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薄晓丹 图:由受访者提供
罗奇的画似乎有一种魔力。
当我们驻足画前,世界仿佛按下了暂停键,尘嚣渐远,浮华褪去。那片温润寂静的灰,把我们引入一个时空交错的边缘地带,那里自是一派生机的小世界:轻风柔柔拂过,野草肆意地生长着,虫儿欢快地叫唤,时光正打着盹儿,所有人都活着,自在地活着。
他说:“也许这片小小的角落,就是我们人类栖居的最后一片净土。”
罗奇说:“我是一个农村长大的孩子。”农家娃罗奇,在大学同学眼中“土得掉渣”,但就是这样一个充满泥土气息的人,却有着一双倔强而傲慢的眼神。
在艺术上,他一直是倔强又骄傲的。大学毕业的罗奇放弃留在岳阳市区的机会,去了一个县城中学的美术班教书,因为他不愿意留在市区从事与专业无关的工作。后来,罗奇考上了广州美术学院油画系,自此一头扎进艺术的大海,乐此不疲地遨游其间。
一晃快30年过去了,此时坐在我们面前的罗奇,已身兼广州画院副院长、广州美术学院教授、广东省美术家协会副主席等多重社会身份,谈起画画,却纯净得一如曾经那个怀揣着艺术之梦走南闯北的少年。
工作室就是他的一方自在天地,只要置身画布前,世界立马安静下来。形随笔走,时间在画家与画面的对话中静静游走,这种难以名状的愉悦和感动,只有画画能带给他。
他说:“我是泥土里生长出来的‘艺术家’,离天还比较远。”但正是这些泥土里生长的人,构成了社会的大多数,也是沉默的大多数。从早年的《边缘人》系列,到《亲爱的……》系列,再到一直持续探索的野草题材,罗奇的创作始终关注这些社会的失语者。
“他们如草芥般生机勃勃地活着,却没有一点声音。他们永远也赶不上时间的步伐,却是时间流逝的有力推动者。这些‘多余的人’是一种朴实的存在,他们只是活着,柔软地活着,自然地融入世间万物的流转之中。我觉得我也是这样的人,画着自己的画,读着自己的书,说着自己的话。”
每天上午去工作室画画,一待就是12 个小时,晚上再回家吃饭睡觉,日复一日,简单又自得其乐。这是许多媒体报道中的罗奇。
而这,与我想象中的“画院副院长”大相径庭。我不禁好奇,他是如何在出世和入世之间取得平衡的?罗奇的脸上依旧荡漾着温煦的笑容,语气平和,却不时散发出一种旷达通透的智慧:“我不赞成做一个纯粹的艺术家。艺术家要参与社会生活中,才能保持对社会、对事物的敏感度。你要真正地出世,就必须积极地入世。你积极入世的同时,要保持好出世的心态。”
罗奇在工作室
我们活在似野草般疯狂生长的无序世界里,时代的浪潮滚滚向前,当代艺术的舞台上更是从来不缺少主角,各种潮流总是你方唱罢我登场。“既然你们都奔向未来,那我只能回到过去。”罗奇干脆停了下来,成了时代的退隐者,他冷眼旁观,淡然返归,“人们留给我的是轰轰烈烈的背影,我留给人们的是擦肩而过瞬间消逝的面容”。
《学林叶子》系列 245cm×80cm 布上油画 2012年
既然自号“当代艺术的出走者”,那就干脆出走个彻底吧。
罗奇读书的年代,当代艺术界流行一种风气,取标题崇尚简单,比如某某系列1 号、2 号,甚至“无题”。他们认为,作品一旦创作完成,就和艺术家无关了,其涵义应当交由观众去思考、联想和解答。
在罗奇看来,艺术家创作一件作品必然是有自己的想法,完全可以把想法说出来。但艺术又有自己独有的一种方式,于是他开始取一些长长的标题。这一双重创作的过程,罗奇觉得特别好玩,那就索性玩得彻底一些,好玩一些,于是有了现在的《亲爱的……》系列。
“亲爱的,我带你去寻找那最高的枝头栖息”“亲爱的,我带你去寻找马车穿过苍白的灌木丛”“亲爱的,我带你去寻找那可以用你的咆哮唤醒的冰清玉洁的世界”……画面上那些形单影只、面目稍显呆滞的人物,在一种苍白的寂静中,展露出一种去掉了思想外壳的真实。画布外的那声“亲爱的”,为整个画面笼罩上了一层柔和、温暖的光晕。
“亲爱的,不要在我的画布前驻留太久,假如不曾谋面,它永远也不会伤害你。”
罗奇的画,总是浸润在一片荒寂的灰中。各式各样的灰色,朴素又变化微妙,它是沉默的、寂静的,却也是温润的、雅致的,这是画家对所处时代的一种天然触感。他说:“灰色是极尽调和转化了的颜色。它隐藏了色彩的本来面貌,不给人刺激,所以也不给人以伤害。”
森林流失、动物灭绝、人心沦丧……时代的困境,现实的悲凉,人类的苦难,都触动着画家敏感的神经。灰,亦流露着悲悯和关怀。《睡不醒的人》系列中的灰,没有一丝生气,却如此安然纯净,生怕吵醒了他们;《学林叶子》中的灰,浸染着一种渐行渐远的人文意境和良知底色;野草系列中的灰,荒凉无尽,却生机勃勃,野性十足。
在画家眼中,“灰色是宿命的颜色,是历史尘埃的累积,是时间消化了的真相,是软化了的社会现实。不停搅动的灰色中和了惨淡的人生。大面积的灰色给他们一片温润的天空,灰色中的那一抹亮光是天真而又伟大的心灵出走的通道,是心灵裂缝中被射进的阳光。它默默地在那里照耀,抚慰荒芜的命运”。
行为、装置、影像、综合材料……当代艺术的媒材日新月异,20 多年来,罗奇始终坚持架上绘画,一如横亘画面始终的那抹灰。在油画语言的运用上,他也坚持采用最朴实的方式,强调手感,拒绝综合
《亲爱的,我带你去寻找那可以用你的咆哮唤醒的冰清玉洁的世界》 380cm×166cm 布上油画 2008年材料及其他艺术形式。
《睡不醒的人之二》60cm×80cm PVC 版油画 2021年
《睡不醒的人之一》60cm×80cm PVC 版油画 2021年
这位“时代的旁观者”始终保持着对现实的冷峻思考:“我觉得当下的社会文化现状剥夺了人的个体性,一切都物化,但同时又极力鼓吹个体的无限自由,这些都是有问题的。”每一笔在画布上的游走,都氤氲着时光的味道,保留着手感的温度。而这,正是日益科技化、数字化的今天弥足珍贵之处。
归根结底,媒材只是一种工具,艺术的表达从来都是服从内心需要,不取决于形式。对于罗奇来说,这些最为简单常用的材料一直伴随着他,如同他的孩子。借由这些熟稔的材料,他在画布的天地中信笔驰骋,意到笔随,直抒性灵。
诗意的长标题、朴素的灰、朴实的媒材……这些迥异时流的艺术语言,共同书写了罗奇式的退隐。他的作品,摒弃了技巧、风格、情绪、问题意识等种种外在形式,在静默中生出一种“反抗性的意味”。这种软性的“反抗”,在今天这个喧嚣躁动、价值混乱的社会,何其可贵。就像他说的:“一个人真正的成就,不是在当下,而是在未来。”
最早的时候,形形色色的人充斥着画面,后来慢慢地,人越来越少,植物越来越多,再后来,干脆就没有人了,世界上没有人了,只剩下野草。这是罗奇画中的世界,也许,也是未来的现实世界。他说:“人的灵魂没有栖居的地方,可能野草是我们最后的归宿。”
海德格尔曾问:“在贫困的时代,诗人何为?”他给出的回答是,诗人们一定会去重新寻找诸神遗留的踪迹。艺术家亦如是。
罗奇的内心住着一位诗人,他怀揣着对现实的深深忧虑:“后现代主义‘解构’了一切,对所有的价值体系产生质疑,我们已无法通过‘宏大叙事’实现我们内在的生命激情。”在这样一片精神废墟上,艺术家何为?
现实的精神庙宇既已如此破碎不堪,那就只能重建。罗奇不认同艺术家只负责提出问题,而不解决问题。他认为:“当下的艺术不应该一味地拆解、消解命题,它是一种可以建构的形式。哪怕只是一些局部的、细微的建设,都是有意义的。”
《趴在地上行走》109cm×217cm 布上油画 2010年
如何建构?罗奇用他的一幅幅作品给出了答案:“真正的当代艺术家一定要具有强烈的人格独立意识、文化独立意识,要具备革新精神并能传达深厚的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神。”
自和艺术结缘至今,不觉已近半世,如今的罗奇早已褪去了年轻时的激进、较劲,转而向内沉淀。画面成了他一位至亲至敬的朋友,创作的过程就是自然和谐地与画面对话的过程,信笔之间,心领神会,意象尽显。
这位在当代精神废墟上日复一日劳作的诗人艺术家坦言,还有很多问题等着他去探索。未来,他希望能在中国传统文化精神与当代艺术的内在融合上达到一个新的高度。
创作半生,罗奇一直在路上。
罗奇
1975年出生于湖南。1999年毕业于广州美术学院油画系,获学士学位;2003年毕业于广州美术学院油画系,获硕士学位。现任广州画院副院长、广州美术学院教授、广东省美术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