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孙希彬
1
几乎在同一时间,几个人分别收到邮件。邮件裹得里三层外三层,最后是一张卡片、一件小物品。卡片上写着一段话,一模一样的一段话:
“我的朋友,当你看到此信时,我已走在黄泉路上。永别了!想念你们!若有来世我们还做朋友。祝余生平安!”鸭嘴兽。
小物品则因人而异:余夫子一支钢笔,贾知府一个烟斗,张百万一串佛珠。
几个人大惊失色,随即互相打电话询问,结果很快坐实:鸭嘴兽已经去世,收到邮件当天,刚好是他的一七忌日。大家当即约聚,一起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
好久没有聚了。
好久没有说聚就聚了。
几个人在最短的时间里聚到了一起,却面面相觑无话可说。
不是无话可说,是都不想说话。
不是不想说话,是都无话可说。
鸭嘴兽以这样的方式和大家告别,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当年的“竹林七贤”,已经死了三个,大百科远走他乡,剩余三个都在这儿了。余夫子拿着钢笔发呆,贾知府握着烟斗沉思,张百万搓着佛珠烦躁不安。面对鸭嘴兽之死,面对鸭嘴兽的遗物,除了追忆似水年华、慨叹生命的脆弱与短暂,还能说些什么呢?
2
那是一个生机勃勃的时代,人人都满怀希望,感觉好日子就在前头。我们是天之骄子——那年代大学生被誉为天之骄子,感觉自然更好。我们是有“思想”的芦苇,喜欢标新立异,拼命表现得与众不同,时不时啸聚一处,就某部新书、某个事件、某个人物高谈阔论,争相发表见解,语不惊人死不休,在展现自我中享受着挥发才情的快感。仲春时节某一天,我们来到公园湖心岛上,沐着春风,嗅着花儿混合绿叶、青苔的气息,喝酒、神侃,手舞足蹈。酣畅亢奋之时,望见湖中芦苇湖岸翠竹,大发思古之幽情,说古有竹林七贤,我等正好七人,不也是竹林七贤吗?嗷嗷欢叫声中,这座城市的当代竹林七贤宣告诞生了。
酒酣之时,大家畅谈理想,议定名号。那年月人们都爱谈理想,我们更是把理想挂在嘴上。大家约定:谈最真实的,崇高也好卑下也罢,必须真诚。贾志远在省政府上班,坦承想当官,问打算当多大官?答曰:再不济也得弄个知府干干吧?大家嬉笑、鼓掌,议定名号“贾知府”。张红旗从农村来,穷怕了,发誓要赚钱,问目标多少?答曰:古有康百万,我也赚他一百万?大家欢叫,直呼“张百万”。余文夫出身教师世家,自己也留校任教,宣称其理想是得天下英才而教之,不亦乐乎?还摇头晃脑背了一段《论语》: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大家欢笑鼓掌,说你既然崇尚孔夫子,正好又当老师,那就叫“余夫子”吧。刘飞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工人,他偏要当诗人,自称最高理想是美诗、美酒、美女,最低理想是诗、酒、女人。大家笑评:你高低不离酒,最似刘伶,你也姓刘,叫“小刘伶”便好。赵如科年纪最长,三十多岁考上大学,老婆孩子还在农村,谦称理想是“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但没有可能实现了,只好更改标准:分一套房,老婆孩子农转非,足矣!大家笑老赵左右不离老婆孩子,地道的“家趴”,赵氏点头领认。七人当中,六人文科出身,唯老赵学工,但文科也出色,人称百科全书,七嘴八舌一番,赠其名号“大百科”,赵氏口说不敢,半推半就接受了。郑晓光父母都是高干,却体弱多病,喜愁善感,与世无争与人无争,自称唯美主义者,理想是“愿天下多一点美”。此人多少有点屠格涅夫笔下“多余人”的影子,众人议定为“多余人”,郑笑纳。七贤议定六贤,仅余甄晓明。甄晓明父亲是新四军,职务不高资格老,威严得像铁,甄晓明却天生一张大嘴巴,整天呱呱不休,自称最低理想:遇天下牛人而怼之,不亦快哉?最高理想:遇天下牛人而怼翻,不亦快哉!大家欢呼鼓掌。甄晓明宣称喜欢动物,必要以动物命名,大家七嘴八舌弄了十来个,都不能通过,恰好几个小姑娘从亭子外飘过,仗着酒胆,甄晓明上前拦住,指着自己的鼻子问:你们说我像什么动物?说准了有奖。姑娘们一开始有点惊慌,旋即发现并无恶意,叽喳起来,其中最年少也最机灵的小姑娘歪头盯着甄晓明,说:鸭嘴兽!你最像鸭嘴兽。甄晓明嘴巴大张,突然面向小姑娘一躬到地。对于甄晓明,还有比鸭嘴兽更形似又神似的名号吗?大家鼓起掌来,张红旗模仿《地道战》里的汤司令向小姑娘竖起大拇指,连声夸赞:高!高!实在是高!甄晓明嚷着要敬小姑娘三杯酒,姑娘们笑成一团,裹着小姑娘一溜烟跑了。
酒喝得畅快,畅谈了理想吐露了心声,各自还都有了一个满意的名号,此时不欢,更待何时?于是乎喝、叫、唱、跳,呼啸于湖水之上亭子之间,最后,七个人横七竖八醉倒在湖心岛上。
3
我们号称竹林七贤,其实与古七贤判若云泥。古七贤屁事不干,整天打铁喝酒发牢骚,我们行吗?我们都有单位,都有自己的工作,打铁是万万做不来的,聚会喝酒也是隔三岔五,唯有发牢骚,庶几近似。古七贤发的牢骚太高级,我们的牢骚就低级得多。大百科性格沉稳,肚子里或许有牢骚,说出口的很少;多余人慵懒,连牢骚也懒得发;其余五人,肚里的牢骚嘴里的牢骚,指向基本上是社会现象和单位头头,由此可知出息不大。
小刘伶是追风一族,毕业时哪都不去,一定要去文学杂志社。那年代文学正疯,一篇小说一首诗歌就可以红遍全国,小刘伶在报纸副刊上发表过几首诗,梦想当著名诗人。去杂志社之后才发现,当编辑和当诗人不一回事,要坐班,要编稿子,还要开会,尤其不能忍受还要打扫卫生打开水。诗歌散文部一间屋四个人,部主任给大家排班值日,谁值日谁就要打扫卫生打开水。其他人都服从,小刘伶不服,公开跟主任吵闹,说我是诗人不是服务员。主任说没谁是服务员,要喝水,就得轮流打。小刘伶说谁喝谁打。主任说地也得扫。小刘伶说谁愿扫谁扫。主任说你看看你的桌子,乱七八糟鸡窝似的,怎么编稿子?小刘伶说我喜欢,我的桌子谁也不能动,谁动我跟谁急。争吵的结果,是小刘伶办公桌及办公桌四周半米之内,归小刘伶,爱怎么造随他。小刘伶自己把自己孤立起来,成了部门的孤家寡人。
成为孤家寡人不要命,要命的是小刘伶离不开单位。他在外省期刊上发表了几首诗,人家邀请他参加笔会,能与全国诗人欢聚,是他梦寐以求的啊!可是出差需要领导批准,还得单位开介绍信,他不想屈尊开口,怎么办?于是乎,编辑部里出现了奇葩一幕:小刘伶拿着参会通知,站在部主任桌前,把通知“啪”地拍给主任。主任头也不抬,拿起通知“啪”又拍回去。小刘伶再拍,主任也拍,两个人一声不吭,就这么把通知拍来拍去。部里其他人都停下工作,看着两人较劲。互拍了几个回合,小刘伶受不了了,大声叫嚷:你到底想怎么样?主任也叫:你到底要怎么样?小刘伶叫:我要参加笔会!主任叫:你参加笔会干我屁事!小刘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拿起通知去找主编。小刘伶从来没有跟主编说过话,走碰头了也视同路人。推开主编屋门,小刘伶猛地一句:我要参加笔会。主编把眼镜摘下来,盯着小刘伶看了一会儿,问:你是哪位?小刘伶说我是诗歌编辑某某某。主编哦了一声,说:那你先去找部主任签字吧。小刘伶吃一大憋,悻悻退出。小刘伶不愿向部主任低头,又不忍放弃笔会,最后选择了不辞而别,回来后被通报批评,还扣发当月编辑费。七贤聚会,小刘伶破口大骂,把主编、部主任乃至同屋编辑骂了个遍,越骂越气,空酒瓶摔了好几个。
张百万在市报上班。此人天生爱钱,学的中文,却不愿当编辑,自告奋勇去了广告部。报社要创收,鼓励编采人员拉广告,按比例提成,多拉多得。编辑记者一是缺乏眼光二是拉不下脸来,响应者寥寥。张百万眼光独到,一眼看出广告部有利可图。那时还是双轨制,张百万打着报社旗号,到企业征集有偿新闻,企业都是国有或集体,出手大方,业务风生水起,几个月下来,拉了十几万,年底分红,依照规定百分之二十提成,可提两万六。当时工资不到百元,万元户正火爆,两万六是啥概念?广告部主任不敢做主,请示社长,社长说先发六千。六千也不少啊!张百万牛起来,在最高档的酒店请我们喝酒,边喝边骂,发誓一定要拿回那两万,如果拿不回该得的钱,就把社长的鼻子割下来喂狗。我们起哄,说你吹牛不报税啊?张百万说别管我吹不吹,就看我干不干。我们又起哄:那你得请客啊!一周一次。张百万一拍胸脯,只要钱到手,天天请。
小刘伶张百万,一个捶胸顿足一个义愤填膺,似乎遭受了天大不公。其他几位,有跟着发牢骚的,有帮助出主意的,还有趁机诉说自己委屈的,气氛很不昂扬。鸭嘴兽在一边冷笑不止,连声斥道:俗!庸俗!大家一听“俗”,全都闭上了嘴巴。震住了众人,鸭嘴兽站起身来,一手端酒杯,一手拿鸡翅,大声宣讲:我们这些人聚会,能这么谈吗?尤其,能一直这么谈吗?俗!真俗!那时候我们理想远大,崇尚别样的生活,对光明的未来情有独钟,基本不谈油盐酱醋,怕“俗”,尤其怕别人评价为“俗”。鸭嘴兽要么一言不发,表现得高冷,一旦开口,总能站在制高点上,出奇制胜。张百万不服,反驳道:经济是基础,没有经济基础,哪有上层建筑?没有钱,能在这高档酒店喝酒?鸭嘴兽嗤之以鼻:这重要吗?在这儿喝酒与在湖心岛喝酒,有什么不一样吗?如果说不一样,是湖心岛的空气比这里新鲜!小刘伶拍手叫好:对!湖心岛好!呼吸新鲜空气!躲避一切龌龊!
我们怕“俗”,更怕“媚俗”。那时候昆德拉正火,我们谈论最多的作家就是这位捷克佬,谈论最多的小说是他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从小说人物、语言风格、小说结构、小说意义到捷克与我们社会的同与不同,又谈到译者韩少功的了得与了不得,最后集中在“媚俗”一词上。“媚俗”是否与原著含义恰切,我们不甚了了,我们只知道这词实在妙,韩少功实在高。媚——俗,多有神韵多有味道的语词啊!还有比它更适合我们常谈常新的词语吗?我们以它为武器,直斥某某“媚俗”,某某还不及某某,某某连“媚俗”的水准也达不到……把当红的作家逐一批了个少皮没毛。
如果说取悦大众就是媚俗,那么故意表现得与众不同则是另一种媚俗。鸭嘴兽话锋一转,直刺小刘伶:比如你,大男人留长发,是不是有意识与众不同?是不是媚俗?还有你——鸭嘴兽手指张百万,有发不留,专门剃光,是不是故意显摆,是不是媚俗?你们——鸭嘴兽手在小刘伶张百万脸前一画——是不是更有意识因此也更加可笑又可恶的媚俗?鸭嘴兽的枪剑,直杀得小刘伶张百万血肉模糊哑口无言。贾知府看不过,反问鸭嘴兽:别人都俗,你呢?鸭嘴兽头发向脑后一甩,回答得斩钉截铁:我更俗!我比他俩还俗!他俩还想表现得与众不同,我连表现的兴趣都没有。余夫子笑道:你这是自贬呢还是自夸?鸭嘴兽道:怎么理解都行。余夫子追问:既然男人留长发剃光头是媚俗,那女人抽烟也应该是媚俗吧?鸭嘴兽答:然也。小刘伶接话:既然想表现是媚俗,不想表现也是媚俗,那是不是说世上所有人都在媚俗?鸭嘴兽答:非也!张百万追问:还有谁不媚俗?鸭嘴兽答:无知无识者,返璞归真者,原始朴拙者,譬如,婴儿。众人大笑,为鸭嘴兽击节。鸭嘴兽大获全胜,一脸得意。
鸭嘴兽指斥别人俗,自己却干了一件比“俗”还俗的事。
鸭嘴兽在《警魂》当差,主持“警察风采”专栏。栏目办得火爆,来访者众,夜间来访的尤其多。鸭嘴兽喜谈亦善谈,经常与来访者在编辑部谈至深夜乃至彻夜长谈。长谈,自然离不开酒,编辑部成了酒场儿,半只烧鸡,几根黄瓜,一把花生米,足矣。谈天说地,兴味盎然,不知不觉夜深了,门卫早已上锁,来客走了鸭嘴兽自己在编辑部睡,来客不走就一起在编辑部下榻——长椅或者桌子。某日单位检查卫生,行管主任带着一干人走进编辑部,被熏得大叫着退出——编辑部里,酸、馊、霉、骚、臭,五味齐全。把几个醉汉叫醒,仔细查看,不得了啦!鸭嘴兽们不但把编辑部当成酒场儿,还用电壶烧水,用电炉煮面,更有甚者,还把编辑部当厕所,脸盆里痰盂里,全是黄腾腾的尿!主任大怒,连声说严肃处理、严肃处理!
单位对鸭嘴兽做出处理决定:
一、写出深刻检查,在全体会议上做检讨。
二、查处偷电行为,由电工计量罚款。
三、扣发当月奖金。
鸭嘴兽不服,找主任理论,要主任拿出处理依据。主任说你在办公室喝酒睡觉,还把办公室当厕所。鸭嘴兽说没有规定不让在办公室喝酒睡觉啊!尿在痰盂里当然不合适,可也是不得已啊,楼门上锁了,楼上没有厕所,为小便叫醒人家门卫,不忍心啊!主任说你还用电炉偷电做饭。鸭嘴兽说我公开用电,怎么叫偷?主任语塞。鸭嘴兽反问主任:我以单位为家,夜以继日,高质量超额完成任务,不额外奖励也就罢了,凭什么扣我奖金?两个人吵闹不休,撕扯着找总编评理。总编是老报人,惜才,以宽厚著称,听了双方的理由,问鸭嘴兽:你有没有做得不对的地方?鸭嘴兽想了想,承认比别人多用电了,愿意付多用的电费,其余一概不认。总编沉思片刻,说考虑年轻人工资不高,谈恋爱正是用钱的时候,建议取消扣发奖金一条。鸭嘴兽也退了一步,但拒绝交书面检讨书,只答应在全体会议上做口头检查……
讨价还价的结果,鸭嘴兽大胜。公开检查成了表现自己的机会,电费因不好计算而不了了之。事件被迅速传播出去,越传越离奇,越传越精彩,鸭嘴兽因此名声大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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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赶上了好时代,整天嘀嘀咕咕牢骚不断,却喜事连连——大百科乔迁新居老婆孩子农转非,贾知府官升两级,余夫子评上讲师,小刘伶连发新作,张百万找女朋友有了新进展……七贤本来就喜无中生有,有了由头,更要聚酒。酒场儿一个接一个,聚会喝酒成了生活的重要内容,或小酒馆,或湖心岛,或其他方便喝酒吹牛的地方,七贤足迹所至,必定杂树生花。
春天来了,女孩儿们迫不及待脱下臃肿的棉衣,换上春装。七贤当然不会错过春天的邀约,一个个春风满面,脚踏绿意,来到湖心岛上。冬天风寒,有一阵儿没到湖心岛了,沐着暖阳和清风喝酒,别有一番兴味。那年头,天空没有雾霾,有的是鸟,各色鸟。公园里鸟尤其多,五颜六色奇形怪状,在树上跳上跳下,啾啾乱叫,人在树荫下行走,冷不防就有鸟屎落在头上、身上。穿过长长的林荫道,我们来到亭子下,把荤素菜品和酒水摆在水泥桌上,围桌坐定,烽烟即起。
小刘伶本来是酒场儿最活跃的人物,话多噱头多,每每制造热点。这天却情绪败坏,紧着脸,不说话也不理人,一杯一杯灌闷酒。七贤崇尚的是放达,都看出小刘伶表现异常,但没谁在乎他的小闷小气,依然喝得热火朝天。划拳,小刘伶不在状态,总输;诗词顶真,小刘伶心不在焉马虎应付,不是接不上就是胡乱接,不等裁判判罚,就说“我喝我喝”,端起酒杯往嘴里灌。大家就明白,这厮是要找醉;大家还明白,这厮肯定有话要说。果不其然,灌得有感觉了,小刘伶突然发作,嘶声叫喊:海子死啦!
海子?谁是海子?张百万惊问。
张百万心思全在银子上,没兴趣了解谁是海子,这也正是他和小刘伶经常互怼的缘由之一。小刘伶不屑回答张百万,继续自导自演:海子死了,还有诗吗?海子死了,诗怎么办……
小刘伶一副痛不欲生的表情,眼窝儿分明已经潮湿。多余人接了一句:海子很有才华……小刘伶马上纠正:什么才华?是天才!天才……余夫子端起酒杯,郑重提议,为海子之死,献一杯酒。众贤响应,纷纷端起酒杯,默默地把酒洒在地上,为从未谋面的诗人寄上一份哀悼。有了仪式,就显得庄重,喧嚣的气氛一变而为肃穆,真诚写在每一张脸上,空气似乎也凝重起来。鸭嘴兽突然一跃而起,抓起一只空酒瓶,往地上猛地一摔,仰天悲号:广陵散就此绝矣!
鸭嘴兽的壮举,让他瞬间成为主角,大家的目光从小刘伶移到鸭嘴兽身上,等待他继续上演妙剧。
妙人自有天佑,无须鸭嘴兽再去创造,奇迹已然发生了——空酒瓶被猛地摔在地上,竟然没有破碎,咕咕噜噜滚到亭边草丛里了。七贤爆出一阵哄笑。鸭嘴兽甚是气恼,箭步抓起酒瓶,就势又一猛摔。奇了怪了!这一次,酒瓶不但没碎,反倒直挺挺竖在了草地上。大家笑得更欢,不是捧腹就是抹眼泪。鸭嘴兽恼上加羞,又一次抓起酒瓶,对准亭柱子砸了上去,口里叫着:反了你了!砰一声脆响,酒瓶碎了,碎成玻璃碴子,水泥桌水泥凳上,全溅上了大大小小的玻璃片。至此,的确是“绝”了,“绝”的不是广陵散,是七贤的酒场儿。本来想借助非常动静显摆自我增加兴味,不想却把酒场儿给毁了,鸭嘴兽咧着大嘴搓手,别人也哑口无语,场面比较尴尬。
“救命啊……”
突然传来一声尖利的叫喊。声音很近,我们听得清清楚楚,顿时紧张起来。鸭嘴兽用双手示意大家不要出声,闭息静听,果然有撕扯还有呜呜啊啊的动静。有情况!鸭嘴兽说着朝声音方向奔去。小刘伶张百万紧随其后,其他几人也纷纷跟进。绕过亭子,是一片竹林,林间小路上,现出惊人一幕——两男劫持一女,向竹林深处拖拽,女子在拼命挣扎。
抓流氓!鸭嘴兽大喝一声。小刘伶张百万跟着喊:抓流氓!抓流氓啊——一群人嗷嗷叫着向竹林跑去。小刘伶腿快,几个箭步窜到最前边。鸭嘴兽张百万钻进竹林,只见女子瘫坐在地,不见劫持者。张百万伸手拉女子,鸭嘴兽喝止:不要动她!其他几人也赶了过来,围着女子细看。女子装扮入时,一头秀发,非常年轻。鸭嘴兽弯下腰去,小声问:那两个人呢?女子摇头。鸭嘴兽又问:你认识他们吗?女子又摇头。鸭嘴兽问:他们为啥欺负你?你在哪儿遇到他们的?女子还是摇头。停了一会儿,女子缓缓站了起来,理理额前凌乱的头发,缓步走开了。张百万要跟,鸭嘴兽伸手把他拉住,并示意大家不要离女子太近。女子走出十多米远,鸭嘴兽才尾随跟进,我们跟在鸭嘴兽后边。这时候小刘伶回来了,喘着大气说俩流氓不见了,鸭嘴兽摆手示意他不要出声。女子穿过竹林,迈上大路,融入游园的人流,越走越快,不见了。
目送女子消失,张百万开始发牢骚,说这人不像话,我们救了她,她连一句话都没有。鸭嘴兽说你懂个屁!她惊魂未定,哪里顾得上?这时候她最需要的是呵护,小心翼翼地呵护,我们不可以打扰,更不可以强行干扰,我们该做的就是护送她融入人群,让她静静地安全地融入人群……小刘伶讥讽张百万,你是不是存心不良啊?张百万涨红着脸说人也救了,别瞎胡扯了,回去喝酒,喝酒!大家这才想起,我们的酒摊儿还在亭子里。小刘伶说酒里全是玻璃碴子,还喝个屁啊!干脆,赏竹去吧!赏竹?好啊!我们号称竹林七贤,还没有正儿八经赏过竹呢,赏竹!赏竹去!七贤掉过头来,嗷嗷叫着奔向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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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温度有点高,春天还没结束就开始热了。天热,人就容易躁,所有人都有点不耐烦,年轻人尤甚。全社会都在反腐败,骂不正之风,我们也跟着骂,小刘伶因为跟单位关系恶劣,骂得格外凶。张百万看不下去,说你不能光骂,还得做,扎扎实实做。小刘伶反驳:风气不正,怎么做?张百万说,正因为风气不正,才大有可为呢。小刘伶说别瞎喷,你做一件让我看。张百万说我一点儿不喷,略施小计,又一万到手了。
张百万说的是向报社讨钱。
为消弭争端,报社迅速修改提成比例,由百分之二十降为百分之五,同时答应再给张百万四千。按新比例,张百万只能拿六千五,他已经到手六千,再给四千,就是一万。社长找张百万谈话,语重心长:广告提成是新生事物,要允许探索允许纠偏,原来定百分之二十,明显高了,调为百分之五可能是合理的,你拿一万,差不多百分之十,一下就成万元户,该知足了。张百万笑嘻嘻说能成万元户,全靠社长恩典。拿起社长批条,大摇大摆去财务室领钱。
都认为事情已经了结,哪知张百万四千元到手,却开始了新一轮讨钱行动。张百万告知社长,报社还欠他一万六千元钱,原始合同他还放着。又说不会为难社长,全看社长方便,早晚给都可。社长又气又恼又无奈,索性置之不理。你不理我我理你,张百万隔几天就去社长办公室汇报工作,看社长确实没有给的意思了,又想出新招数。社长烟瘾大,尤喜阿诗玛,张百万夹了两条阿诗玛,恭恭敬敬地放在社长面前,然后大吐苦水:业务越来越难跑,不舍点米还真抓不住鸟,业务费越来越高,个人垫不起了,要先预支。社长想了想,说预支可以,你打借条。张百万当即就写:今预支业务费两仟圆整。社长看了,摇头,摇完头,写下“同意预支现金壹仟圆整”,龙飞凤舞签下大名。这以后形成惯例,每月月初,张百万就夹两条阿诗玛让社长签字预支,一年下来,累计从财务室预支了上万元。年底财务室催还,张百万脸一紧,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可万事都有个先来后到,报社欠我在先我欠报社在后,你把报社先欠我的还我,一分钟之内,我就把欠报社的还清。张百万出了名的滚刀肉,没谁愿意招惹他,反正有社长的签字,财务室不再催要,就挂在那儿了。
战果辉煌,张百万请大家喝酒,趁机炫耀他处事秘诀:一占理,无理寸步难行;二舍米,不能吃独食;三适宜,啥人用啥法;四留余,万事不做绝。吹至兴高处,手指小刘伶,大声训诫:
像你这样的生胚子,不占理,又没有手段,还硬顶死扛不留余地,活该挨怼!搁我是头头,也得治你!
张百万拿讨钱显摆,又公然挑衅,是可忍,孰不可忍。小刘伶把桌子一拍,斥道:就你这下三烂手段,也值得炫耀?俗!丑!又俗又丑!张百万嘎嘎笑,直笑得岔气,把鼻子伸向小刘伶,说:你不俗,做一件雅的嘛!你不丑,做一件高尚的嘛!小刘伶说我宁可啥也不做,也不做你这下三烂……
看两个人斗得不成样子,鸭嘴兽开腔了,先怼张百万:要回一万块钱就牛成这样子?有出息吗?再怼小刘伶:整天怨天恨地喋喋不休,有意思吗?然后把他俩一起怼:仔细检讨一下,你们可干过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小刘伶嘟囔:一地鸡毛,哪有什么有意义的事情?鸭嘴兽说那是你眼瞎!张百万说难道挣钱就没有意义?鸭嘴兽说那是你心瞎!张百万小刘伶被怼疼了,一起回怼:别光唱高调,你呢?你干过啥?鸭嘴兽说我干的多了,还准备再干一件,你们愿意参加,欢迎!不愿意,拉倒!张百万小刘伶被吊起了胃口,齐声说啥事?值得干就干。鸭嘴兽不紧不慢,说了一件他认为值得干的事情。
市中心各条路上,都栽有法国梧桐,几十年树龄了,树冠高大,枝繁叶茂,引来各种鸟类。夏天,树成了市民的天然遮阳大伞,骑车、步行均感清凉,深受市民喜爱,成为本市风景。某位当权者在树下行走,冷不防有鸟屎落在头上,大怒,责令伐树。城建部门接到指令,经过紧急研究,提出梧桐三大弊端:一是春天桐絮乱飘,让人呼吸不畅,还让人过敏瘙痒;二是鸟类众多鸟屎也多,给环卫工人多添麻烦,在树下行走,冷不防落在头上,很不卫生;三是树冠太大,沿街三楼以下被遮了阳光……总之亟须伐掉,改栽其他低矮树种。伐树从市政府两侧开始,市民发现时,已经卸了几十米的树冠。市民已经习惯了大树遮荫下的街道,看着豁然光秃的伐树现场,很难接受,纷纷斥责伐树者。伐树工人说我们只管干活,你们反对,去找领导。市民不能阻止伐树者,也无法见到领导,只能发牢骚说怪话。牢骚怪话会蔓延会生长,很快形成力量合成势能。鸭嘴兽上下班路过那条街,了解了来龙去脉,也感受到了市民的呼声,认为这是一件应该介入的有意义的事情。他眨巴着眼睛问张百万小刘伶:怎么样?明白我的意思吗?张百万说别装神弄鬼啦,直说吧,要怎么着?鸭嘴兽说我们应该采取行动,为市民发声,保护树木,维护广大市民的利益!张百万小刘伶对保护树木没有异议,其他几贤也没有异议,但采用什么办法保护,却各执一词,最后少数服从多数——发挥我们的特长,写文章造舆论。文章很快写好了,以“还市民一街清凉”为题,引经据典,洋洋洒洒,凡两千言,署名“黄河七君子”,分头送给各家新闻单位。文章得到了积极回应,几天之内,五六家新闻单位先后刊登(播出)了文章,除省报以群众来信选登外,其他几家均打出了“黄河七君子”的名头。伐树本来就是个别人一时情绪所致,看市民反应强烈,新闻媒体一关注,很快收回成命。
旗开得胜,我们喜不自禁,特意聚到伐树那条街上,找个酒馆,喝酒唱歌,庆贺成功。我们为事情的圆满解决而高兴,更为七君子能影响时事而亢奋,开怀畅饮,大呼小叫,宣泄快感。鸭嘴兽理所当然成为主角,他喝得一步三摇,端着酒杯大声宣讲:弟兄们!我们干了一件有意义的事!一件有价值的事!这是竹林七贤的里程碑!也是黄河七君子的纪念碑!广大市民会感谢我们!历史也会记住我们……
保护街树成功,让我们体验到了文字的作用、舆论的力量,信心大增,气势暴涨,一时间兴趣点也由清谈自赏转向社会问题,拿鸭嘴兽的话说,从“小我”走向了“大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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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势突然大变。
热烈之后是冷清,短暂的冷清之后,忽又暴热起来。这次热的不是思想不是文化,是经济。人人都谈钱,人人都想发财,“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口号喊了好几年,现在才把人喊醒。下海成潮,辞职成为时尚,尤其是闯海南,成为无数梦想者实现梦想的不二路径。我们自认为是时尚人物,能领风尚之先,面对突如其来的经济大潮,却显得笨手笨脚应对失据,从张狂到压抑再到焦灼,便是我们的真实写照。每天都有新消息:某某下海了,某某辞职了……眼见某某摇身一变成了经理,又见某某西装革履手提皮包见人就派名片……消息刺激得我们焦灼不安,聚会也没有了往日的心境,名士味儿在焦灼不安中迅速消散。终于有一天,张百万说他要停薪留职,去海南闯闯。张百万慷慨激昂,说人生难得几回搏,这么好的机会,不去闯闯,终生遗憾!小刘伶立马响应,连说闯、闯!我都快要憋死了,啥时去?我也去!
张百万停薪留职,自有原因。因为回扣,与报社结下了梁子,发大财的梦想,靠单位没有希望了,只能另觅他途。小刘伶是想自由想疯了,他只想逃离束缚,发不发财倒在其次。其他几贤——大百科处世稳守,贾知府志在官场,余夫子热爱本职,多余人身体不佳,都不大可能辞职下海。至于鸭嘴兽,一则言壮胆怯,一则畏妻如虎,更没有可能走出这一步。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在给张百万小刘伶饯行时,鸭嘴兽突然冒出一句话来:“郑重纠正诸位,今天,是给三个人饯行,不是两个。”说着独自灌了一杯酒。看大家蒙,他把停薪留职书往桌上一拍,一字一顿:我、也、要、去、闯、海、南!
鸭嘴兽又一次以他特有的举动成为当日的焦点。
事后大家才明白,鸭嘴兽痛下决心与张百万小刘伶联袂南下,真实动因不是为了挣大钱,不是为了寻自由,甚至不是为了内心深处的躁动不安,而是惧怕踩高跷。
《警魂》老总编退休了,新来的一把手是个老革命。老革命最爱讲纪律,最烦自由散漫,尤其讨厌小文人的做派。老革命有一嗜好:踩高跷,据说是在老区学的,到新单位履职,搞的第一件大事,就是高跷比赛。全单位无论男女老中青,人人发一对高跷,老革命亲自当教练。大家反感,纷纷消极怠工。老革命一看,这还得了?得给野马上笼嘴,召集全体人员训话,把踩高跷的意义提高到锻炼身体增强体质保卫祖国的高度,再上升到对革命传统革命情操的认识高度,要统统踩,必须踩!谁不踩,扣发奖金!再不踩,停职反省!坚持不踩,滚蛋!走人!
鸭嘴兽是单位里唯一没有踩高跷的人,他称病住院了。没想到,住院第三天,老革命去医院探病,发现鸭嘴兽挂个名,人压根没有去,勃然大怒,当即下令:扣发当月奖金!让办公室通知鸭嘴兽,再不踩高跷,走人!限期一个月。面临如此重大的抉择,鸭嘴兽深切地怀念起了老总编,把自己关屋里闷了一整天,最终选择不屈服。联系了几个单位,没有结果,眼看一个月到期,愁得头大。正好这时候张百万小刘伶要去闯海南,鸭嘴兽痛下决心,申请停薪留职。
大家调侃鸭嘴兽:你吹过牛,这世界你谁都不怕,遇上老革命咋怂了?鸭嘴兽闻言色变,虚虚地说:我说的是人,人,我不怕,可那老头儿不是人,是钢铁,钢铁!知道钢铁吗……
鸭嘴兽、张百万、小刘伶,三人经过一番准备,登上了南下的火车。其余四贤去送行。站台上,几个人轮换着把手拉来握去,嘴里车轱辘话滚来覆去。火车汽笛一声长鸣,七贤隔着车窗挥手道别,那一刻,个个泪眼婆娑,连饱经沧桑老成持重的大百科,眼圈儿都是红的。
7
多年以后,我们还能记得车站送行那一幕。那是七贤友情的最高峰,也是七贤唯一一次没有争吵的聚会。物极必反,盛衰有数,也正是从车站挥手道别那一刻起,七贤自然解体了,那之后,再也没有聚齐过。鸭嘴兽因此感叹:车站握别,是我们“为了告别的聚会”啊!
鸭嘴兽、小刘伶、张百万,三个牛人先后从海南回来了,像鬼子进村一样,蹑手蹑脚不声不响。他们经历了南海的风,虽然体验各不相同,但情形一模一样——全都铩羽而归,除了对海风有着入骨的体验之外,两手空空。失败也好成功也罢,生活从来不会饶过哪一个。鸭嘴兽因为事前没商量事后顾不了家,儿子生病,医治不及时落下痼疾,给老婆留下把柄,家庭地位一落到底。张百万没有如约带回“大锭的银子”,女朋友毫不犹豫跟了别人,还送他外号“大喷壶”。小刘伶最惨,老婆先给他戴上绿帽儿,败露了干脆摊牌,带着女儿另嫁他人。糟不糟?糟!惨不惨?惨!可日子还得过啊!小刘伶没了拖累,索性自我放逐,四处漂流,除了养活自己,就剩三件事:喝酒、写诗、泡女人。张百万坚持“好马不吃回头草”,从练摊儿开始,继续做着发财梦。鸭嘴兽最尴尬,没有闯出名堂,不敢去见老革命,又不愿像张百万那样去练摊儿,就替人搞策划、卖点子,印制精美的名片,号称一级策划师——他大约是本市最早的策划师,至少是之一。
顶着策划师的头衔,鸭嘴兽开始了上门游说的勾当。策划师服务的对象是老板,无论大小,必是能说了算的主。说了算,自然牛,对找上门来的“诸葛亮”,往往不往眼里放,加上内陆接受新事物迟钝,导致鸭嘴兽举步维艰。也不知进了多少家门店拜见了多少老板,也不知领略了多少张有趣的面孔浪费了多少升唾沫,终于做成了一家。
这是一家小饭店,专卖啤酒鸭,生意不咸不淡,维持而已。老板被鸭嘴兽说服,升级改造、扩大规模,门脸、大厅、单间,重新装饰,风格由鸭嘴兽统一设计。鸭嘴兽使出浑身解数,在门脸上推出一只肥肥的鸭子,大书“啤酒鸭”三字。一进大厅,典雅的格调让人顿生好感,一面墙上,用古朴的书法介绍啤酒鸭的来历,从历史掌故到药用功效,一直扯到现今名人的评价。奇了怪了,还是那锅啤酒鸭,经鸭嘴兽这么一包装,迅速火爆起来,食客口口相传接踵而至,单间坐满坐大厅,到了晚上,连街边、后院都摆满了桌子。老板高兴坏了,给鸭嘴兽付了双倍的策划费,还允诺鸭嘴兽可以随时到店免费吃鸭。鸭嘴兽趁机请七贤前去品尝,那是车站握别之后第一次正式聚会,可惜只到了五贤——小刘伶找不到,大百科在事故现场。
那次啤酒鸭却吃得很不成功。不是啤酒鸭味道不好,也不是鸭嘴兽情意不浓,可就是吃不出来当初的那种感觉。大家嚼着啤酒鸭,喝着白酒啤酒,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客客气气,没有激情没有争执,更没有宣泄没有狂态,场面很是温和。缺了点啥呢?大家都感觉到了,可谁都不愿挑明。鸭嘴兽憋不住了,突然来一句:“操!咋都成太监了?”众人嘻哈乱笑,却没有人接话。胡乱地吃胡乱地喝,也说,也笑,很节制也很乏味……
因为怕见老革命,鸭嘴兽宁可东抓西挠在社会上飘。这时候贾知府已经有些身份了,问鸭嘴兽要不要找人疏通一下,鸭嘴兽说不必,时间在我们这一边。鸭嘴兽说得对,时间必然在年轻人一边。不久,老革命退出历史舞台,鸭嘴兽顺利回到原单位上班,恢复了正常日子。
8
七贤个个胸怀远大自命不凡,怎么会甘于庸碌无为呢?大潮汹涌,袭晕了眼脑,丧失了场面和气氛,暂时沉寂龟缩,一旦缓过神来,必然会弄出更大动静来,这是命定。
张百万脱颖而出。
与小刘伶时刻想表现自我不同,与鸭嘴兽重虚轻实更不同,张百万想的是如何赚更多的钱,步步落在实处。张百万主意很坚定:不做雇员做老板。他先做市场调查,和见多识广的人聊天,听一个老人说“生意做遍,莫如卖饭”,浑身一激灵,当即决定做“卖饭”营生了。反复掂量之后,他决定把老家的特色小吃“烙馍卷豆腐”引进省城。
所谓“烙馍卷豆腐”,就是把豆腐切成薄片,用油炸了,在鸡汤里煨得香软酥糯;烙馍,是上好的麦子面用鏊子炕了,筋道耐嚼;卤好的豆腐片配上绿豆芽葱花辣椒丝,拿烙馍卷了吃,别致又美味。张百万从老家雇一个烙馍能手,连门面都不租,推辆小车就上街了。一炮打响,“烙馍卷豆腐”很快风靡了整个城市。却赚钱不多。小吃利薄,扣除工本钱,所剩无几。小吃靠的是经验,没有技术含量,因此模仿者众,张百万的烙馍摊儿刚火,就被更多烙馍摊儿包围了。看着大街小巷无处不在的烙馍摊儿,张百万恨恨不已又徒唤奈何。鸭嘴兽包装的啤酒鸭火了,张百万受到启发,甩掉烙馍摊儿,跑到北京,靠着三寸不烂之舌,连蒙带哄,把全聚德引了进来,开张全市第一家烤鸭店。生意那叫火!火到政府官员吃烤鸭都需找他预订单间。可是好景不长,很快,大街小巷都有了烤鸭店,鸭子满城飞。那些山寨版烤鸭,二十八元一只,他经营的正宗烤鸭要九十八元一只,不明真相的食客都去吃二十八元一只的。骂娘也没用,你不可能把吃客骂回来,人家就是冲便宜去的。气闷之时,鸭嘴兽请大家吃啤酒鸭,看着一家四六不是的小饭店生意火爆,难免心生嫉恨,话说出来,却是冲鸭嘴兽的:你这鸟人,有起死回生的本领,咋不帮我一把呢?还哥们儿呢!鸭嘴兽回怼:你请我了吗?张百万说咱哥们儿还得请啊?鸭嘴兽说当然,我不在乎一顿饭,我在乎的是态度。张百万说那好我现在就请。鸭嘴兽说对不起,今明两天排满了,你要请,最早后天。张百万嘴里嘟嘟囔囔,却无可奈何,只好耐心等待。
鸭嘴兽推后两天,并不是没有时间,而是要给自己时间。鸭嘴兽的特点是不做便罢,做就要做到最好,他要给张百万拿出一个顶级方案:城市濒临黄河,黄河鲤鱼天下闻名,鲤鱼跃龙门家喻户晓,学生高考牵动千家万户……为何不做黄河鲤鱼呢?鸭嘴兽把想法说给张百万,张百万一听激动得浑身发抖,双手狠劲在鸭嘴兽肩上拍打:妙!真妙!绝!真绝!哥们儿,就这么定了!啥都不做了,就做黄河鲤鱼!经过一番紧张又精心的筹备,“张百万黄河大鲤鱼”粉墨登场了。
繁华大街上,出现了一家新开张的饭店。饭店门脸,是一块设计新颖的大招牌:“张百万”三字用美术体,竖排,字小且歪歪扭扭,像三只觅食的麻雀;“黄河大鲤鱼”由著名书法家书写,字大如斗苍劲有力。大厅装修得高端大气,迎门一条金身红尾的铜质大鲤鱼,作腾空飞跃状;一面墙上,用工整的小楷介绍黄河鲤鱼的前世今生。饭店距高考前一个月开张,开门大吉,订单树叶似的飞,连高考后一个月的单间都预订满了。吸取烤鸭店墨守成规的教训,张百万先注册商标,试探成功后立即开办分店,在城市最繁华的地段再开两家,与总店遥相呼应,成三足鼎立之势。
张百万要给鸭嘴兽付策划费,鸭嘴兽头一拨浪:说什么话呀你?苟富贵,勿相忘,你要过意不去,记着请我喝酒就是了。张百万哈哈大笑,说你是本店首席贵宾,可以随时来吃黄河大鲤鱼。
张百万成功了,成功得一塌糊涂。三家饭店像三盘吸钱机,银子哗哗流,张百万很快名不副实,该叫张千万了。成功后的张百万大腹便便,经常参加一些会议,西装革履,胸戴鲜花,接受各路记者的采访,俨然社会名流。
9
有一首歌,叫《把根留住》,曾经是七贤聚会时必唱的曲子:
多少脸孔,
茫然随波逐流,
他们在追寻什么?
为了生活,
人们四处奔波,
却在命运中交错……
往往是小刘伶领唱,随即张百万、鸭嘴兽加入,待唱到“一年过了一年啊,一生只为这一天……”时,大家不由自主加入,就成了大合唱:
让血脉再相连,
擦干心中的血和泪痕,
留住我们的根……
我们喜欢唱这首歌,自然与我们激烈讨论过的“寻根文学”有关。文学寻根寻了好几年,没有寻到大家一致认可的“根”;高唱《把根留住》,究竟留住留不住“根”?我们心里一样没有数。
七贤当中,小刘伶除了爱唱,还爱动,无论谈话或喝酒,不曾见他安静下来。他很难坐稳半小时,往往说着说着站起来走了,兜一圈儿回来,接着说;喝着喝着不见人了,一会儿又冒了出来,接着喝。小刘伶腿快,鸭嘴兽嘴利,腿跑不赢,就经常用嘴损,看小刘伶窜来窜去卧不稳,鸭嘴兽嘲讽道:别看七贤里你年龄最小,恐怕你最先去见阎王。小刘伶问为何?鸭嘴兽说你的腿快得像兔子,能长寿?小刘伶反击:乌龟长寿,你当乌龟吧,我宁可当兔子。
不料玩笑成真,小刘伶果然因为好动,成了短命兔子。
小刘伶居无定所,飘来飘去,飘到南方一个城市,那城市号称“红都”,含义不言自明。凌晨,小刘伶从夜店出来,在街上乱闯,一辆大卡车飞速驰来,他不但不躲,反倒迎面而上,被撞得粉身碎骨血肉横飞。那个城市规定,白天不准大车进市,只在零点至五点开放,卡车司机为了效益,往往把车开得飞快,开夜车累了困了看不见行人,或是看见了刹车不及,都有可能,问题是小刘伶为什么要迎面而上?是喝醉了脑子不清醒,还是要学习海子,把卡车的两束灯光当成火车的灯光?小刘伶死了,带走了谜底,我们无法知道。我们只知道,自从小刘伶喊出“诗歌已死”,就开始萎靡;自从老婆跟人跑了,就开始颓废,整天醉生梦死,嘴里咕咕哝哝,说得最多最清晰的一句话就是“海子死了,诗歌也死了”。如今,说这句话的小刘伶也死了……
一个生命就这么结束了。
一个活蹦乱跳的生命就这么结束了。
一个当代七贤的生命就这么结束了……
消息传来,我们很快聚在一起。除了多余人,到了五贤。人到了,酒有,菜也有,可是,说什么呢?说小刘伶,只能说小刘伶,本来就因他而起!大家唏嘘了一阵,对小刘伶早死表达了痛惜,对小刘伶才华没有得以展现表达了惋惜,然后呢?不约而同,把话题扯到多余人身上,互相询问多余人没有到场的原因,知悉多余人病情加重到北京看病去了,又对多余人的身体表达了关心,说些寻常但必须要说的祝福话。该说的话说过,沉闷之时,鸭嘴兽端起一大杯酒,先用独有的语言对小刘伶之死和多余人病重作出点评,然后郑重宣讲:
“哥们儿!我们不能这么沉沦下去了,要做事情,做正确的有意义的事情,小刘伶死了,才华也带走了,没做出像样的事情,白来世上一遭。多余人的目标是活命,能活下去就是胜利!我们不行啊!我们是有头脑的芦苇,我们是当代七贤,总不能就这么浑浑噩噩,虚度光阴,活成行尸走肉吧……”
10
小刘伶暴死引起的震荡还没有平息,多余人病危的消息就来了。
相比小刘伶之死,多余人病危并没有让我们吃惊。多余人的人生在知青下乡时似乎已经定格,再没什么波浪。多余人自嘲:我的人生没有未来。下乡几年,一失两得,失的是健康,得的是肝病和老婆。失的没想失,得的无意得,可偏偏自己说了不算数。老婆姓师名亚男,其父是多余人父亲的部下,下乡期间对多余人照顾有加,返城不久,就在父辈的授意下结婚了。亚男不亚男,说话大腔大口,做事风风火火,知青时算优点,一旦进入家庭,成了缺点。鸭嘴兽多余人两家通好,经常领略亚男的雄姿,比照自己老婆雅号金钱豹,送其诨号河东狮。多余人生来养尊处优,对权、钱没有兴趣,加上身体原因,以寡淡处世,唯一的心愿是能体验到“美丽的爱情”,河东狮的粗蛮让他无比失望,碍着老人和孩子,将就过日子。多余人也曾委婉提醒河东狮,河东狮没当回事,或者不以为然。某日,河东狮和上司干架,吼着骂着扑向上司,把上司的脸抓成了花狗屁股。这一幕正巧被多余人撞上,回家二话不说,拿出一张纸来,写上一行字:明天离婚,扔给河东狮。河东狮谁都吼,不吼多余人,一看离婚,急了,说不能离!你身体不好,我得照顾你哩。多余人说我不需要你照顾,离。河东狮说我不离!只要不离婚,我宠着你,你想咋着就咋着,行不行?多余人说不行!必须离!河东狮说你不行我行!我就不离!多余人拂袖而走,一走半个月。回来后,继续谈判,河东狮更犟,坚决不离,谈来谈去谈不拢,多余人从厨房拿出一把菜刀,桌子上一拍,道:我说离,你说不离,看来是谈不通了。这样吧,咱俩比赛剁指头,我一根你一根,一递一根剁,谁先怕算谁输,我输了听你的,不离,你输了听我的,明天就去离。来!我先剁!多余人说着举起了菜刀。河东狮吓得面色如土,上前抱住多余人的胳膊,哭了起来:看来你是真要离呀!你别剁指头,千万别剁,我离,我离还不行吗……
把河东狮请出家门后,多余人开始认真寻找情侣——他不愿说老婆、老伴,甚至妻子,只希望有个情侣。除了身体不好,多余人条件不错:相貌堂堂,住干休房(父母留下的),工作体面,消息一出,应者云集。多余人一个一个见,认认真真,先后见了五十多个,越见越沮丧,越见越失望,终于哀叹道:到此为止吧!一个都不再见了。不见,须有结果才成啊,多余人自己给自己妥协,选了一个感觉“善良的”女人,重新组建了家庭。
没领结婚证前,“善良的”女人表现还差强人意,一旦结婚证到手,面目突然变得可憎——不再话少,叨叨起来没完没了;不再省事,两两计较睚眦必报;不再俭省,想方设法要钱要物;尤其让多余人受不了的,是这个“可恶的女人”(多余人语)竟然毫不掩饰地打起干休房的主意,试探着跟多余人商讨遗产继承问题……
这样的女人还能要吗?
这样的日子还能继续吗?
经过一年多的煎熬,终于忍无可忍,多余人和“可恶的女人”摊牌了:离婚!
“可恶的女人”并不惊慌,很平静很仔细地跟多余人讨论家产如何分成,尤其是干休房,是否考虑过户到她的名下。多余人和河东狮固然谈不上“美丽的爱情”,但两人有孩子牵绕,河东狮处事大气,不争家产,离婚了,一个人净身出户,还放话说要挣许多许多钱,啥时候多余人需要了,她立马回来。河东狮操办能力强,她在时,家里的一切无须多余人操心。多余人缺乏治家能力,原想“美丽的爱情”找不到,就找一个“善良的”将就余生,哪想找回来一个“可恶的女人”,面目狰狞来分割家产,怎么办?凶险又恶心的场面,让多余人束手无策。
关键时刻,河东狮杀回来了。
河东狮的确厉害,战不了几回合,“可恶的女人”就落荒而逃,害怕河东狮追杀,连自己的衣物都不敢要了。还是多余人心软,把“可恶的女人”的所有衣物如数奉还,又给她一笔不菲的分手费。第二次婚姻就此终结。
经此一役,多余人心若死灰,再也不奢望“美丽的爱情”了。心灰,面容就枯,一点精神都提不起来,真成了“行尸走肉”,过着“毫无意义的日子”(多余人语)。直到某一天,多余人听到了上帝的召唤,走进教堂。
11
多余人临终前的经历,让我们经受了一次精神洗礼,纷纷沉静下来,包括眼高过顶呱呱不休的鸭嘴兽。
鸭嘴兽自诩“天上的事情知道一半,地上的事情全知道”,敢“遇天下牛人而怼之”,就是仰仗自己记性好读书多。见识了医院的情景,鸭嘴兽把自己的豪言壮语悄悄做了调整:天上的事情知道一半,地上的事情差不多都知道。能让鸭嘴兽谦虚下来,可见多余人的临终经历对他的冲击有多厉害,他不再呱呱不休过嘴瘾,开始认真做“有意义的事情”——一不小心,鸭嘴兽当上了英雄!
去地市的公交车上,中途上来俩窃贼,公然手持匕首,挨个搜钱。乘客几十位,没有人拒绝,更没人反抗。鸭嘴兽坐在最后一排——他喜欢选择最后一排,看见前边动静,起身往前冲,边冲便厉声大喝:住手!我是警察!俩窃贼闻声窜向车门,大呼司机停车。乘客一听有警察,齐声喊:别停车!别开门!抓住他们!别让贼跑了!司机“吱”一下停下车,打开车门,两个窃贼落荒而逃。有乘客埋怨司机不该停车更不该开门,司机说你们站着说话不腰疼,他们记得车号,我不停车开门,早晚遭他们报复,车上可不是总有警察。这时候乘客才想起吓跑窃贼的警察,警察在哪儿?有乘客指认,众人目光聚集在鸭嘴兽身上。乘客发现,这个身材瘦小的人并没有穿警服啊!看样子也不像能抓贼的英雄啊!就有人问:你真是警察?鸭嘴兽大嘴一咧说:和警察沾边。又有人问:你不怕贼?他们手里可是有刀啊!鸭嘴兽正色道:邪不压正!只要你敢站出来,窃贼就不敢轻举妄动。鸭嘴兽的话让一车乘客感到羞愧,全都闭嘴不说话了。
小事一桩,鸭嘴兽没有当回事,一篇消息,却把他推到了聚光灯下。
回到单位,公交司机当闲话把事情说了,公司领导认为这是一个营造公交安全的大好机会,就组织人写文章。经宣传干事加工、报社记者润色,文章在省报发表出来,已经演绎成《人民警察勇斗歹徒,全民共创公交安全》。副省长兼公安厅厅长看了,批示:树立典型,弘扬正气。领导一批示,事大了,全省都在寻找“大义凛然的警察”。鸭嘴兽特征太明显,没费周折就被寻到了。公交公司送锦旗,省报记者要深度采访,《警魂》总编找鸭嘴兽谈话,要求他好好配合,暗示典型树成了,大家都受益。鸭嘴兽却不买账,说记者的文章失真,我只是吓跑了窃贼,没有“勇斗歹徒”。总编说大方向没问题啊!鸭嘴兽说有问题,“吓跑窃贼”与“勇斗歹徒”能一样?总编说不要纠缠枝节了,省长批示了,就是政治任务,你得积极配合。鸭嘴兽说谁爱配合谁配合。总编说你冷静冷静,好好想想再说。
副省长获悉英雄人物是身边属下,非常高兴,要亲自接见鸭嘴兽。总编接到通知,不敢怠慢,拉上鸭嘴兽去见副省长。副省长位高权重,接待室等着接见的人排长队。等了一会儿没轮上,鸭嘴兽说“我也很忙”,起身就走,被总编一把拉住。副省长临时接待一重要客人,不能抽身,就指示秘书,留晚宴,在主席旁另开一席,犒赏鸭嘴兽,由宣传处长和《警魂》总编作陪,他过去敬酒。对一般人来讲,这是莫大的荣耀啊!可鸭嘴兽不是一般人,不但不觉得荣耀,反倒憋一肚子火,若不是处长、总编苦劝硬拉,真要扬长而去了。席间,鸭嘴兽闷头喝酒一言不发。门忽然大开,秘书进来说副省长来了!处长、总编一干人立马起立,恭候副省长,唯鸭嘴兽端坐不动。总编拉鸭嘴兽衣袖,鸭嘴兽胳膊一甩,斥道:干吗啊你。副省长并不介意,端着酒杯走到鸭嘴兽身边,说这就是我们的英雄啊!来,我敬你三杯!鸭嘴兽不起立也不接酒杯,说我不喝酒。副省长一愣,哈哈一笑说好习惯好习惯,那好吧,你喝水,我喝酒,碰一杯,以表敬意!鸭嘴兽拿茶杯和副省长碰了一下,随便抿了一口。副省长见状,也不再劝,和其他人共同碰了碰杯,就离开了。副省长走后,总编埋怨:副省长敬酒你为啥不喝?鸭嘴兽反问:为啥副省长敬酒我就得喝?总编气得脸紫,处长尴尬地讪笑,气氛异常难堪。
副省长“接见”之后,没有人再找鸭嘴兽了,事情不了了之。
七贤聚招待所海聊,大家替鸭嘴兽抱憾,张百万说你该顺势而上啊!多好的机会啊!
鸭嘴兽脸一紧:我又不做生意!
张百万吭吭几声:呵呵,我忘了……我的意思是说,就你这小身板儿,能制服歹徒?
鸭嘴兽一拍胸脯:咱这儿有浩然正气!
贾知府接话说是啊是啊,你不只有英雄情结,还有英雄胆略。
鸭嘴兽说那是自然。窃贼若胆敢伤害无辜,我一定挺身而出,你信不信?
贾知府说我信我信!
张百万说我也信,你不是早有过英雄救美的壮举嘛。
张百万说的是知青下乡时,一村妇和男人吵架,气急之下跳进水坑里,鸭嘴兽恰巧碰上,奋不顾身跳下水救人,才发现,那水只有一米多深。“英雄救美”,就成了知青们的笑谈。
鸭嘴兽明白跟张百万不能谈严肃话题,认真不认真都没有意义,就把脸转向余夫子,愤愤然道:教授,对一头牛弹琴,是牛蠢还是弹琴人蠢?
余夫子哈哈大笑。
众贤跟着大笑起来。
12
一个风雨交加的天气,大百科和我们辞别。
大百科真沉得住气,一枪一刀稳稳扎扎准备了多年,把一切安置妥当,要出国走了,我们连一点信儿都不知道,只知道他们工厂受形势影响效益不好。
大百科气真壮,一把岁数了,还有雄心漂洋过海,让我们除了惊讶还是惊讶。讨问根由,大百科说我是吃技术饭的,只要脑子不坏,到哪儿都饿不着;我就觉着,日子不能就这么定了,得变变。当年你们闯海南,我不方便没有去,现在方便了,也得闯一闯,不然一眼望到了尽头,怪无趣的。
大百科说得轻松,其实话题很沉重,大家一时无语。
喝了一会儿闷酒,张百万端起酒杯敬大百科:老兄!这一别,以后想聚也难了。废话就不说了,我就问一句,钱够吗?千万不要跟我客气!
大百科干了杯,道:够!这些年我就做这事了,参加聚会少了,原谅啊兄弟!
贾知府也跟大百科碰杯,说:老兄是有心人,兄弟佩服!不像我混日子,本想着干出点名堂来,谁料想混来混去混成个衙役……一言难尽啊!不说了!满饮此杯,祝老兄一路顺风!
看余夫子一直不语,张百万将军:啥意思?光喝酒哇?说话啊你!余夫子一声叹息,道:不知咋回事儿,今儿个脑子里一个词儿总在那儿闪,轰都轰不走。张百万说你也装神弄鬼啊?啥鸡巴词啊?余夫子说:凋零。张百万说别别,今天给老兄送行,说点儿喜庆的。余夫子说你以为“凋零”是坏词啊,错!凋零,也是一种美啊!并且是深刻的美。张百万笑道:得得得,又一个神经病诞生了,亏得鸭嘴兽没来,要不恁俩一起犯神经,谁受得了?
提到鸭嘴兽,大家想起鸭嘴兽还没有到,猜测他是怎么回事。大百科说昨天电话里说得好好的,他不会不记得,刚才再打,手机无法接通。贾知府说也许有要紧事吧?张百万说这货就好装神弄鬼,说不准一会儿就从哪儿冒出来了……
“谁在说我坏话?”
突然一声大喝,鸭嘴兽从天而降,出现在大家眼前。不顾众人目光,也不管大家询问,径直走到桌前,端起酒杯自饮三杯,又与大百科连碰三杯,满怀敬意地说:老兄!今天才发现,你才是七贤第一人,沉稳、内敛,目标明确,脚踏实地,说实话老兄,你的行动,给了我一记闷棍,让我清醒让我羞愧……衷心祝愿老兄前程似锦!想送老兄两句话。大百科道:兄弟你说。鸭嘴兽喝下一杯酒,说:老兄有技术懂外文,生活应该不成问题。请老兄把七贤情谊带过去,把七贤文化带过去,老兄不孤独;还有,请老兄记住,不管千里万里,有几个兄弟在牵挂你,永远……大百科闻言泪涌,上前握住鸭嘴兽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几双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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慌慌张张消耗着生命,磕磕绊绊过着日子,不知不觉,我们成了大伯大叔。儿女们噌噌地长,眨眼之间,已经到了我们当年的年龄了。时移势易,儿女们面对的,不是我们曾经经历的。我们当年很穷,但考上大学,毕业就有体面的工作,每月领着工资,不愁不焦不知足,养出些骄狂之气。我们之后,考上大学更牛,真如鲤鱼跃过龙门啊!要风有风要雨有雨,可谓风头无两。惜乎好景不长,等儿女们长大时,时代骄子已经不是大学生了,他们苦筋乏力考上大学,好不容易熬到毕业,一出校门,不知道往哪儿去了。鸭嘴兽儿子不是天才,使出吃奶力气考了个三本,毕业证一钱不值。找不到工作,夫妻俩愁得头大,儿子倒不急,说看你们的本事吧,有合适的工作我就去干,没有也无所谓,我相信,你们过去养得起我,以后也能养得起我。鸭嘴兽对儿子的歪理邪说嗤之以鼻,咕哝道:都是给惯的,我们那时候谁靠父母了?
正当鸭嘴兽为儿子的工作一筹莫展之时,全省公开招考公务员,鸭嘴兽的单位也在其列。得到消息,鸭嘴兽喜不自胜,立即行动起来,找资料,押考题,选职位,比高考重视若干倍。那是首批公招,谁也不知道考啥内容,只知道分笔试、面试两部分。应考是鸭嘴兽的长项,自诩天下第三——天英他避让,地秀他不及,人杰就是他了。鸭嘴兽也的确杰出,当年高考仓促上阵,凭借四门课就考了全市第三,若认真备考,五门齐全,拿全省甚至全国第三都是有可能的。公考从消息发布到考试一个月时间,鸭嘴兽每天缠着儿子背题答题,赔着笑脸倾心指导;儿子不胜其烦,一边发牢骚一边吞药似的接受指导,父子俩合作的景象,称得上绝代双骄。
鸭嘴兽的心血没有白费,笔试成绩公布,所报职位预录前三名进入面试,儿子名列第一。
面试分两部分:自辩和答辩。自辩:抽中一个题目,陈述自己的见解;答辩:回答考官的提问。儿子智商不及鸭嘴兽,嘴上功夫却过之,这给鸭嘴兽一个错觉:儿子笔试关过了,面试不成问题。即便如此,鸭嘴兽仍然帮助儿子积极应对,没有掉以轻心。该做的能做的都已做毕,鸭嘴兽信心满满静等佳音。老婆提醒鸭嘴兽:是不是需要做点工作?面试可是橡皮筋儿啊。鸭嘴兽头一拨浪:不必!老婆说还是打听打听吧?看谁负责,一个单位的,好打听。鸭嘴兽再拨浪头:大可不必。再有两天就要面试了,老婆拿出一沓钱,对鸭嘴兽说:听说这事都要打点,你去见见评委吧,礼多人不怪,为了孩子,砸锅卖铁都愿意。鸭嘴兽还要拨浪头,老婆脸一紧:快去!要是耽误了孩子,看我撕了你!鸭嘴兽吓得头一缩,揣上信封出门了。
评委共七个,鸭嘴兽认识其中三个——《警魂》总编、宣传处长,还有一地市局长。三人当中,总编最腻歪,此人没有老总编的宽厚,也没有老革命的刚硬,鸭嘴兽打心眼里瞧不起,找他求情绝无可能。宣传处长不过点头之交,也不好请托。倒是那位地市局长,因为讲课,对鸭嘴兽恭敬有加,曾当众说过要拜鸭嘴兽为师呢,可以拜托一下,至于钱嘛,根本无必要送。鸭嘴兽本来就目空一切,讲课暴得虚名,心态有些走形,自认为是只大鸟了,言行举止就与常人大不相同。除了自视过高,还有一紧要关节——鸭嘴兽觉得送钱太伤自尊,自设的“原则”,岂能丢弃?
从家里到单位,距离不远,一路走着,鸭嘴兽作出决断:没必要打点;不能够打点。至于钱,当然不能再还给金钱豹,他要趁机武装武装自己——为了写作方便,他一直想有台手提电脑,已经偷偷攒了几百块钱,在办公室藏着,加上这一沓钱,够了。决断一出,鸭嘴兽浑身轻松,大步流星跑到办公室,把钱藏好,用座机给当评委的地市局长客套了一番,又一身轻松回到家里。金钱豹询问办妥了吗?鸭嘴兽微笑着点头。
面试结果很快公布了。或许儿子临场发挥太差,或许请托没起作用,或许在人家眼里鸭嘴兽根本不算只鸟……总之儿子没有上榜。
14
鸭嘴兽一心想干一番不俗的事业,却不知道“事业”在哪里。看到边疆需要人才,他报名支边,被告知不符合条件;听说老区教师紧缺,又报名支教,又被告知没有教师资格。东抓西挠,找不到出路,懊丧不已。看他唉声叹气一脸愁容,金钱豹恼了,劈头盖脸臭骂:看你那副德性!除了吹牛放大炮,百事不成!甭怨天怨地,真要有本事,就帮你儿子考个工作!鸭嘴兽心里一震:是呀是呀!一家不安,何以安天下?先把儿子的事办好,再说“有意义的事情”吧。他找儿子长谈,认真检讨自己的过失,把考试落败的原因全揽在自己身上,鼓励儿子不要气馁,一切都来得及,好好备考,明年来个一飞冲天。顽劣的儿子被他的真诚打动了,应允再考一次。有几个熟人的孩子也要报考,听说鸭嘴兽在家辅导儿子,就请求让他们的孩子一起听课。给一个孩子讲和给几个孩子讲没有什么不同,儿子有了学伴儿,或许更有利,鸭嘴兽爽快答应了。双休日,家里当讲堂,鸭嘴兽讲得眉飞色舞,孩子们听得聚精会神。金钱豹看在眼里喜在心里,悄悄做一桌可口饭菜,邀请听讲的孩子们一起进餐。
也许鸭嘴兽教授得法,也许孩子们学习用功,也许时来运转,鸭嘴兽儿子,还有一起听讲的三个孩子,笔试、面试一路过关斩将,最后全都上榜了。一下子培养出四个公务员,不得了了,人们交口称赞,鸭嘴兽善于讲课的名气再次热传起来。与普法不同,这次讲课事关学生的一生,也是许多家庭的头等大事,比起中招、高招,公招的重要性不可以道理计。有热心人撺掇鸭嘴兽,何不办一个培训班呢?鸭嘴兽脑子一亮:对啊!何不乘此东风,办一个公招培训班呢?这不正是自己苦苦寻求的“有意义的事情”吗?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好!甚好!
鸭嘴兽迅速招来三贤,商讨办班事宜。
说是商讨,其实是鸭嘴兽一个人宣讲。鸭嘴兽从孔子的教学理念说起,讲到蔡元培的大学标准,再讲到公务员的精神现状和他的忧虑。讲完春秋大义,鸭嘴兽给三贤分派任务——贾知府负责解决办班需要的一切手续;余夫子业余时间给学生义务讲课;张百万出资三十万,解决办班经费。
贾知府先表态。他说现在各种培训班很多,不清楚是哪里主管、哪里审批,可以问一问,应该问题不大。
余夫子说他不熟悉培训班,不知道讲些啥,不能误人子弟;再说他手头一本专著正在撰写,恐怕抽不出时间。
张百万急性,问鸭嘴兽:我出的这是啥钱?借款还是投资?独资还是参股?
鸭嘴兽被问蒙了,说什么独资参股?弟兄们合伙办一件值得办的事情,有力出力有钱出钱啊!
张百万撇嘴:没听说这么做事的,没计划没方案,上嘴唇下嘴唇一碰,给我三十万……
鸭嘴兽说人尽其才啊!要不你来讲课,我来……话说一半打住了,鸭嘴兽忽然想起自己没有钱。这时他才明白,现在是正儿八经做事,不比以往坐而论道过嘴瘾。
张百万接着说:三十万不算多,我出得起,可我得先弄清楚为啥出。弟兄们家里有困难,该资助我义不容辞!可你这是办班搞经营,不是小孩儿过家家。你说办班有意义,还得考虑有没有效益,也要看大家愿意不愿意;大家愿意,还要协商如何操办如何经营如何分工如何担责……
张百万说得有理有据,辩才无碍的鸭嘴兽,一时语塞。
张百万继续说:看你这弄法,纯粹心血来潮,弄不成事。这样吧!我赞助5万,随你造,我不管不问不操心,权当还你人情……
鸭嘴兽打断张百万:你要这么说,就不麻烦你了。
四贤在尴尬中散去。
鸭嘴兽决定单干。就在这时,鸭嘴兽忽感身体不适,上腹隐隐作痛,饮食也不够正常。鸭嘴兽身板瘦小,却从不患病,连感冒都极少,因此他毫不在乎,误以为是几项工作相加,劳累过度所致,注意点儿节奏就是。接下来的一周,疼痛加剧,还伴有恶心干呕。
鸭嘴兽去了医院。
虽然有所预感,但仍然大出意外,检查结果:胰腺癌,晚期。片刻眩晕之后,鸭嘴兽果断做出决定:不住院,不化疗,不让任何人知道真相。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鸭嘴兽坚持“三不”原则,但积极配合吃药,中西药都吃,江湖郎中的秘方、民间偏方,也吃。鸭嘴兽不愿相信自己得了绝症,更不愿相信自己生命即将结束。他宁愿相信医院检查有误,是生活给自己开了一个大玩笑。然而,冰冷的检查结果就揣在兜里,他看了一遍又一遍,看到眼花,看到头晕……
鸭嘴兽明白,一切就要结束了,不管开局如何过程如何,他一定要留下精彩的结局。夜深人静,他开始盘点自己的人生,从记事儿盘起,一直盘到眼前,把经历的所有人所有事都回放一遍,不管对的错的满意的糟糕的辉煌的暗淡的欠人的欠己的,统统做一了结——自己给自己了结。
他先给妻子儿子各写一封信,再给七贤写了一封信,又给学生们写了一封公开信,最后,剩下一个问题:在即将告别人世的时候,还有没有想见的人?最想见的人是谁?
是啊!在即将告别人世的时刻,最想见的人是谁?
鸭嘴兽把这个问题当作他人生最后的唯一需要思考的大命题。
苦思冥想了三天三夜,终于给出了答案——给自己,也给所有认识不认识的人——鸭嘴兽最后最想见的人,是一个小姑娘,一个三十年前偶然见过一面的小姑娘,一个长着大大眼睛桃形脸蛋的小姑娘,一个不知姓名不知年龄不知下落的小姑娘,因为,这个小姑娘给他命名了神似又形似因而难以拒绝无可替代不可超越的名字:鸭嘴兽。
鸭嘴兽迅速写下寻人启事,在自己的博客里发出:
敬启者:
我叫鸭嘴兽,现居中国平原市,年五十有四。三十年前,在平原市人民公园湖心岛六角亭,一豆蔻姑娘,应约为我起了名字:鸭嘴兽。因形神兼备美妙绝伦,鄙人用此名三十年。父母给了我肉身,姑娘给了我名字,缘分何其深也!命运多舛,人生无常,为不留遗憾,欲寻当年小姑娘,当面致意!恳请姑娘看到启示速速联系,也恳请女士们先生们看到启示后相互转告,不胜感激!
鸭嘴兽 ×年×月×日
手机:xxxxxxxxxx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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鸭嘴兽没能等来小姑娘的回音,三贤却收到了鸭嘴兽的邮件。
余夫子,贾知府,张百万,急匆匆聚在一起,静静读完鸭嘴兽的信,手里拿着鸭嘴兽寄的小物件,沉默无语。三个人内心五味杂陈,却难以道出。
三件小物品,各有各的来历,各有各的故事。
余夫子手里的钢笔,是一杆英雄100号。英雄100号,在20世纪80年代,分量不亚于时下的苹果5,唯时尚指数不及。当下常有女生为了一款苹果5就献出自己的身体,那时候不可能出现这样的事情,可谁有一杆英雄100号,牛气自不待言。余夫子有一杆,那是他妻子结婚前送给他的信物。余夫子非常珍爱,插在上衣兜里显摆,轻易不舍得用。有一天,鸭嘴兽要写什么东西没有带笔,顺手从他兜里拔走,写完了,顺手插在他自己兜里。余夫子以为鸭嘴兽也想显摆一会儿,就没有在意,不想聚会结束,忘了要回,回到家里发现了,坐卧不宁。余夫子想鸭嘴兽再见了一定还他,可再见了,鸭嘴兽闭口不提,几次想张嘴讨要,碍着面子没好意思开口。时间一长,更不好意思开口了。生离死别之时,鸭嘴兽把英雄100号寄还,是要表达什么呢?物归原主?表示歉意?了结心事?或许都有吧!
贾知府手里的烟斗,原来也是贾知府的。贾知府到哈尔滨出差,在莫斯科大街买了一支烟斗一把酒壶,扁扁的酒壶随身装在兜里,烟斗叼在嘴里,模仿苏联大人物神态,自得自乐。某天七贤聚会,贾知府叼着烟斗显摆,鸭嘴兽一把抢了过去,说这玩意儿归我了,你还有酒壶。贾知府不依,追着讨要,只差没有翻脸了,也没有要回。后来贾知府还要过几次,也没有成功。再后来,就淡了,也忘了。眼下贾知府官至厅级,一把破烟斗算什么呢?手把烟斗,除感意外,贾知府并没有多想鸭嘴兽寄还的用意,而是在回味自己年轻时的风采——兜里装着扁扁的酒壶,不时掏出来抿一口;嘴里叼着烟斗,模仿着大人物的神态……贾知府由衷感叹:还是年轻好啊!
张百万手里的佛珠,是什么含义呢?发财之后,张百万开始乱插彩旗。与其他有钱人不同,张百万插彩旗的目的很明确:要儿子。没有儿子,是张百万心中的痛。妻子生有两个女儿,快五十岁了又冒险生下一胎,还是女儿。张百万给彩旗们说得明白,谁能给他生儿子,就把谁升为镶红旗。四杆彩旗生了,都是姑娘,加上正红旗已有的三个姑娘,七仙女凑齐了。张百万心有疑惑,花重金请大师测算,大师竟判他命里无子,插再多彩旗也无用。张百万不服,继续努力,终于让一杆彩旗生下个儿子,可一化验,“儿子”跟他没有一点关系,差点气疯。鸭嘴兽趁机劝张百万痛改前非,认真做一件有意义的事,不枉年轻时的梦想。张百万久浸商场,已是铁豌豆一枚,鸭嘴兽的话岂能奏效?看着张百万刀枪不入的神态,鸭嘴兽叹道:人力不可及也,让佛祖拯救你吧!临终送佛珠一串,是在借物规劝吗?
三贤各自低头想心事,没有人说话。
好静。
好沉闷。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终于有人打破了沉闷,余夫子说:
“我们去送送他吧!”
三贤一齐抬起头来,都已是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