事越生动,细节越突出,那么揭露的秘密也更详尽,手里的这把武器越锋利,抵御邪孽入侵,实现治疗功能的可能性也就越大。
列维·布留尔(Lvy-Bruhl,Lucien)认为集体表象“暗示着原始人在所与时刻中不仅拥有客体的映象并认为它是实在的,而且还希望着或者害怕这与这客体相联系的什么东西,它们暗示着从这个东西里发出了某种确定的影响,或者这个东西受到了这种影响的作用。”[10]揭露秘密以实现治疗功能的逻辑,和列维·布留尔所说的集体表象的思维有异曲同工之处。
在撒尼人的认知中,人生病是由多样的原因造成的,比如有的因为失去魂魄而导致精神失常,有的因为冲撞神灵而身体不适等。综合来说,一是因为人在外冲撞到邪孽,邪孽便作祟于人;二是因为父母落气时子女不在身边,亡者去世心有不甘变成邪孽回来害家人,或者是子女内心有愧,积郁成疾,故给父母发冷丧;三是因为家人在外去世,没有和亲属告别,故办一次冷丧拟作告别仪式。邪孽为什么对活着的人可以造成伤害?毕摩认为他们有秘密。人不知道秘密,邪孽就可以通过此加害于人,一旦人知道这些秘密后,加害于人的能力也就失效了。将秘密揭露、公开以后,人知道了就会有所防御。同时,邪孽认为人知道秘密后,人有了防备,有了对付自己的办法,就不敢加害于人了①。(1)①李树华:男,彝族撒尼人,1943年生,石林县级“传统礼仪与节日(Ⅹ):毕摩”项目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家传毕摩,长湖镇宜政村老寨人。采访时间:2021年8月4日,采访地点:李树华家中。
秘密是邪孽的护身符,人知道秘密后就等于邪孽失去了护身符,人可以借此来防御和反击邪孽。揭秘式仪式词的叙事饱满,是由它本身作为武器的特性所决定的,只有叙述的内容详细生动,抵御和攻击的能力才越强劲。这些秘密由毕摩之口公之于众,告诉邪孽,人已经知道邪孽产生是因为行军打仗(《驱圭山邪秽》《祭陆良坝》),或是因为没有死得其所(《为已逝男性(女性)做草人补办丧仪》)而产生,人已经做好了防御措施和攻击准备,向邪孽宣示不要再来祸害人。
这样类似的思维也可以在印第安人中找到踪迹。印第安人认为名字是自己身体的一个部分,而不是一个简单的标签,是自己的秘密。如果恶意的使用了他的名字,他就一定会受苦,就如同身上某个部位受伤了一样会受苦。[10]在西非沿岸族群的习俗中也可探寻一二,在那里“存在着对人与其名字之间的实在的和肉体上的联系的信仰……使用人的名字,可以伤害这个人……帝王的真名始终保持秘密……看来是很奇怪的:只有生下时起的名字(而不是日常使用的名字)才被认为是能够把个人的一部分转移到其他地方去……但是,问题在于人们大概认为日常使用的名字似乎不是实在地属于人所有。”[10]名字是一个秘密的存在,知道了秘密后,等同于揭露了秘密,就可以对名字的主人产生伤害。这样的知识逻辑,与撒尼人揭秘式仪式词实现治疗功能的思维是异曲同工的。
为什么撒尼人揭秘式仪式词会有叙事内容与仪式目的不一致的特点?一是与原始宗教从自然崇拜向祖先崇拜过渡有关,二是借传说讲邪孽生前发生的事情,间接地揭露邪孽的秘密,以此获取抵御邪孽的能力。
《驱圭山邪秽》仪式词内容写的是秦土司征战,这里的“圭山”是以地名代人名。《澄江府志》(卷五)中有记载,秦土司的治所在圭山:“圭山在州东,树林荫郁,山巅有池,盛旱不枯,池下有寺,俯瞰交广,旧时——秦土司居之”。笔者推测,仪式名是因为秦土司的居所在圭山,所以用“圭山”代替人名。患“花痴病”是因为中了圭山邪秽,驱邪秽就要从圭山着手。请昂志光毕摩做过这一仪式的“患者”告诉笔者,撒尼人中还有圭山和竹山是一对恋人的传说,圭山是男的,竹山是女的。“患者”有一次从圭山回家后,没多久就开始一直嚼牙巴。家人找筮玛(女巫觋)问,说是冲撞了圭山、竹山谈恋爱,染了邪,需要找毕摩做法事。②(2)②采访时间:2021年3月6日,采访地点:石林县圭山镇C村“患者”家中。昂自明指出,明代秦土司的故事与爱情无关,是原始宗教从自然崇拜向祖先崇拜过渡时常有的现象[2]。同样的,《祭陆良坝》也是地名代替人名的情况。做祭陆良坝仪式是为了让无故精神恍惚者恢复健康,致人精神恍惚的原因是此人路过了土司普阿资的练兵场,冲撞了普阿资和士兵们,要做仪式引导普阿资带领兵马回到陆良坝,从而让精神恍惚的人恢复健康。
为已逝男性(女性)做草人补办丧仪,是因为亡者在去世的时候没有获得应有的安置,成了孤魂野鬼回来祸害家人,使家人身体不好或是生活不顺。从两则仪式词看,表面上是讲继父与儿子以及婆媳之间的故事,实则是借传说来讲邪孽生前发生的事情,揭秘了亡魂游荡来祸害人的原由。这也就导致出现叙事内容与仪式目的不一致的现象。《为已逝男性做草人补办丧仪》中就揭示了儿子亡故的原因,《为已逝女性做草人补办丧仪》则揭示了儿媳自杀的原因是不堪婆婆欺负。为已逝男性(女性)补办丧仪除了起到疗愈因亡魂作祟导致家人生病的功能以外,还起到安抚生者的功能,消解没有给丧者及时办丧礼的遗憾。
由于社会发展的变迁,使得仪式词内容与目的之间出现了差异,若不了解撒尼人的治疗思维,就难以解答这个问题。当我们厘清揭秘式治疗背后的思维后,再次回到叙事特点上,就能发现它的一个治疗原理:越细致、越逼真的叙事,越能让作祟者、邪孽认为人已经很细致的掌握了这个秘密,并不是在欺骗它,而是真真实实地知道了秘密。就像打仗一样,自己的意图、能力、技能被对方知道,对方可以据此做出相应的部署防守,迫使敌方放弃进攻。当邪孽听到仪式词中吟诵的详细内容,知道了人已经掌握了自己的秘密,便会有所忌惮,绕道而行。
从文学人类学的角度看,文学具有治疗功能已有许多的例证。如蔡熙以苗族史诗《亚鲁王》为例,结合田野调查实录,“彰显了文学作为语言符号的精神疗救功能”。[7]又如史阳基于十年的田野调查资料,讨论了菲律宾阿拉安人的英雄史诗《伦皮恩传奇》与巫术治疗之间的关系。认为史诗融入巫术仪式,可以达到治疗病患、拔除灾祸的目的[11]。不论精神疗救功能,还是治疗病患、拔除灾祸,可简要概括为利于身心的功能。作为文学文本的撒尼人揭秘式仪式词同样具有这个功能,这一点与其他民族志研究无出其二,最具特点的就是其叙事饱满以及叙事内容与仪式目的的不一致性。
本文从撒尼人揭秘式仪式词的内容和特点出发,解答了呈现出叙事饱满以及叙事内容与仪式目的不一致性特点的原因,并且结合特点厘清了揭秘式仪式词实现治疗功能的思维。撒尼人在揭露邪孽秘密,达到驱邪以恢复身心健康的地方性知识指导下,使这些口头传统代代相传。这样的口头传统,仍以活形态的形式存在于撒尼人的生活当中,被明确的赋予了治疗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