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丽娜
海军军医大学中医系,上海 200433
由新型冠状病毒(SARS-CoV-2)所引发的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简称“新冠肺炎”)疫情,目前仍在全球持续蔓延。我国本土疫情呈现多点散发、多地频发态势,防控形势严峻复杂。无症状感染者无疑是疫情防控的重大隐患。此外,多地也呈现多例所谓无症状“复阳”患者以及“常阳”患者,增大了疫情防控的困难。这三类患者具有共同特点:无明显的临床症状,但却明确具有传染性,给治疗和防控带来一定的挑战性。疫情爆发后,中医专家深入临床一线参与防治工作,在抗击疫情阻击战中发挥积极作用。从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发布的《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诊疗方案》第三版开始,正式将中医诊治方法纳入,指导临床防治工作。第四版即增设症状轻微的临床观察期、恢复期的治疗方案。国务院医疗救治组也组织专家制定了《新型冠状病毒肺炎恢复期中医康复指导建议》。这些都是对症状不明显阶段的治疗建议,充分发挥了中医药治疗新冠肺炎的独特优势。
目前新冠肺炎患者在临床表现上大多数以发热、咳嗽、乏力、恶心、干呕、腹胀、憋闷气促、大便溏泄等症状为主要表现,重症患者可出现呼吸困难、呼吸衰竭等,且具有传染性,人群普遍易感[1]。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发布的诊疗方案根据症状的轻重,明确将新冠肺炎分为轻型、普通型、重型和危重型。在目前进一步的临床实践中,有一部分患者在疾病的发展进程中虽然核酸检测阳性,但是呈现为症状较轻甚至无明显症状,这个阶段可以称为症状不明显阶段。这个阶段多在疾病进程的开始和终末,此阶段的治疗关系到疾病的发展进程及预后,至关重要。
症状不明显阶段包括疾病最初的无症状感染、进程中症状从有到无后的“常阳”和康复患者核酸阴性后的“复阳”三个方面。无症状感染者分为两种类型,一是指感染者核酸检测阳性,经过14 d潜伏期的观察均无相关临床症状,如发热、咳嗽、咽痛等可自我感知或可临床识别的症状与体征,始终为无症状感染状态;二是指感染者核酸检测阳性,采样时无任何相关症状与体征,但随后出现某种临床表现,即处于潜伏期的“无症状感染”状态。第一种类型虽然确实无症状,但是携带病毒,有些患者病程长达5周以上[2-3],所以仍然是疾病播散的传染源。第二种类型更需要针对病毒积极治疗,以免疾病恶化。进程中症状从有到无后的“常阳”患者,是指疾病经过治疗或者自然进程后,症状基本消失,甚至影像学显示肺部损伤基本修复,但却较长期携带病毒,核酸一直不能转阴,尤其是鼻咽拭子核酸检测阴性后,粪便核酸阳性再持续4周以上者[4]。康复患者核酸阴性后的“复阳”,指症状出现后90 d内在核酸检测阴性后,出现了RT-PCR反应呈阳性,这些患者虽然一段时间没有明显症状,但却代表持续或动态的排毒过程,可能会再次出现症状,而且仍具备传染性[5]。因此,以上症状不明显阶段的三方面情况,患者仍有向外界散布病毒而成为传染源和症状转重的可能。重视潜在或长期症状不明显的患者,对控制传染病尤为重要。然而,现代医学目前对于新冠肺炎此三方面患者治疗尚未提出明确方案。
新型冠状病毒感染后引起世界范围内大规模的流行,属于中医感受天地间的杂气,正如《素问·刺法论》言:“五疫之至,皆相染易,无问大小,病状相似。”和《温疫论》中指出的:“温疫之为病,非风非寒非暑非湿,乃天地间别有一种异气所感。”因此新型冠状病毒感染性疾病属于温疫范畴。各地专家又根据当地不同的症状表现,分别提出“湿疫”“寒湿疫”“寒疫”等不同的病名[6-9]。病机认识也不尽相同,仝小林院士认为,寒湿伤阳为病机主线,并见化热、变燥、伤阴、致瘀、闭脱等变证[8];姜良铎教授认为湿热伤肺见于疾病早期[10];潘芳等[11]认为疾病源于湿毒盘踞膜原,寒热不同从化而致气机升降失常,可耗伤正气、化热、化毒、夹寒、夹瘀。但“湿”是新冠肺炎的始发病理因素已达成共识[12-14],这也主要基于本次新冠肺炎临床特征,具体为感染潜伏期长,肺部损伤恢复、核酸转阴、病情痊愈时间长;虽以发热为主,但初期热势不高,具有身热不扬的特点;常见乏力、倦怠、肌肉酸痛;部分患者伴有消化系统症状,甚至以胃腹胀满、便溏、口苦咽干等为首发症状;舌苔往往偏腻。这些临床表现呈现出中医“湿”邪重浊、黏滞、趋下的特性。
因此,本病起源于“外湿”,病位在肺脾,初起湿毒困脾闭肺,气机升降失司。受多因素影响,如环境、气候、体质、生活习惯等,在疾病发展过程中出现不同的症状表现。因此湿毒化热,传入阳明,形成阳明腑实,湿毒瘀热内闭,热深厥深者有之;湿毒寒化,传入太阴,进一步伤阳,寒湿瘀滞,寒深厥深者有之。
《易经》云:“同气相求,同声相应。”“同气”即通过对事物进行“取象”和“运数”定性定量分析而确定的同一类事物,在质和量的某一方面存在亲和招感,互补适应的联系和作用[15]。“同气相求”更是中医的一种思维方法,在中医的理论解释和临床应用中具有重要地位,它不仅构建了五行体系,用于解释人体的组织结构、生理功能,还是阐释中医学对病因认识的重要方法。特定的时空,产生特定的病邪[16]。如春天多风邪为病,夏天多热病及暑病,长夏多湿病等。特定的病邪作用于特定的个体及特定的脏腑、组织、器官,影响人体特定的物质和功能,产生特定的疾病和传变。
从病因观和发病观上来讲,此次新冠肺炎的发生,从“两湿相合,同气相求”来分析尤为恰当。国医大师晁恩祥认为内外湿邪同气相感,聚而成毒,湿毒疫戾之气,侵入人体,壅阻机体,气机不畅,或从寒化、或从热化,湿毒内阻,肺失宣降而致病[14]。重视外湿,一方面,疫情最初从2019年冬天开始蔓延,气候湿润、雨量充沛,暖冬季节加上年末又遇寒湿天气而触发,形成外湿疫戾之气致病的外在条件。另一方面,即使在目前全球蔓延的情况下,从“审证求因”考虑,在感邪最初临床常见“头身酸痛、恶寒、乏力,舌苔白厚腻”等湿邪袭表的症状,也可推断此次新型冠状病毒具有湿邪的性质。重视内湿,一方面,虽然新冠肺炎患者的临床表现呈阶段性差异,但“湿证”的表现却贯穿始终。有些患者即使没有明显吐痰,但在肺泡内却可见浆液、纤维蛋白性渗出物及透明膜形成,肺实变而出现水液外渗[17],可谓津液运化障碍。湿邪最易困脾,脾失于运化水液,则聚湿成痰;湿邪困脾继而肺气不宣则水液停聚。因此,外湿引动内湿,影响脾肺两脏的正常运行。另外,现代生活方式使大部分人本身为湿热、痰湿体质,体内存在内湿的病理基础[18]。平素贪凉饮冷、长期使用空调、滥用抗生素及苦寒药物均会导致脾阳受损,进而影响脾运化水湿的能力,形成潜在的湿邪。叶天士《温热论》曰:“又有酒客里湿素盛,外邪入里,里湿为合。”吴鞠通《温病条辨》言:“内不能运水谷之湿,外复感时令之湿。”薛生白《湿热病篇》道:“太阴内伤,湿饮停聚,客邪再至,内外相引,故病湿热。”均强调素体蕴湿,湿邪潜伏,而复外感湿气,内外合邪,加速病情的发生发展。
症状不明显阶段的三种情况,虽然出现在疾病的不同阶段,但本质一样,即携带的病毒未能使机体表现为明显的症状,同时机体也没有能力尽快排出病毒,处于正邪相持阶段。外湿的致病因素,作用于内湿积聚的机体,脾被湿困,失于运化,脾气不足,引动内湿,“同气相求,两湿相和”,疾病发展。在疾病的任何阶段,“湿邪”与“脾虚”这两个因素都需要特别注意。尤其在症状不明显阶段,即“无症可辨”的情况下,“湿邪”与“脾虚”可作为辨证的突破口。因此,对于症状不明显阶段,无论是避免无症状感染者变为确诊患者,促进患者症状消失后核酸快速转阴,还是加速“复阳”患者的快速再次核酸转阴,都需要重视健脾与祛湿的治疗方法。
在病例采集上,首先要重视舌脉的采集。通过舌象和脉象仔细判断脾虚与湿邪是否存在。舌象方面,除了白腻苔和黄腻苔容易判断外,还需注意淡白舌、胖大舌、齿痕舌,薄腻苔、白滑苔、花剥苔等脾虚和湿滞的舌像。脉象方面,除了典型的濡脉、滑脉外,还需注意沉脉、沉滑脉、沉缓脉、沉细脉等脾虚水湿不化的脉象。其次,要注意深挖脾虚和湿滞的临床症状。一方面,注意刻下症状的采集,除了判断有无乏力、肌肉轻微酸痛,时有咳嗽吐痰等明显的湿邪困脾的症状外,还要重视有无较之前容易劳累、咽中堵塞感、饮食较以前减少、稍有腹胀或食后腹胀、饮食后咳嗽有痰或头晕犯困、大便黏腻不爽、粪质偏稀或较之前变稀、大便次数多或较之前次数增多等隐性症状。另一方面,注意体质的判别。在一项6 525例大样本体检人群中医体质分类的调查中发现,气虚质(40.38%)、痰湿质(31.10%)和湿热质(11.92%)是人群中主要的偏颇体质[18]。而痰湿体质及气虚体质在新冠肺炎确诊病例中最为常见[19]。在症状不明显阶段,很多患者也是处于脾虚湿盛的体质状态,要针对体质进行判别。
在治疗上始终从“脾虚”和“湿盛”两个方面将健脾祛湿作为总的治疗原则。对于无症状感染者,健脾选择党参、茯苓、陈皮、制半夏等二陈汤为底方,健脾理气和胃兼燥湿,剂量、配伍及药物避免过于温补而“闭门留寇”;祛湿选择藿香、佩兰、白扁豆、厚朴、薏苡仁等芳香化湿健脾祛湿之品,即可辛透外邪,又避免过于温燥,湿从热化,引邪入里。根据舌质红、脉数热象明显,加金银花、连翘、贯众等辛凉透邪,清热泻火之品。后期症状消失、核酸长期不转阴的常阳患者,或是复阳患者,可选择四君子汤、六君子汤、补中益气汤为底方益气健脾、祛湿化痰。另外注意,舌苔水滑、脉沉迟、阳虚有寒者,加附子、干姜、细辛等温阳散寒化湿;舌质红、苔少、气阴不足者,加沙参、麦冬、白扁豆等益气养阴免于滋腻助湿;病程较久、舌质暗有血瘀见证者,加马鞭草、丹参等活血利湿。
病案1,患者,男,30岁。2020年11月27日从国外入境,常规核酸检测呈阳性,无发热、咳嗽、咽痛、腹痛、腹泻、明显乏力等不适,隔离点查胸部CT示:左肺上叶微小结节,11月28日以“新型冠状病毒感染”收入院。入院后完善各项检查。血常规:白细胞计数7.1×109L-1,淋巴细胞计数2.48×109L-1,C反应蛋白0.11 g·L-1,胸部CT示:无明显活动病灶,完善诊断为“无症状感染者”。进一步查新型冠状病毒抗体IgM阴性,IgG阳性,粪便核酸检测阴性。予维生素C支持治疗,连花清瘟颗粒口服,重组人干扰素a2b喷雾剂雾化吸入抗病毒治疗。11月28日至12月4日,多次检测鼻咽拭子均为阳性。中医会诊经仔细询问,患者虽无咽痛,但咽干、似有异物,自诉常有一股气向上导致类似咳嗽症状,饭后加重而明显咳嗽,饮食较以前减少,不喜运动。余正常,舌质淡红,苔微黄薄腻,脉略滑数。证属脾虚湿滞,湿郁化热。治以健脾化痰,清热祛湿,透表达邪。方拟二陈汤加味:茯苓30 g,党参15 g,制半夏9 g,陈皮9 g,甘草6 g,柴胡9 g,黄芩9 g,苍术 15 g,厚朴9 g,紫苏叶9 g,金银花12 g,青连翘9 g。上药水煎取汁500 mL,分为2次,温饮,服4剂。药后咽部不适症状减轻,类似咳嗽症状基本消失,仍有咽干,舌淡红,苔薄黄腻,鼻咽拭子复查弱阳性。上药去苍术,加天花粉15 g,继服2剂后,核酸检测首次阴性,继用前方2剂。12月12日,间隔48 h,复查鼻咽拭子再次阴性,痊愈出院。出院2周随访核酸检测阴性。
按语:该例患者否认出现过新冠肺炎相关症状,入院时血清抗体IgM已转阴,推测患者为无症状感染者,或已经处于恢复期,病史较长,但核酸检测难以转阴。仔细分析病情,病位在脾,分属太阴少阳合病,内湿引动外湿,湿邪郁于内,以理中汤、二陈汤、小柴胡汤、半夏厚朴汤合方,一方面健脾化湿和中,一方面和解少阳,透邪外出。
病案2,患者,男,30岁。患者于2020年11月11日出现发热、咽痛、咳嗽,咽拭子检测提示新型冠状病毒核酸阳性,入院后,进一步查。血白细胞计数5.5×109L-1,中性粒细胞百分比77.5%,淋巴细胞计数0.96×109L-1,C反应蛋白5 g·L-1,胸部CT示:右肺上叶小条索状。诊为“新冠肺炎普通型”。查新型冠状病毒抗体IgM阳性,IgG阳性,粪便核酸阳性。予隔离治疗,相继以维生素C口服、胸腺法欣皮下注射支持治疗,连花清瘟颗粒口服,中药口服,重组人干扰素a2b喷雾剂雾化吸入抗病毒治疗。治疗过程中,患者依次出现咽痛、乏力、咳嗽痰白稠、胸闷、胸前区灼热,经治疗至患者症状逐渐缓解,无发热、咽痛消失,咳嗽基本不显,自诉无明显症状。12月11日,鼻咽拭子核酸检测首次阴性,粪便仍呈阳性。12月18日,鼻咽拭子核酸检测再次阳性,粪便仍阳性。中医会诊经仔细询问,患者咽痛消失,但仍有咽干不喜饮,口中黏,晨起时有干呕,纳食不香,食后腹胀,大便日行2~3次,质稀,末次呈糊状便,眠可,舌质淡暗,苔白腻稍厚,脉沉弦。证属脾虚湿盛,阳虚邪恋。治以益气健脾、渗湿止泻、扶正祛邪。予参苓白术散加减:党参15 g,苍术15 g,茯苓30 g,炒白扁豆15 g,陈皮9 g,生薏苡仁30 g,藿香15 g,厚朴9 g,制半夏9 g,泽泻15 g,马鞭草15 g,炙甘草6 g。上药水煎取汁500 mL,分为2次,温饮,服4剂。诸证减轻,大便日行2次,较前变实,焦虑重,复查鼻咽拭子核酸检测阴性,粪便仍呈弱阳。上方加石菖蒲15 g,郁金9 g开窍解郁,继服4剂,大便日行1~2次,基本成型,粪便核酸检测仍呈弱阳,复查新型冠状病毒抗体IgM弱阳,IgG弱阳。上方加生黄芪15 g托毒外出,继服4剂。12月30日,鼻咽拭子核酸检测阴性,粪便首次阴性。2021年1月1日,间隔48 h,复查鼻咽拭子仍阴性,粪便再次阴性,痊愈出院。出院2周随访核酸检测阴性。
按语:此患者为新冠肺炎普通型,病程历时 51 d。经过西药规范的抗病毒治疗症状消失后,粪便核酸样本持续阳性。仔细分析病情,患者血清中IgM抗体持续阳性、IgG变为弱阳,表明患者免疫功能不强,无法排毒外出。仔细辨证,存在脾虚湿盛的中医证候,因此以参苓白术散和霍朴夏苓汤加减以益气、健脾、化湿、燥湿、渗湿同用,病程较久,邪气入络,兼以活血。
在几千年的发展中,中医对疫病的认识已形成系统的理论体系。本次抗击疫情中医中药作用突出。新冠肺炎虽然在我国已得到了基本控制,但现在无症状感染者已经成为潜在的传染风险,也是造成传播的主要传染源;再者疾病恢复期,机体处于长期带毒状态,如果失于管理也将成为传播的重要原因。因此,临床对症状不明显的阳性患者须加强治疗,达到核酸检测阴性的痊愈目标。“两湿相合,同气相求”,湿邪困脾,加之体内脾虚正气不足,正气难以祛邪外出,核酸难以转阴,益气健脾、祛湿透邪是治疗大法,临证时须细细辨析,审症查因,选用二陈汤、香砂六君子、参苓白术散、霍朴夏苓汤等加减,不拘于一方一药,适时截断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