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多利亚惊悚小说的性别伦理叙事

2022-12-27 03:58:43胡贝克张玫玫
关键词:奥德伦理小说

胡贝克 张玫玫

(吉林大学 外国语学院,吉林 长春130012)

在19世纪中叶英国小说繁荣的大背景下,以贵族阶级和中产阶级性别伦理叙事为主要特征之一的维多利亚惊悚小说(以下简称“惊悚小说”)曾“流行”一时。该类型小说颠覆了传统的性别伦理观,形成了女性人物不再是“家中天使”和男性人物善恶具在的特征。综观该类型小说的代表性作品,其性别伦理叙事通过文本世界中的性别人物所采取的不同道德行为,揭示出维多利亚时代现实世界中贵族阶级和中产阶级基于利益而形成的性别伦理观。虽然该类型小说的性别伦理叙事在早期学术界饱受诟病,但在当代大众文学境况下,重新评价该类型小说性别伦理叙事的价值对于教化民众、繁荣当代通俗小说以及化解社会矛盾均具有以文史为鉴的学术意义和时代意义。

一、惊悚小说性别伦理叙事引发的争议

西方学术界在19世纪就已将性和性别区分开来,认为性是身体的自然属性,而性别则是人的身体在社会中的文化特征[1](P49)。由于惊悚小说在性别伦理叙事中采取了与主流伦理相悖的方式来塑造其人物形象和描写其道德行为,因此在学术界引起了强烈的反响,而对其进行否定的评价一直占据批评界的主导地位。

惊悚小说以“悬疑”和“惊悚”为其主要艺术特征,其伦理叙事以维护贵族阶级和中产阶级的伦理秩序及其利益不受侵害为故事主线,而家庭和家族中的性别伦理关系则是其书写的主要内容。在恩格斯的家庭道德观看来,一夫一妻制是文明时代开始的重要标志,这种婚姻形式建立于丈夫在家庭中的权威之上,其重要性则在于确定子女与父亲的身份关系,以便“子女将来要以亲生的继承人的资格继承他们父亲的财产”[2](P58-59)。从社会发展史观之,已经完成了资产阶级革命并已走上资本主义工业化发展快车道的英国在维多利亚女王当政的时代,贵族阶级仍以其荣耀的社会地位和丰裕的物质财富受到普通民众的仰视。从伦理学的现代发展趋向观之,马基雅维里人道主义伦理学的“趋利避害”人性本质论重新界定了亚里士多德“最高善”的伦理观,而英国19世纪功利主义伦理学的善恶判断标准则认为:“判断人类行为是否好,是否坏,是否正确,或是否值得去做(或相反,是否坏,是否错误,是否应该被阻止),应该通过对当事人、对其他人或对双方将会产生的可预见的后果来考虑。”[3](P221)维多利亚惊悚小说在英国当时社会体制下的性别伦理叙事在很大程度上体现出这两种伦理学的基本观点,进而揭示出资本主义文化逻辑内人的本质弱点。

在惊悚小说首创作品《白衣女人》的开场白中,小说家柯林斯就为该类型小说的性别伦理叙事定下了基调:“这是一部关于女性的忍耐力所能承受什么和男性的意志力所能成就什么的小说。”[4](P1)在性别伦理叙事中,贵族财产权的争夺以及由此形成的身份问题是惊悚小说的核心内容,而婚姻伦理在其中发挥了主线作用。

《白衣女人》以贵族小姐劳娜的婚姻作为故事的引子,揭开了惊悚小说性别伦理叙事的序幕。21岁的劳娜爱慕的是青年画师哈特莱特,但屈从于父命而嫁给了比她大24岁且无爱情基础的格莱德从男爵。其实,格莱德并无权继承爵位,由于其父母并无法定的婚姻关系,因此他也就没有权力继承祖上留下的黑水庄园,而其从男爵身份也是虚假的。格莱德与劳娜结婚是因为他“瞄上了”劳娜可观的家族遗产。哈特莱特为“拯救”爱慕的劳娜而与格莱德展开了殊死搏斗,故事以格莱德的灭亡和哈特莱特的胜利而告终。

在柯林斯的另一部小说《无名氏》中,其主题同样是家庭伦理身份的确定和遗产继承权的纠纷问题。正如美国评论家托马斯所指出的那样,该小说中“无名女”真实身份的丢失与重新找回均取决于由法律和医学精英所构成的特殊权力。其性别人物的双重身份现象并非是由从恶者的弥天大谎造成的,而是由职业精英给家庭伦理秩序带来的混乱。由于其作品人物的身份变化“是由来自外部的社会力量、而非家庭内部因素所决定的”,因此该小说“被写成了虚拟世界与现实世界相互映照的生活脚本”[5](P193)。

女性小说家布雷登的《奥德利夫人的秘密》则颠覆了柯林斯在《白衣女人》中建立起来的性别伦理叙事模式,该小说描写了家境贫寒的已婚女性海伦·托尔博伊斯在丈夫离家出走后,以其美貌骗得奥德利伯爵的赏识而成为远近闻名的露西·奥德利夫人。在其阴谋即将败露之际,奥德利夫人先因过失将前夫乔治推下井去,而后又蓄意纵火,欲将对其罪行穷追不舍的罗伯特烧死在城堡旅馆。为此,有批评家发表文章抨击其女性伦理叙事,认为该小说塑造了“冲动、暴躁、狂热且又放荡不羁的女性人物”,因而,“再也没有比这更加疯狂地对抗我们的道德意识的放纵行为了”,“其本身就构成了威胁年轻读者的危险之一”[6](P353-354)。

当时批评界对惊悚小说性别伦理叙事予以否定的矛头还指向了女性小说家。评论家弗朗西斯·佩吉特对女性小说家的女性道德行为书写甚至采取大肆谩骂的态度,认为没有哪个男性作家胆敢写出并公开出版这样的书,也没有哪个男性作家对女性的激情能做出如此大胆的描述。此类作品的作者是女性,她们的作品做着灵魂的敌人所做的事情,粉饰的是罪恶行径,反倒让其淫荡魅力四射,细致入微地恣意描写如脱缰野马般的情欲,她们怂恿虚荣、奢靡、放任、自私等最恶劣的人性表现。正是女性作家做了这一切,她们就这样滥用了自己的能力,把才华当作妓女一样来役使[7](P143)。甚至哲学家和文学批评家曼塞尔也对惊悚小说的性别人物描写感到震惊,他除给该类型小说的性别伦理书写定了“五宗罪”以外,还认为除了主宰市场规律以外,人们很难想象有什么神圣的力量能促使人们关注这样的作品[8] (P482-495)。

一个世纪之后,在精英文学边缘化和大众文学市场化不可逆转的潮流中,学术界开始重新评价维多利亚时代惊悚小说的价值,其性别伦理叙事的艺术美学价值和政治伦理价值被挖掘出来。女性主义批评家肖瓦尔特指出,在英国19世纪的维多利亚时代,女性作家在40-50年代的社会小说和60-70年代的问题小说中一直向外界扩展其疆界,表达出她们在职业上对追求话语和思想自由的态度。布雷登、布劳顿和马里亚特等70年代的女性惊悚小说家利用她们获得的自由,“写出了一种过渡性的文学,探索了女性对婚姻和所受经济压迫的实属极端的抗议,尽管这种抗议仍然不出女性小说传统的架构:必须让犯罪的女主人公毁灭”[7](P25)。另一位维多利亚惊悚小说评论家戴蒙德在评价雷诺兹的惊悚小说时也认为,雷诺兹的小说顷刻之间就在工人阶级的读者中流行起来,其发行量甚至使狄更斯小说的发行量相形见绌,他在作品中采取了惊悚小说反复出现的元素,但同时又借用了被主流作家所禁用的性与暴力的书写手段。作为一名左翼共和党人和办报人,雷诺兹的惊悚小说反复再现的一个主题就是贵族的罪恶[9](P191)。进入新世纪,英国学者佩克和柯伊尔在论及维多利亚惊悚小说的价值时指出,与其他惊悚小说家相比,柯林斯的雄心要大得多,而其他那些小说家的作品所传递出来的逻辑信息也是基本相同的:惊悚小说家以尊重的心态去看待他们所处的那个社会,以中产阶级的价值观去观察那个社会,因而其作品在一定程度上触及到英国维多利亚时代伦理道德价值的评价准则[10] (P150)。

维多利亚惊悚小说的性别伦理叙事在西方文学伦理学批评中经历了由否定到肯定的演变过程,而这种批评态度的转化与人类文明的发展不无关系。马基雅维里的人性本质论虽然难以被人们所接受,但以昆布兰等人为代表的功利主义伦理学在维多利亚时代对善与恶的界定却更加具有科学性和实践意义。昆布兰认为,每个具有理性的主体对全社会最大的善行构成了该社会内普通民众的具体幸福状态,只要这种幸福是在其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取得的,而这也正是他们为了达到可期望的幸福状态所必要的。因此,所有人的共同利益也就是最高的法律[11](PP219-238)。这种功利主义伦理学的观点比较接近亚里士多德的“最高善”。如果将两者结合在一起对维多利亚惊悚小说的性别伦理叙事进行探讨,批评界就会得出完全不同的结论,不论对父权制家庭还是对男权社会的批判,虽然惊悚小说的性别伦理叙事仅局限于特定的社会阶层内,但仍属于“理想社会建构的一种文学思维模式”[12] (P219)。

二、小说文本中的女性伦理叙事特征

早期西方学术界对惊悚小说的争议主要在女性伦理的范畴内,而这一点恰恰是惊悚小说性别伦理叙事的精华。肖瓦尔特在论及英国19世纪女性文学时指出,英美在后工业时代形成了女性正当活动领域内的中产阶级意识形态,即女性是“家中天使”的化身,她们心满意足地顺从男性,内心世界纯洁,家庭就是她们的王国,她们就是女王。从许多研究者的成果中可以发现,社会改革者、护士和家庭教师的小说创作成为维多利亚时代中产阶级女性最初的职业活动,这些活动是其家庭中母亲角色在社会中的延伸[7] (P11)。

惊悚小说女性伦理叙事的意义在很大程度上体现的是小说家通过其文本世界对神学性别伦理观所进行的文学反思。在基督教伦理学家布伦纳看来:“善就意味着任何时候我们都要按照上帝的意志去行事。”[13](P83)于是,在西方文学的大量案例中,亚当和夏娃就成为了作家衡量性别善恶的尺度,男尊女卑的性别伦理观及其相应的道德行为准则就成为了上帝所规定了的、不可更改的金科玉律。

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经历了文艺复兴和资产阶级革命之后,政教合一的封建时代已经终结,在资产阶级和贵族阶级共同执政的时代,崇尚法治和崇尚科学成为社会风气。虽然资产阶级和贵族阶级的价值观代表不了广大平民的价值观,但这毕竟是人类文明向前发展的标志。惊悚小说对女性人物的道德叙事和婚姻伦理反思明显与英国社会的转型具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并折射出由女性主义向女权主义发展时期英国中产阶级和贵族阶级对传统女性伦理的认知程度。由于性别问题是由男女两性在性别对立的基础上形成的,因此人们可以通过自我成为他者的人质,并通过对他者所有行为负责的这种“替代”过程来实现对他者的责任。而当自我对第三方成为他者的时候,自我同样也可以要求自己的权利和正义。在惊悚小说的文本世界里,根据作品中女性人物对贵族阶级和中产阶级伦理关系的认同态度及其相应的道德行为叙事,女性人物大致可以划分为逆来顺受型、暴力抗法型、社会规约型和习俗制约型几种主要类型。

《白衣女人》中的劳娜是典型的逆来顺受型的女性人物形象,其代表性特征表现在她对婚姻的态度上:宁可舍弃自己爱慕的人,也要遵从父命,嫁给一个她并不爱慕的人。当其家族遗产的正当权益受到侵犯时,她不仅无力捍卫,而且在格莱德和福斯科伯爵的合谋陷害下被送进疯人院,冒名顶替已经死去的同父异母妹妹安妮·卡瑟里克,就此失去了人身自由,而其遗产继承权也处于岌岌可危的境况下。《月亮宝石》中的蕾切尔同样在贵族家庭中长大,接受的是贵族伦理的熏陶。当宝石不翼而飞,所有人都受到怀疑时,她明明亲眼看到恋人富兰克林深夜从她房间拿走了宝石,可她却唯唯诺诺,不能讲出实情,致使案件一直处于悬疑之中。然而,蕾切尔在关键时刻因看清了求婚者戈弗雷的真实目的而果断退婚,这使她与劳娜相比,女性性别伦理认知明显向前迈进了一大步。

《奥德利夫人的秘密》中的露西·奥德利夫人是暴力抗法型女性人物的代表:为了摆脱生存中的困境,她以其美貌,改名换姓,攫取了并非属于自己的身份地位,成为远近闻名的奥德利夫人。在其罪行即将败露之际,她又先后两次杀人(一次属于过失杀人,一次属于预谋杀人)。在其身份和罪行昭然于天下时,她仍拒不认罪,因为她非常清楚,只要她一站到法庭上,奥德利家族的名誉就会毁于一旦。因此,她对追查该案的罗伯特(奥德利伯爵的侄子)大胆直言:“我可不感谢你的仁慈,因为我非常清楚你的仁慈有多大价值。”[14](P405)奥德利夫人与其说是个罪大恶极的恶魔,毋宁说她是被现实生活的困境逼迫得丧失了理智的“女狂人”。

在《无名氏》中,范思通姐妹被认定为非婚生子女而被剥夺了家产的继承权,在文字记载上就成了“无父的孩子”,法律上就被认定为“无名氏”。在情节类似的《死者的秘密》中,子女的真实身份在这个所谓的崇尚法制和科学的时代,其生物学上的身份被医学证明所取代,非婚生的女子则成为法律控制下的、无助的女性人物。《东林怨》中的女性主角伊莎贝尔·魏恩生性多疑,加之“恶人”弗朗西斯·利维森的蛊惑而舍弃了原本幸福美满的家庭,与利维森私奔,最终落得终生忏悔的结局。这些女性人物构成了法律规约和社会习俗以及人性制约下的女性悲剧人物。

除上述主要女性人物类型以外,惊悚小说中也偶见下层平民的女性人物。《奥德利夫人的秘密》中乔治的妹妹克莱拉、《月亮宝石》中为富兰克林殉情而死的女佣罗莎娜和爱憎分明的渔村姑娘露西等女性人物是平民女性的代表,尤其露西的“穷人起来造富人反的日子不远了”的政治态度使其成为全部惊悚小说中难得一见的贫民女性人物形象。而在《东林怨》中,艾菲虽无遗产继承可言,但她却将“爱情”视为待价而沽的商品,对真正爱慕她的小理查德·海尔采取敷衍的态度,而与对她施以小恩小惠的利维森鬼混在一起,结果导致其父死于非命。当其父的命案真相大白,小海尔也恢复了自由时,她又在盘算从小海尔的遗产继承权中可以得到的好处而抛弃了与之恋爱的小乳品店老板乔·吉芬。同为社会底层的女性人物,她们的婚恋观却形成了强烈的道德反差。

总体而论,惊悚小说中的女性人物基本上处于父权、夫权和男权的统治之下,其悲剧人物主要以贵族家族的遗产纠纷为故事的起点和终点。伴随财产继承权问题,女性人物的身份转换在惊悚小说的女性伦理叙事中同样占据着极为重要的位置。《白衣女人》中的劳娜原本是家族财产的法定继承人,却因遵从父亲生前遗嘱的一桩婚姻而被“恶人”丈夫格莱德和姑父福斯科送进了疯人院,成为“活着的死人”。《奥德利夫人的秘密》中的奥德利夫人先后经历了海伦·马尔东小姐、海伦·托尔博伊斯夫人、露西·格雷厄姆小姐、奥德利夫人和泰勒夫人的一系列身份转换过程,《东林怨》中的伊莎贝尔则经历了婚前的伊莎贝尔·魏恩小姐、出嫁后的卡莱尔夫人、私奔后利维森的情妇和以家庭教师的身份再次回到卡莱尔家的转换过程,《无名氏》中的无名女和《死者的秘密》中的两个女儿等女性人物也经历了由“无名”到“有名”的转换历程,这些女性人物的身份转换基本上与其切身利益相关,既体现出恩格斯关于父亲在一夫一妻制家庭中具有决定家庭遗产归宿的婚姻伦理观和性别伦理观,同时又体现出人道主义伦理学“趋利避害”的人性弱点以及以结果论善恶的功利主义伦理学思想。

三、男性人物在小说中的道德操行叙事

在维多利亚惊悚小说中,处于男权社会大环境中的男性人物根据其道德操行亦可划分为维护贵族阶级和中产阶级的伦理关系及其利益不受侵害而勇往直前的中产阶级的“善者”、攫取他人财产而与“善者”相对抗的“恶者”、以法律和医学专业精英构成的特殊权力阶层以及颓废没落的旧贵族阶级几个类型。

《白衣女人》中的哈特莱特、《奥德利夫人》中的罗伯特、《月亮宝石》中的富兰克林和《东林怨》中的卡莱尔等人是维护贵族阶级伦理关系及其利益不受侵犯而勇于献身的男性理想人物,《白衣女人》中的格莱德和福斯科、《月亮宝石》中的戈弗雷和《东林怨》中的利维森等人是攫取他人财产或破坏他人幸福的“恶者”代表,《白衣女人》中的克尔律师和医师、《月亮宝石》中的坎迪医生和他的助手埃兹拉·詹宁斯先生以及大侦探卡夫警长、《东林怨》中的大法官老海尔和验尸官等人物属于职业精英的特殊权力阶层,《白衣女人》中的费尔利伯爵、《奥德利夫人的秘密》中的奥德利伯爵、《东林怨》中的塞文山伯爵等人是颓废的旧贵族阶级的男性人物形象。这种男性人物分类的意义在于,人物类型的多样化表现出惊悚小说在男性人物的塑造中注意到现实社会中人类群体的多样性,并通过这些男性人物将维多利亚时代男权社会与权力运作有机地结合在一起,进而全方位地向读者展现出当时贵族阶级和中产阶级的伦理观及其道德操行。

对于惊悚小说中的“善者”而言,维护贵族阶级和中产阶级的秩序以及保护他们的财产是他们的道德责任,为此,《白衣女人》中的哈特莱特与格莱德和福斯科展开了生死对决。《奥德利夫人的秘密》中的罗伯特承担起私人侦探的角色,冒着生命危险调查奥德利夫人的真实身份。《月亮宝石》中的富兰克林配合医学精英,采取鸦片试验,得出了科学证据,既洗清了自己的不白之冤,又找到了宝石的下落。《东林怨》中的卡莱尔与巴巴拉一道,在目击证人的帮助下查清了利维森的真实身份,并将其绳之以法。

这种对立式的男性人物同样体现出马基雅维里的人性本质论和以结果论善恶的功利主义伦理学思想,其“善者”和“恶者”塑造的意义在于“指导人们在社会实践中坚持‘善’,摒弃‘恶’,以确保社会形成适于人类生存的和谐环境”[15](P140)。因为伦理学探讨的对象是道德,是为维持人类自身的生存与发展、完善自身和他人以及社会,在人际关系中基于习俗和规约所形成的道德观念的认识[16](P1-2)。尽管惊悚小说维护的是特定社会阶层的利益,但就整个社会的公理而言,仍具有一定的伦理和道德的普遍性意义。

为达此目的,这两种类型的男性人物在“善”“恶”道德大战的叙事中,惊悚小说采取的是“悬疑”的叙事策略,以达到令读者“惊悚”的道德教化效果,其意义在于:“某一重要时刻的惊悚常可引起(人们)对生活的思考。”[5](P475)在《白衣女人》中,为攫取劳娜的家族遗产,格莱德与福科斯合谋,采取偷梁换柱的阴谋手段,把法定的遗产继承人送进了疯人院。这个阴谋是极其恶毒的:第一,根据遗产继承法和他们签署的婚后财产协议,格莱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将劳娜的遗产弄到手,而福斯科也可以从中分得一杯羹。第二,即使劳娜的真实身份被查实,但因其被送进过疯人院,她的话也就无人会再信。于是,“于社会、道义、法律,劳娜都已经死了”[4](P372)。为使劳娜恢复其应有的身份并追回其遗产继承权,充当私人侦探的哈特莱特开始了追查格莱德真实身份和获取劳娜医学死亡证明的冒险之旅。罪犯并不想坐以待毙,就派人跟踪哈特莱特。在去教堂查找案件线索的路上,哈特莱特险遭暗算。在查找劳娜的医学死亡证明时,一大笔承担不起的法庭诉讼费使哈特莱特望而却步。而最能证明劳娜死亡日期的人只有格莱德和福斯科,可格莱德在教堂试图毁掉于己不利的父母婚姻记录时不慎被自己点燃的大火烧死,哈特莱特就只能再次冒险,独闯虎穴,与老奸巨滑的福斯科当面对阵。在意大利朋友帕斯卡的协助下,哈特莱特凭其胆识与智慧,成功地获取了格莱德和福斯科犯罪的全部证据。

惊悚小说对性别人物的道德行为叙事的特殊性表现为:那些正向伦理化身的男性人物同样存在人性弱点,而负向伦理化身的男性人物也并非一无是处,用《白衣女人》中“善者”哈特莱特的话来说:“最好的人也并非总是善良的——那么为什么最坏的人就应该总是邪恶的呢?”“恶者”往往是聪明绝顶的人,但骨子里却处处充满着邪恶,用《白衣女人》中“恶者”福斯科的话来说,“他(指哈特莱特)要对决的(指福斯科本人)那可是智慧超群的,是无视法律法规和社会规范的人”[4](P479)。该小说中的“善者”哈特莱特在劳娜急需他的救助时却在恶者的淫威下躲到了美洲,而他与劳娜结婚后,舒适的生活又曾一度使他对继续追查罪犯的决心产生过动摇。而“恶者”格莱德和福斯科两人,前者看上去文质彬彬,素有教养,如同一个典型的贵族绅士,后者则是个学识渊博的意大利伯爵。“善者”虽然在行善,但为一己之私有时也在正义与邪恶之间摇摆不定。《奥德利夫人的秘密》中的私家侦探罗伯特为揭开奥德利夫人的秘密、救助他的朋友乔治而甘愿放弃自己原本不错的前景[14](P176),但真相大白之际,为了保全其叔叔的贵族家族荣耀,罗伯特反复在自问:“我做得对吗?”“我若不去伸张正义而对我的怀疑严守秘密,期待保护我崇爱的长辈免受烦恼和遭受耻辱,我到底做得对不?”“万一我发现他病了……或许快要断气了,那我该怎么办呢?我到底该怎么办呢?”[14](P232)这种人物内心世界的描写方式颇似莎士比亚在《哈姆莱特》中对王子内心焦虑的描写。在这种抉择面前,罗伯特最终还是采取了妥协的态度,他未将奥德利夫人送上法庭去接受公平正义的审判,而是以她有精神病遗传基因为由将她“偷渡”到国外的疯人院“活埋”起来。

法律和医学精英的男性人物在惊悚小说中构成了维多利亚时代崇尚科学和法制的讽刺性人物形象。《白衣女人》中提及的遗产继承法事实上构成了男性在家族中的特权,而劳娜“已死”,其遗产继承权的归属就只能依据具有法律效力的医学死亡证明来裁定,而造成劳娜这个“活死人”的悲剧原因,除格莱德和福斯科的阴谋以外,还有被收买了的医生从中合谋的因素。在《东林怨》中,小理查德·海尔除因验尸官的失误而蒙受杀人罪的不白之冤以外,小海尔的父亲、首席大法官老理查德·海尔自恃公正,也认为儿子有罪,发誓找到儿子,将其送交法庭,处以绞刑[17](P26)。《死者的秘密》和《无名氏》中女性人物的悲剧也都是由法律精英和医学精英的“合谋”所造成的。《月亮宝石》中西格雷夫警官和卡夫警长也都是些不作为的所谓法律精英人物,其办案思路错误,却又自以为是。《白衣女人》中的文森特也并非是个严格按照法律规定行使职责的律师,而是违背劳娜的本意,按照费尔利伯爵的旨意,拟定出那份实际上等于剥夺了劳娜继承权的遗产授权书[4] (P141)。

但总体而论,惊悚小说对中产阶级精英基本上持肯定态度,而对旧贵族则持否定态度,其否定态度主要体现在作品中对颓废的旧贵族人物的描写上,而几乎在每部小说中都有这样一个代表:《白衣女人》中的费尔利伯爵是未结过婚、病魔缠身而又不合群的利默里奇庄园的主人,他唯一的兴趣就是把玩他的那些钱币和古画收藏品。《东林怨》中的塞文山伯爵虽出身望族,也曾勤奋学习,是个有进取心的贵族青年,但如今却“未老先衰”,因“举止轻率、挥霍无度、赌博成性、放荡不羁”而名噪一时,破落后无奈将其东林别墅偷偷卖给了中产阶级人物卡莱尔。《月亮宝石》中的韦林德爵士已逝,庄园由其遗孀茱莉亚·韦林德夫人来打理,但她也是个弱不禁风的贵族女性,而且在其女儿蕾切尔订婚之前就已仙逝。《奥德利夫人的秘密》中的鳏夫奥德利伯爵被露西的美貌所吸引而与其结婚,全然没有考虑到“其财产和地位”。这些旧贵族人物虽然与社会的发展格格不入,但仍把持着贵族家族的财产权。他们的另一个共同特征是,由于因循守旧,不思进取,跟不上时代发展的步伐,结果他们都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到后代的幸福,因而成为旧道德的象征。

四、性别伦理叙事的文学价值评价

帕森斯的性别伦理学认为,性别思考在人文科学中占据重要地位,因其常通过人文科学来研究人类的本质与形式、个人与社会生活的风格与模式[1](P21)。惊悚小说虽然被当时的批评界视为“不入流”的小说流派,但作品中“从善者”和“作恶者”的性别人物结局却清晰地表达出该类型小说对其性别人物善与恶的道德行为判断,并形成了惊悚小说的意识形态作用。这一点在惊悚小说的评价中极为重要,因为“意识形态并非仅是思想体系和政治理论的工具,更是人类表达、交流、展示价值观、主体性和认同性的重要方式”[18](P11)。

《白衣女人》中的男性主角哈特莱特在与邪恶的较量中取胜,与劳娜结为伉俪,婚生子又使劳娜的家族遗产变相地归于他的名下,与之相反,负向道德操行的男性人物格莱德不仅失去了美丽且富有的妻子,而且还失去了其准男爵的贵族身份,最终在销毁证据时被烧死在教堂里,福斯科伯爵则因叛变意大利革命组织“同志会”而在其逃亡途中被暗杀在河边。《奥德利夫人的秘密》中的男性主角罗伯特既惩罚了罪犯,又保住了其叔叔奥德利伯爵的贵族名誉和家族财产,而他本人也与其好友乔治的妹妹克莱拉喜结良缘。女性人物奥德利夫人虽拼命与罗伯特在法律和道德上进行对抗,试图与命运抗争,但难逃失败的厄运,以被送进疯人院“囚禁”起来的结局而告终。《月亮宝石》中的男性代表人物富兰克林在医学精英詹宁斯先生以科学手段的相助下,成功地维护了自己的清白并找到了宝石的下落,而更为重要的是,他也赢得了蕾切尔的芳心而与其结为连理,而负向伦理取向的男性代表人物戈弗雷则因供养情妇入不敷出而偷卖宝石,不仅错过了一场美满的婚姻,而且在偷运宝石出境的前夜被印度的追宝人乱刀砍死在旅馆。《东林怨》中的男性人物卡莱尔作为维多利亚时代伦理道德正向价值的象征,在与邪恶势力的斗争中打垮了以利维森为代表的投机钻营分子,在竞选中取得成功,并得道多助,使利维森的杀人罪行昭然于天下,在这场惩恶扬善的道德大战之后,卡莱尔也找到了真爱,与小海尔的妹妹巴巴拉结为夫妻,而负向价值的代表人物利维森则被送上法庭,判处极刑。这些性别人物的不同道德操行及其相应的结局均体现出“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道德因果律”[19](P88)。虽然学术界将惊悚小说视为“模式小说”,但是这种现象表明,文本世界与现实世界的互映可以通过这些性别人物的反复书写而更加有效地表达出惊悚小说“惩恶扬善”的伦理价值取向。

除上述价值以外,惊悚小说中性别人物塑造的一个特殊现象是在对这些性别人物进行塑造时,作品中有意增加了性别人物在道德层面上的“模糊地带”。这种特征主要体现在《白衣女人》中哈特莱特的身上,即好人并非总是善良的,而坏人也并非总是邪恶的。惊悚小说中道德人物塑造的这种特征在百年之后被诺贝尔文学奖作家莫言发展到极致:“把坏人当好人写,把好人当坏人写,把自己当罪人写。”[20](P121)惊悚小说中性别人物的多样性和性别人物道德观念的“模糊性”有助于全方位而非片面地展示人性中的伦理观和人的道德操行。在维多利亚时代的大众文化语境中,惊悚小说能够引起普通读者的普遍关注与青睐,与其性别人物道德操行的特殊描写方式在逆向表达作品的意识形态观念时所发挥的作用不无关系。托马斯评价道,如柯林斯本人所宣称的那样,其小说人物塑造通过维多利亚时代道德人物的多样性来表达其作品意识形态的作用是该时期人的身份概念受社会因素影响所决定的[5] (P492)。

惊悚小说的性别伦理叙事还表现在男性职业精英对女性人物的惩罚与控制层面。托马斯据此认为,惊悚小说在文本世界中以其独特的艺术表现形式构成了体制的一个重要部分,这种艺术表现形式巧妙地回应了该类型小说中复杂的性别关系在政治层面所发挥的作用。这种表现形式的构想并非仅是《第二次改革法案》在英国社会中的政治延伸,而且也是对1857年首次出台的具有性别歧视性质的婚姻诉讼法的回应。为侦破犯罪案件而建立起来的司法体系显得极无效力,或者可称为失策的法治手段[5](P494-495)。

在惊悚小说的文本世界中,性别伦理演变成为两性对抗的道德大战。虽然维多利亚时期英国社会在性别伦理层面遵循的是以基督教伦理为代表的宗教性别伦理观,然而此间的惊悚小说却试图冲破这种宗教伦理的藩篱,在两性之间建立起平等关系。惊悚小说家的这种伦理倾向与人道主义伦理观形成遥相呼应之势,因为马基雅维里的人道主义伦理学是古典伦理学与现代伦理学的分界点,在其看来,现实世界中的人并非是全能的上帝创造出来的,因而人受其本性的制约,既可能行善,又可能作恶,现实生活中完美无缺的人是不存在的。

惊悚小说否定神学性别伦理观,其反传统宗教性别伦理叙事首先体现在否定了男性的权威。虽然柯林斯在《白衣女人》中为惊悚小说的性别伦理叙事定下了基调,但在此后小说的创作中却又颠覆了基督教伦理的传统性别观念。《月亮宝石》将逆反神学伦理的性别书写发展到极致。在该小说中,负向伦理价值的男性代表人物戈弗雷被描述为“基督教英雄”“基督徒的真正本色”,但“又有几分堕落”,而“这正是我们所有人从亚当那儿继承下来的人类遗产中的一部分”[21] (PP191-195)。戈弗雷为慈善事业“建功立业”,看上去是个令人敬佩的慈善家,但在“伦敦上层社会的生活圈子内别墅和情妇早已司空见惯”的时代,他背地里“却是个寻欢作乐之徒,郊区也有其别墅和情人”[22](P430)。与之相反,女性人物蕾切尔“有自己的主张,甚至有些固执己见”[22](P52),因此,当蕾切尔因退婚而受到监护人、戈弗雷的父亲老埃布尔怀特的要挟时,蕾切尔当即同意布拉夫律师的建议,要搬到律师家去住,福音传播者克拉克小姐认为,“蕾切尔小姐一旦迈进布拉夫律师的家门,那我想把迷途的羔羊领回羊圈的希望就再也难以实现了”。在克拉克看来,“临死前未能来得及忏悔可是一场可怕的灾祸”[21](P251-252)。从《白衣女人》到《月亮宝石》,期间仅有8年的时间,小说家柯林斯就在其性别伦理观上发生了如此之大的变化。

惊悚小说的性别伦理叙事在当代大众文学语境下再次显示出其强大的生命力。这个当初被批评界视为“不入流”的小说类型如今在世界文学中再次“流行”起来。在美国现代主义小说家福克纳的笔下,《艾米丽小姐的玫瑰花》中出身名门的艾米丽小姐也是父权控制下的女性形象,三十多岁仍未嫁。父亲死后,她就抓住北方来的荷默不放,甘愿再次接受男权的控制。当这个北方佬的工程结束即将离她而去时,她因婚姻无望而用砒霜毒死了荷默并与其尸体同眠共枕。与维多利亚时代的惊悚小说相比,福克纳这篇现代主义小说的“惊悚”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美国文学史专家埃里奥特认为,福克纳的这篇小说“把南方和北方所共有的遗产以及善恶伦理观与南方同代人联系在一起,但两者又貌合神离”[22](P891),福克纳也因其“对当代美国小说所做出的强有力的和艺术上无与伦比的贡献”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23]。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美国当代惊悚小说大师斯蒂芬·金在后现代主义语境下创作的小说在美国历年畅销书排行榜上一直名列榜首,其70余部小说作品被拍成电影和电视剧,并于2003年获得了美国国家图书奖的终身成就奖。在惊悚小说“陌生化”的发展道路上,其代表作《凯丽》同样以性别伦理叙事为故事主线,通过现代妖女凯丽的人物形象塑造,体现出对理想社会建构的积极意义。

维多利亚时代惊悚小说的性别伦理叙事在一定程度上存在着某些历史局限性,如该类型小说未能全方位地表现出维多利亚时代英国社会伦理和道德的全貌。然而,在马克思主义辩证唯物论和历史唯物论的认知视角下,“具有侦探破案性质的通俗小说对于维护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和人的尊严,仍在一定程度上具有以文史为鉴的积极意义”[24](P162)。贵族阶级和中产阶级的性别伦理同样在公理的某些层面具有普遍性,在人物的性别道德层面仍可发现人性中的共性。因此,批评界应辩证地、历史地看待其局限性及其积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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