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壳猎人

2022-12-25 22:36榛生
青年文摘(彩版) 2022年23期
关键词:运动服贝壳旅馆

榛生

1

因为长得可爱,眼睛大,眼珠还有未曾褪去的婴儿蓝,天真的小嘴,永远的孩子气,所以同学给她取一个外号,叫姆明。没错,就是动画片里那只蓝眼睛河马姆明。

姆明爸在舟山的海边开一间旅馆,生意惨淡,却开了二十多年。她妈是全国也许是全世界仅剩的几位精致瓷器修补师之一,可以将那些价值连城但破碎了的东西,修补还原至完全看不出裂痕。她哥是一位云游诗人,也是一位植物学者,发现了地球上两种人类尚未知道的植物。

姆明爸的旅馆很有年头了,真的很像动画片里的姆明家,旧旧的、暖暖的,收留着来自远方的流浪旅人, 招待他们早餐晚餐,给他们干净的床铺。

姆明在这间旅馆里长大,总是无忧无虑的,同学说:“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你没有烦恼,不过呢,也好像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

她们盯着她的眼睛:“哦哦哦,明亮得像两颗深茶色的水晶珠子,加上淡淡的蓝色眼白,弱小可怜无助啊。”说着,她们就掐她圆圆的脸蛋。

但姆明也有姆明的忧愁,只是这忧愁很小,不足为外人道,但却很顽固,一直生长在姆明脑额叶的某个褶缝里,从未因任何原因消失掉。

2

那时姆明大概十三岁,刚刚升初中,初中不算特别远,骑单车二十分钟,所以每天中午姆明都回家吃饭。

一个秋天的中午,姆明吃过午饭回学校, 一路上都没什么人, 特别空旷。她的心情也很空,就像一只大大的气球。她在校门外的车棚停好了车, 转过身,忽然看到一个全身穿着红色运动服的男生站在铁门那里看她。

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快要消失的蝉鸣有一声没一声的。秋风吹下一些杜鹃花,从她的面前飘下来。他似乎在等她走过来,帮她扶着铁门,可姆明不知为什么没向前快步走。也许只有三秒、五秒,他松开手,铁门关上了,他先进到校园里。

他的红色运动服又轻又蓬,像降落伞的料子,风吹来,他的衣服就随着风的方向鼓胀起来,两个袖子从肩头到袖口各有一道白色的装饰边。这让姆明留意到了他的好看:一头卷毛,眼睛细长,有一颗特别帅的虎牙。

那天是姆明告别孩童时代变成一个少女的节点,孩童和少女的区别也许是:少女的心里会装下一个人, 因为这, 心变得沉了,就不再是那个毛躁欢喜的小孩了。

好笑的是,她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也从来没想过去打听,更没有勇气和他表白什么。这样一段小小的忧愁,却特别顽固地被记忆摄取、收集了。

有一天下午, 忽然下起冰雹,课间很多人都挤在教学楼的门口看雹子,雹子快有乒乓球大了。有一个人跑出去,一秒,捡了一个回来。是那个男孩子,还是穿着红色的衣服。

姆明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也冲出去捡了一颗回来。手心摊开,那颗雹子慢慢在融化。原来雹子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冰球,而是由一圈一圈不同样式的冰层组成的一个球体,就像是大树的年轮或飞镖靶上的靶环。

3

姆明大学毕业那一年,有人说,你离开大城市多可惜,明明可以在这里发展得很好。

但姆明还是回家了,回到可爱又神奇的旅馆, 和爸妈在一起。这就是她的理想,难道不可以吗?谁说理想一定要很大很大呢?

姆明回来了,她爸就可以退休了。现在姆明管理旅馆,成了店主。这天,有人从网上订了一星期的房间,他是一位贝壳收藏家,或者可以叫“贝壳猎人”。

因为是淡季,姆明给他安排的房间是面向大海最好的一间。过了几天,这位客人来了。他背着一个很简单的背包,行李也很少。姆明见到他的时候觉得很驚奇,因为他跟她记忆中那个少年长得太像了,甚至头发的卷度、虎牙和沉默时候的表情都一样。但他并不是,他说普通话,也比当年那个少年个子高。

姆明家乡是靠近东海的小镇,贝壳是有的,但贵重的宝螺并不多。五年前,据说有人在捕鱼时顺带捕到那种巨大的龙宫翁戎螺,花纹如火焰一般华丽又热烈,现在早捕不到了。

贝壳猎人,怎么形容这职业呢?就好像侦探,明知道要找的人就在这个小镇上,却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哪里有线索。找到渔民简单,但找到有宝螺的渔民再从他手上买到宝螺,并不是简单的事情。

他每天早早出门,从一个码头到另一个码头,搭讪一个又一个海边杂货铺的老板娘,递给水产市场的小贩一根又一根香烟,晚上又和渔村小酒馆的店主聊天、喝酒到深夜,只希望找到哪怕一只宝螺的线索。

好几天了,他一无所获。

有一天傍晚,他独自坐在院子里的长椅上,没有刷手机,也没有昏昏欲睡,就沉默地坐着,眼睛看着很远的地方。他真的很像记忆中那个少年长大后的样子啊。姆明的心隐隐地有一点疼,那种心疼是来自于人生初次从懵懂到眷恋的体验。

她走过去, 坐在他身边,问:“我可以看看你的收藏吗?

比如,你拍的照片什么的。”

他提了提精神, 说: “ 好啊。”他打开手机——是一张又一张宝螺的图片, 他得意的收藏——递给姆明看:云彩猎帽宝螺,潜水家P e t e rClarkson的遗物,2011年2月17日这位潜水家葬身大白鲨之腹。

无斑瑰色优美宝螺,仅产于西澳大利亚南端超过5 0 米的深水区,只有最熟练的潜水员才能在恶劣的海流中潜到如此深度采集。

凯瓦兰福宝螺,十年前由法国拖网渔船打捞上来,生活在新喀里多尼亚200~400米的深水,为了保护生态,那里早已禁止拖网,再也采集不到了。

富东尼宝螺,在莫桑比克沿岸200米水深处采集到,它本在一条鱼的胃里。

……

“你收集它们,也等于杀死了它们啊。”姆明说。

“是啊,你说得对,收藏总归是残忍的。但如果不去收集,它们将永远沉默在大海的深处,它们的美也跟着湮灭。和‘ 可惜比起来,‘残忍也许不算什么。”

姆明骑着摩托车载他去市集,那里也许有些老板手里存着宝螺。有一个杂货铺的老太太神秘兮兮地掏出一团破布,说那是她的珍宝,可惜破布里只是几枚普通的初雪宝螺,而且因为泡过水,活壳失去了光泽。

“不要灰心,寻宝这种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一次几次就能寻到的。”姆明说。

“谢谢你安慰我。”他说。

4

对他来说, 姆明没什么变化,还是年少时校园门口遇见的那个女孩, 天真的眼神, 圆圆脸,说话时的表情就像一个小孩子。

他就是姆明记忆里那个穿红色运动服的少年。

他长大了,变老了,和姆明一样,有一些情感因为初次发生时的激烈、汹涌与美丽,无法忘记。为了能让她多留意他一眼,他在操场奋力踢球,红色的运动服鼓胀着风,他像一只红色的水母在海洋里飞翔;在冰雹天他去捡拾一只最圆最大的雹子,却没有勇气走到她面前送给她……

她一直在他心里,最安静温暖的角落, 就像一枚美丽的宝螺。他给她最温暖的水域,最安全的光线,最丰沛的营养。她在他心里,在他梦里。

见到她,真好。仅仅是这样见一面,不被她认出,不打扰她的生活。他该回去了,就像动画片里的姆明有一个稻草人朋友阿金。每一次阿金离开,都好像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因为它是如此热爱旅行,如此想要去了解这个世界。

临走时他对姆明说:“我之前就像一个隐形人,因为害羞,浑身上下都变得透明,不被人看见。到了你家,遇见了你,和你聊天, 我隐形的鞋子显露出来了,然后是纽扣显露出来了,然后是我的衬衣和帽子,我好像不再内缩和胆怯,不再自惭形秽,姆明,谢谢你。”

也许你的人生里也有一段小小的皱褶,一段藏在脑额叶中永远压不平的忧愁,如梦如诗,如一段俳句。

丰臣秀吉曾写:“随露珠而生,随露珠消逝,往事,如梦里寻梦。”一个忧愁难忘的梦,你正惆怅时,梦里的人也在惆悵地望着你,他视你如一枚珍贵的、绝美的、藏于深海的贝壳。他不想打捞,也不想打扰,他只想你永远在那段记忆的洋流里,温柔地存在着。

淡淡浅浅的记忆,微微小小的留恋,生命中那个不知名姓的人,在某一个时刻出现,然后消失。如同露珠,本身的出现和消失就足够美,足够珍贵,故此,只能小心翼翼地挥别,如梦里寻梦。

大红//摘自《女友·家园版》2022年第11期,本刊有删节,河川/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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