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延滨 胡亮 周所同 李满强 马占祥 雪克 冯书辉 叶振瑜 李福坚
枪声惊散了彤云
荒火一片又一片点燃树林
干涸的池塘早就龟裂
不落的星子还在穹顶召唤
鸟儿还能张开翅膀
那就让鸟儿飞
让鸟儿张开翅膀
飞过镰刀剃过的草场
飞过沙漠那些虚假的波浪
飞过冬原洁白的谎言
看枯叶在风中不屈旋舞
鸟儿你就飞吧
飞翔不是选择是命——
在枪弹击中前你自由
在荒火烧毁鸟巢前你幸福
在残雪全部覆盖羽毛前你生存
在羽毛插上酋长的头盔前
鸟儿为什么不飞?
在这一刻,所有的道路
伸向远方,没有尽头的远方
随着迈动的脚步
地平线不断向后退缩
谁抱怨,生活如此不公
立足之地竟然只有起跑线
在这刻,面前是死胡同
能走的路已经走完
新的开始就叫向后转
这些房子不是为自己修建
谁抱怨,这个城市如此小气
旅店收钱后才肯开门
在这一刻,面前是十字路口
不用选择,按红灯绿灯行动
没有目标也叫自由
在车水马龙里随波逐流
谁抱怨,夜深时回首无同行者
成了一条在马路上搁浅的鱼
在这一刻,一览众山小
凌霄悬崖伸向晚霞星子
展开翅膀是鹰,鹰孤独
绽开种子成松,松招风
谁抱怨,流云间蹲成一块顽石
石上刻满显贵风骚文人酸楚……
拆开快递,抽出一本杂志
像安检员用点钞速度
翻完了厚厚的杂志
看看,全是诗,他说
竟然有那么多人想出
那么多无用的句子——
看看,换了一百次衣服
还光着身子站在大街……
看看,说是跑出了黑暗
还拖一块叫影子的残片……
我觉得这几行句子还行
但我不想打断他的话头
他说,都是有了闲钱闲工夫
闲人无聊磨牙的废话连篇!
看着他痛心疾首的样子
我也对他说了几句无用废话——
《锁麟囊》好可惜没人听
耳朵边又听见嗡嗡蜂鸣
蜜蜂都像不着调的歌手
春天又是这么烦人地来了……
真相是我时常叹息
却很少在人面前流泪
谁知道那些苦涩泪水
流淌在另一个地方
长满苔藓的心石
泪水浸润龟裂的缝痕
风暴刚从这里过去——
叹出一口气,风止心静
在我心绪难平的此刻
仰天太息,天空让我目光伸展
目光熨平心绪
因为星星……
我再次原谅那些把星星钉在天上的神
让远方不再是地平线的诱惑
而是不可返回的向往
不可到达的迷恋
我原谅所有的永远不可到达的遥远
无论是天堂仙境还是地狱
没有回复电话的长途
让想象把生命拉长
我原谅所有不可返回创造出的神奇
否则眼前那张虚伪张狂的脸
早被自己丢的石头砸扁
被自己喷的唾沫糊满
……因为星星
目光熨平了心绪
仰天太息,天空让我目光伸展
原谅我自己也会心绪难平
好女人好的美德
美在干净
好男人让人放心
心性简单
一辈子都干净
明澈清泉
不粘纤尘如镜
那叫不简单
如刀锋简单
吹毛立断
从不拖泥带水
才算真干净
这是破冰时节
春天藏在脚下的冰层里
消息来自冰块崩裂的声音
双腿颤抖惧怕春天
因为此刻无法挪动
站在冰上的脚
这是融冰时节
春天就在手上冰块里
捏紧会化成一滴滴冰水
一松手会瞬间摔得粉碎
到手的东西哪怕是冰
有时也会烫手
这是破冰时节
春天藏在最冷的冰块里
不是所有的人都喜欢春天
这是春天的最新消息
是大哭大闹开始的生命
也是耍泼打滚挣扎的一生
欢笑过痛苦过得意过悲怆过的人啊
死亡把往事捋顺
也将时间变得如此温顺
祭器前的时间
叫作安息
那些被神灵引起的不安分灵魂
如果真有神灵,真有灵魂
去了那边是成为神
还是成神的仆人
祭器迎来送往一定知道
渴望的眼睛可曾看懂祭器
神的尊严加仆人的缄默
关于死亡的那边
没视频,没导航,没签证
在肉体与灵魂之间
在物欲与精神之间
祭器就是人们公认的签证官
祭器站在我们面前
站成阴阳界的界碑
我的近视眼再次受教于落日。一列火车逆行,
驶离了暮年,停靠在中年。
这是中年新家:所有窗户都朝西。
这是中年涪江:在铝合金的方格里豁然开朗。
总有一样绝不会服软:要么是红叶小蘖,
要么是积雪。当两者同时出现在北方,
似乎造就了小寒
与小暑的短兵相接。红叶小蘖的椭圆形
浆果如同绛色繁星指点了积雪——
素颜的诗人啊,
让我们精通平静而不是哀愁。
如果从每棵蓝花楹都看不到我的面孔,
如果从我看不到任何一棵蓝花楹,
我就已经与某个半神办理了
离婚手续,我就已经加入了索居的厄运。
铁角蕨又多又密,好像是湿地的汗毛。
八角金盘略高于铁角蕨,风车草
略高于八角金盘。锈毛苏铁,
海桐,龙爪柳,芭蕉,槐树,还有
金叶水杉,搭建着青黄相接的天梯。
我的惊愕步步高,
翻越金叶水杉,仍未企及那最高的真实。
枯草如蓑,黄叶成泥。且容我们徒步上山,
去发现深冬的酡颜:是的,
正是火棘!
它挂满了果实,又长满了尖刺,
好比左支右绌的真理:诱惑我们
采下几根枝条,又提醒我们留下更多枝条。
如果麻雀的羽毛有点丑,如何才能获得
锦鸡的羽毛?……聆听!
如何才能获得鹰眼或马蹄,
还有翠鸟、野花或青藏高原的肺腑?
……聆听!
我像蕨类植物那样聆听着大地,
又像大地那样聆听着掉落的绣花针!
鸟儿不甘心夕阳被悍妇揪了耳朵,叽叽喳喳,
如同一打弧形木梭,被谁抛向
一片针叶林,为暮色织入了最后一克光线。
此刻,西山就像倒悬的笔挂,
黑松反方向地滴落着水墨。我们听得到
鸟儿敛翼,却看不到黑松藏锋。
手边还有一大把新制成的狼毫呢,
恰中年,更是要来研磨一方名砚。
我看见一辆彩色的手推车,看见在小被褥
里面酣睡的女婴。就那么几秒钟,
我想象了她的一生——樱桃,团徽,
毕业论文,假牙和银戒指……
这辆彩色的手推车,难免就是一匹野马。
烟从香炉里面飞散,我就毕露了原形:
先是一尾古琴,再是一柄古剑,
——后来,
仍然,不免于,毁成此刻肉身。
渠河像寂寞那样扭动着水蛇腰,两岸花树
没有一株马屁精。
只要被我叫出了芳名,花也罢,
树也罢,立刻就会受到锯齿般的惊扰。
两岸即长征,我要穿过一部陡峭
而傲慢的文明史,才有机会
偷看到一盏恍如风中灯笼的天地之始。
是什么把西山连成了一脉?不是柏树,
而是蝉鸣。西山入定,
柏树半入定,蝉鸣却钻过纱窗的细格,
顺便欺负了两个黑色音箱。在会议室
里,局长正在讲话,吐词如吐莲花。
蝉鸣填充了词与词之间的任何
一条细缝,让莲花结出了无数颗歧义。
这里有白鹭,也有苍鹭。两只白鹭掠过水面,
敛翅于山林,就像一对巨星。两只苍鹭
同样无视观众席。
它们不要赞美诗,只要两尾
小虾或一尾小鲫鱼。是的,
它们不会把一次吃不了的小鲫鱼存进银行。
我已经找了一个多小时,额头冒出了
一层细汗。楠竹做的笔筒,
柏木做的抽屉,橡胶木做的书架,
复仇般地消化了房间里的一切
铁器。一盆绿萝从书架的第五层
垂落到木地板,
就像司空图的二十四个妙谛
或飞瀑。是的,我要找到那把小剪刀,
我要剪掉从绿萝上溅出来的一片黄叶。
“植物才是遗物!”——很少有人能领会
这句话的绿意。两棵蓝花楹,
一棵黄葛兰,几棵香樟,
以及若干丛斑竹,哪里还具有什么
“当代性”?绿意勾兑了秋意,
秋意勾兑了古意。就在这条葱茏之路,
我们会碰上张船山,过一会儿,
还会碰上苏子瞻。小树林圈住了小茶亭,
小茶亭圈住了十二平方米的南宋,或
三个小时的东晋。诗人们,
青年们,明天就是白露,
快让我们临摹每棵树,临摹它们的绿意
和民主!不要羞愧于笨手笨脚,
而要羞愧于“当代性”结出的老茧……
我抓住一只花脚蚊,它又从指间飞走了。
可见——
它的前生:一条赤链蛇,一只短尾鳄,
或一只黑盾胡蜂,当初对我绝无恶意。
我要把刚摘下来的一颗葡萄,拆分成
一百颗。要把葡萄上的一克新雨,
拆分成一千毫克。我要在更慢里求得
最慢,要在两匹砖的细缝里发掘出
一吨享乐主义。我要把五亩葡萄园
拆分成无边无际,要把
尝到甜头的一个下午拆分成今生今世。
秋天像一个可以伸缩的榫头:对少年来说,
是夏天的长尾巴,对中年来说,
是冬天的短脖子。夏天我没有训练
潜水,冬天也没有计划滑雪。
西风如车,娴熟地搬运着从银杏叶
尖端滴落的一克理想——从这个身轻
如燕的金色密封舱,我该不该尝试
向外跳伞?秋天已经派来一株
双荚决明,在我上班或下班的中途,
一边开花,一边挂果,一边无言
答疑,像一个双手合十的鹅冠花和尚。
无言,就是五千言。再乘上
几次过山车,我或能习得上乘的孤独。
就像一只巨大的老鼠,钻进了灌木丛,
只露出了一条三公里长的尾巴——
一条水泥路早已报废,仍然吃力地
蠕向山顶。斑茅,牡荆,火棘,
葛藤,狗尾草和狼尾草,合拢成一只
怯生生的绿嘴巴,想要吃掉
这条水泥路。就像一只蝴蝶想要消化
一对烤熟的牛睾丸——
绿嘴巴给绿胃送来了一场场化学危机。
第一轮明月不断撤退,有时撞上了隧道口,
有时游过了桉树林,有时跳上了
兽脊般的小山丘,——被我和一辆绿皮
火车无望追赶。就在这些时候,
第二轮明月高悬于涪江左岸,一动
也不动,——被她无理纠缠。
两处清辉好无赖,拧紧了两个身体的发条。
我的急性子与绿皮火车的慢性子
强行签订了协议:
时速要提高到一百六十公里,
两轮明月要遇合成一轮明月。
妈妈,你的老年手机只存有四个电话号码,
而我的智能手机却存有一千四百
八十三个电话号码。我将得到什么?
星星,橘子,橘子里面甜得过分
的一瓣雷管,还是涪江的一网细浪?
我已经缚住了内心的猛虎。妈妈,
多么好,我也不是李长吉。
还能有什么大事?妈妈,
除了今天早点儿回家,
除了陪你打一场笨拙的扑克牌?
四天算不算是阔别呢?今天我徒步上班,
发现银杏加速变黄,而水杉
开始变红。是谁调配着红黄两种颜料,
就是谁让小诗冒出了白发。
我驻足于涪江之畔,在永恒中小憩了
两分钟,然后就匆匆赶赴一个会议室。
琵琶响了……
你的双手突变为千手,而我的双耳渐变为
千耳:你有多么快,我就有多么慢!
一会儿听到万马,一会儿听到独喟,
一会儿听到末路的热泪
或流水的决心。我掉入了音乐的洞穴,
只用了几秒钟,就退化——或进化
——成一条四五厘米的盲鱼。
当音乐与琵琶一分为二,琵琶才与你
一分为二。当你开始整理米色长袖,
我才察觉到自己有眼睛,察觉到
月亮之猫跨过了
似乎刚开放的那一墙酱紫色的灯笼花。
你邮来了一册诗集,里面夹了一片枯叶。
这片枯叶如同卡车,
领着一棵树,一座山,
一种延安式的清白,一种北欧
乡村式的质朴,前来参与了对我的拥抱。
这片枯叶的网状脉已经清晰得
比任何蝴蝶都更加接近真理,比任何
真理都更加接近美。
亲爱的奶奶,在这个快要下雪的冬天,
我是多么平静地接受了你
对这册诗集的命名:“不要玫瑰”……
老来无为对闲云/尚怜霜叶作飘零
孤旅难敌双翅鸟/争教长路怯远行
想要的总是没有的
东西。只好在树荫下
捉虱子,像捉老虎
只好眯着眼看树枝上的
鸟窝。看见阳台上蓝色床单
滴着水,像看见远方……
十指不一皆连心/草木含露也伤情
贫寒方知烛火暖/羞向朱门觅知音
三支蜡烛一块蛋糕。烛光里
拾荒的妈妈喂女儿吃蛋糕
女儿咬一口,用小手让给妈妈吃
妈妈说甜,闻一闻再喂给女儿
蛋糕甜,第一次吃生日蛋糕更甜
一块三岁的蛋糕又甜又忧伤
约等于80只矿泉水瓶,约等于
交换是乏味的,说出来更是沉重的
外面天阴,这里太暗
蜡烛就不吹了……我的孩子
守在原地尚远行/两鬓茫茫若浮尘
春风十里不如你/短针长线总关情
总是俯身总是低于一双鞋子
在原地在尘土里总是一直行走
停下营生夜才会黑,才敢疲惫、麻木
和疼痛。总是听见女儿喊爸爸
大檐帽总是冷冷追过来;想逃想跑
总是忘记一条腿已丢在工地了
鞋子。总是女儿一样围着他
欲言又止。一忍再忍的泪流下来
总是像一条地下秘密的河流
夜暗雪白一灯明/清浊自古泾渭分
归来怯怯缘何罪/碎瓷无语已失声
它被赶出来。它的错
是打碎主人一只心爱的花瓶
前边的路多得无路可行
它爱回头,藏起又小又黑的
背影;……冬夜的大雪落下来
它冻死在主人的门口
怀里小心抱着一个赎罪的花瓶
长路短停复遥津/风中谁不类转蓬
忙为行李身为客/却忘蚁虫也是人
还是她:残疾的腿和手
匍匐在地。挂在脖子上的
录音机,像鸟在喉咙里唱着爬
地铁飞,她在爬,上车下车的人
看着她爬;活命从来比卑微贫贱低
比好心的怜悯和施舍更低
很想看看她的脸她的眼睛
很想扶起她。地铁太快人太多
太忙的世界一闪而过
生或死?是爬行的人一闪而过
灯红酒绿爵士风/更是喧哗乱入云
夜半煌煌人不寐/三尺门童有暗影
弯腰是格式的,笑是复印的
开门关门像扫描二维码
要输入程序的,他几乎是机械的
被人猎奇,看的更矮更小
夜店的霓虹灯下,他是暗淡的
与他合影的人,常常忽略了
那一双半睁半闭的眼睛
裁罢青衫拂旧尘/世事年来已焕新
跪乳难得慈母在/常忆炊烟是故人
先给小猫小狗洗澡,梳理
毛发;又为它们包饺子、烧排骨
挂上灯笼;窗外的礼花升起来
她的白发闲得像雪
她一直和小猫小狗说话
直到夜深,直到梦见一双
儿时打雪仗的儿女
老来方知名利轻/何如草木伴徐行
流水不谙眼前事/只借波澜唱一声
K歌和听雨的都是闲人
喝洋酒吃莲子的也是闲人
爵士风里,一只涂口红的小狗
更像闲人。它一边打盹一边盯着
卖莲蓬老妪身上残荷样的
补丁,叫了一声又叫了一声
阅世为文不喜平/纸上捉笔愧抒情
蓬蒿草艾谁比苦/直令黄连叹一声
躺在那里。他的乱发
从印花棉被里露出来
像在雪地里发芽
整个车站似大海。人们
绕过他,像绕过无声的暗礁
霓虹灯和热咖啡替他喧哗
广播里正播放一则寻人启事
他是礁石,无关无声也无须应答
俗人如我信远邻/世事无缘不相逢
金银闪光还生锈/堪堪遑论寸草心
他用竹杖问路。又说
想回老家,还差些路费
恻隐之心也是银子
付钱时,我突然发现他
朝我的口袋悄悄瞄了一眼
艺生十指当拿云/先向寂寞讨遗风
拜金喧喧何能尔/转头已是茫茫空
喧哗一直喧哗,沉默独自沉默
倾听者只好割掉自己的耳朵
猴子冒充老虎,蚂蚁假装大象
买或卖的营生像早晨的露水
太阳下,集体向银子闪光
更有荷尔蒙过剩者一路裸奔
扬言去睡大半个中国
谁是医谁是患谁是病灶?
暗疾依旧窃笑
它不疼,没有比麻木更平静的表情
临渊谁不畏死生/危岩失足起大风
忧思常怀报国志/只为黎元衔柴薪
欲望太强等于贪婪
无耻与寡廉穿一样衣衫
自由的乳名就是奴隶
道德失身,才生下野蛮
无道的权力等于暴政
奢靡泛滥,盛世就是乱世
如果万象失衡,如果信仰暗淡
于国等于崩溃
于人就是灾难
我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
浓雾,正从四面八方赶来
宛若谎言,诽谤,虚伪的道德
街道,房屋……所有的事物
都沦陷在这密不透风的浓雾之中
这让我有些窒息。尽管我深知
在小地方,这些不请自来的迷雾
永远是生活的一部分
直到我独自爬上山顶
直到太阳,用他真理一般的光
再一次刷新了世界
我看到那些在大雾中走失的事物
重新现身。尽管他们中的大多数
仍然有着雾一般的面孔
春天的时候,微信上
一个陌生的头像闪烁:“我是某某
我们在某个地方见过,我读过你的诗……”
其时,我正在接一个重要电话,有些心不在焉:
“很荣幸认识你,多联系!”
后来,我遍寻记忆的库存,也无法
记起他的样子,我们在什么地方会过面?
我们说了什么?我们碰杯了吗?
我的确是记不起了!这是
一件让人懊恼的事
直到有一天,我忽然
从记忆的河流里,捞起了一根稻草
我说:“你好!是的,我记起了
我们曾在一起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
而对话框里,一个红色的小圆点
它告诉我:“对方已不是你的好友!”
那红色的圆点,像一枚钉子
让我瞬间有了锥心般的痛楚
但继而,这疼痛,居然神奇地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则是如释重负般的轻松
我想,在这个时代
大多数人之间的关系,都和我们一样
我本来想写一场暴雨
但写着写着,那汪洋之水
冲出了电脑屏幕,让我无法继续
我也想写一个在暴雨中
忽然倒下的人,但我苦于
找不到有力的词语,将他扶起来
我还想写大雨过后
进水的商铺,东倒西歪的草木
千疮百孔的道路——
但就在今天,对,就是今天
快手、抖音,电脑弹幕里
不断更新的娱乐新闻,网红直播带货
它们铺天盖地,潮涌而来
让我顷刻间深陷眼前的喧闹
仿佛那场雨从来没有降临过
我的花园里,有两朵花
一朵是红色的,另一朵
是黑色的
当我沮丧的时候,我会看看
那朵红色的;当我张狂的时候
我就俯下身来,向黑色的那朵
学习她低调的忧郁
有时候,我什么都不做
只是在两朵花之间,沉默着
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这些年我在大地上走来走去
耳朵里,灌满了风的声音
物质的声音;互联网八卦
嘈杂的声音;大数据叫嚣的声音
一棵树在电锯的嘶鸣声中,轰然倒地的声音
我中年的身体,如一架
破败的手风琴。已经习惯于
沉默和认同。那些虎豹的嘶吼
星辰的密语,竹林七贤
嬉笑怒骂的声音,已经离开我许久了
直到这个西北小城的秋夜
那些隐秘的,让人心动的声音
似乎都回来了。那是泥对唇
交出了火焰。那是一杯烈酒
因为找回了饮者,而微微颤抖
一个探头探脑的来访者,
脉络清晰。它从天上来,
没有携带零花钱。在天空,
它和云朵一样,漂泊,留下微小的影子。
现在,它和木头一样,
丢掉了自己的颜色和水分,
给一个披衣夜读的人,
讲述曾经的森林,曾经,辽阔的原野。
我给一个石头命名为星宿。在河边,
石头不高兴,石头是冷的。
月光还没升起。我知道这不是好时刻,
明天,我带着自己的行程走向北方,
我将被抱怨。小城的云朵给我的字据是空,
我充满失望——多少年前,
我攒的那些石头,藏着时光。
我在路途上——有一颗,
忽然落下西山,
给我的路途留下微微的,
亮光。
公园里的花很艳丽
树,都很曲折,我陪你再走一遍,
假设你在,一片叶子,在初春,
落下来——它太着急。昨晚,
我还和你看着它打开自己的叙事诗,
那时,湖泊还在倒映一个新鲜的月亮,
一下子就老了。
我们的去向不明——你在小城里读自己。
我在这里,俯视一个公园——
一个小小的星球,
居然有两个人,
分别,
离开自己。
草木的名字比较复杂,我记不住——
就像月光带着昏黄的水汽,近在咫尺。
山边,有众多的岩石累积象形文字,
众多的草木,在风中虔诚地伏下头颅,
它们没有正确的表达——它们的身子,
都是脆弱的,在被刻画了以后——
在被叙述了以后。
在西北,落日巨大,云海苍茫。
晚归的人,都在标志的目的地停放自身。
今日立夏,我在花园边,看绯红消失,
看风吹走傍晚——
一朵凋零的花,
全力奔赴,润湿的大地。
下午,雨滴的药丸在刺玫的夏天闪烁。
天空呈深蓝色,像流水。
我打开去年的笔盒,记下霜冻天的通知。
笔记本上的青草开始摇曳——
我相信,文字都已披挂上阵,找到自己的马群。
青山的姓氏是曲折的。向南的路途灯火微小。
向南奔赴的人,都在自己的流水里,
写下散乱的星辰——直到一弯新月升起,
道路笔直指向天空——有些人,
已经抵达山峦遮住的苍穹。
有些人在河畔背着影子——他们都不孤单。
有个塑像的人,应该是战国时代的人,
穿着华美的袍子。你说是。
我说不是——他手里的书简是现代汉语。
十字路口,我们分手——我向北流去。
你向东,东边圆月刚刚从柳梢升起。
这时,云朵都藏住了身影。微风还在拐角吹着哨子。
我内心里的石头巨大,如夜晚一般——
想起的身影还在远处等着烟火,
想起的山峦,也曾顶着星火,
照耀两个相互靠近的,摸黑走路的人。
以一口烈酒,还是一本书的结尾来结束夏天?
我还没有写到的车流,在街道的十字路口,
驶进夜晚。
它们都在夏天——星空蓬勃,散乱的光,
零碎地照着现实。我告诉你:
蛐蛐还在喊叫,有人残缺的梦迹,
温度合适。
给我失败的词语,在清晨,听河流的计数声。
我陷入这个漫长的夜晚,我的字典里,很少形容词。
夜晚,打开灯盏,唱歌,闪电——一场雨侧耳倾听。
白玉兰还坚持着一万个名字中的一个,
广袤的香气,藏在夜晚中。我们路过时,
它的白色就是云朵——一朵一朵的形容词,
当时,石头在流水岸边唱歌,
一朵小小的花蕊,
值得飞蛾死一次——
一次赴火的象征,落在两块柔软的石头间。
倒挂天空的河流里,波澜起伏在谁的眼中?
有人归乡。百里之外,河流依然没有尽头。
流水空响,像有人哭泣的情状——
响在巨大的北方。
一座山深埋了自己。作为见证者,
我在灯火照耀的城郊,仅止于诉说。
一座山压在星光闪耀的天际,
给自己命名:贺兰。
燕芨芨草的小黄花即将落幕——
籽粒升向天空:一颗流星,闪烁。
药酒疗伤,枸杞续命。
一只宁南的羊,爬上命定的山坡——
来,银川。夏天的水,
在纸张上流淌。
北纬的叙述诗,已经去掉象征。
六月的影子是草纸的。
我分别说到:槐花、流水和星空。
六月的石头在水中的启示录:
笔迹、遥远和山峦,
没有人能说清——来,六月,
一座画室,存下最后的晚风。
身体里的河流没有下游。
身体里的山峦没有停止接纳。
每个必经的驿站,都在关节处。
你说:晚安。我说:恩典。
梦,留在空白处。
上游的那个人,坐在芨芨草丛生的山头上,
看河流流了一万年。
流水纤细时,大雁驻足,
洗下异乡的尘埃。有时,流水着急,
有爬上山顶的想法。
游鱼生育的词语记录了一节漩涡。
山羊和红柳分别在两岸等待春天。
中游的人,找不到出处。
河流边的小城,每个夜晚,
都等着河流里的圆月抬头。
粼粼波光揉碎天空,
奔赴下游——盛大的水,
不说话的样子,会很好看。
今天的河流还在流淌——
它依旧将阳光一节一节送到游鱼眼中。
今天,处于一年的末尾。
末尾总是由风声和雪花来画出圆满的句号。
但,今天,没有雪花,
刺槐和大紫叶李早就抖落叶子,
等着开一次白色的花。
我在斟酌年末的句子,
或许,有些字里行间里还在下雨,
有些,早已在山上晾干自己。
落日再次落下时,
一棵干枯的茅草轻轻护住山峦,
——我记下它折断叶瓣的壮举。在年末,
还有值得托付的物事,
即使微小,它也会用尽力气。
冬天的静寂处,还有明亮的白色,
像地球上唯一的色块。
天空露出月亮细长的眉眼
——这人间极易被忽略的险境,
让我想起小县城里的人,
或者,在乡村等待大门打开的那个人,
——他们都是好人,应该给他们一片水域,
在内心掀起等待的微澜,
或者,轻轻淹没内心尚未放下的石头。
垄间林,用尽力气——
现代农业最后的见证。
水稻的遗址是正方形的,板结状。
还有喜鹊搭建的家园,层层叠叠。
你听,风吹出的低音阶:呜呜……
如果你靠近北方的田园,
如果有声音告诉你,田园里的真理,
以及,陈旧的诗意和皮肤病。
昏黄的风吹在城市的骨骼间隙,
城市有爱欲。
冬天的下午,高耸的楼房里,
书册叠起指令。
不要离去,不要离去——盆栽的绿萝,
叶片的词典上写下:自由、仁慈……
风,侧着身子。
景观树的肉体被暮色轻轻覆盖,
枝条晃散的余光,
让人眯起眉眼,心怀等待的感激。
一个字一个字地将云朵写出来,
天空写不下宏大叙事的结构——
就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到人间
末尾浮沉的章节中,没有标点。
石头也会成为河流。在西北,
他们一个靠近一个,挤着,
流向下游。最终的归宿,就在山下,
巍峨的驿站,会抬高风声和月光,
来自西伯利亚的云朵,会靠在石头上,
栖息一会儿,它们走得够远了——
森林和戈壁的水光,充满了寓意,
在夕阳后面,石头的铠甲,
写满草稿——那是天空旨意,
如披风一般,遮蔽香茅草的细密花朵,
提前将一弯新月挂在半空,
指明路途。
一
遥看春色:流水碧绿,
几只喜鹊,在垂柳枝丫建好家园。
无故人来访,我拿着书本,
看别人的故事,虚构的人间。
春风在窗外——它们没有吹来雨,
我就不理它们。
我和狄兰·托马斯说起良宵,
灯火阑珊的夜晚,
照应了一个仓促的城市。
该是读书的时候,
我找不到《洞冥记》
灯火的光,没有用处。
你来的信,在四月抵达,
又是春天,又回到这一日。
二
有敲门声,如古代的来访,
多么好的事:携酒,说那些往事,
有些往事,很早就不记得了。
崭新的一天,气象依旧,
有人院子里看花开,
有人奔赴在流水的路途上。
有人,用宏大的词语描述城市。
远处的山峦,淹没在目光里,
你走的那条小道,已经失去人声,
现在,城市里,树木在路边打开花朵,
每一朵花,声响巨大,
爆发的香气,很淡。
我不悲伤——
我在春天。
三
夜晚很着急,其实不用如此匆忙。
你说,一个小城里的病症还未痊愈,
花已经开了。你用野菜治疗自己,
你用一个春天归还内心的荒芜,
多么美好!
晚安。
我读的书,在书桌上讲述人间,
我不能给灯光色泽,
我只能打开它的方言,
灯光踌躇满志。我已经忘了纪年,
在纸页上描绘的故乡,
河流围住几棵沙枣的叶瓣。
天空的空白处,
鸟群填补飞翔和零散。
四
我只是来看看:昨天,我还在路上,
我预计那是歧途。我愿意。
我的师父商震一直在走。他从未停止,
我只须将他给的闪电,洒在任何一个河畔,
让流水冲走,
我的词语、我的修辞和我的纸张。
如果愿意,我不考虑是否会和前程断节,
我也愿意给一匹马,以山巅,
给一条河,
以沟壑。
第四天,我写的都是春天的音响,
我愿意。
你说,开阔而忧伤的人,
晚安。
五
多好啊!封闭自己,封闭你。
一个人的壮举,是对一个词的谨慎。
多好啊!镜子前的人,失去样貌。
找到一首曲子是不容易的,
除了爱,我们只是试试活着,
试试把手表的指针拧向自己的方向。
明天,是伪概念。
都在走自己的路,天气越来越热,
一杯茶抛弃了水。
我给你说:一条河,在走自己的路,
危险的指证,
是确认。
消失的部分——我说给你,
我说给暮色渐渐失去的甜蜜。
六
迟于傍晚,一天的胡须疯长在定义处,
我看花朵,在四月反观自己:好看。
他们都睡了,
多好,
我也是,
我睡了。
我面前的,都是我需要记下的。
一个花园的花朵,一个湖泊的光芒,
闪电一样,击中路人。
初春里的风声,三色旗还在向前,
说出的指令,原谅水流的方向,
这是正确的,在梦中。
我认为,这里安全——
这里的航船,刚刚启动。
七
树木层叠的寓意,水泥预防方砖留恋。
这是七日的歌曲,
像一个时代高音节的指认,
月份里的星宿,蓬勃,又洁白。
我给你北方的游吟,
石灰石的诗行。
我在这个城市:战争在北方,
没法预测紫罗兰的花期。
纸页上的沉思录,还记得去年的队伍。
他们要取得一支蜡烛的辉煌,
一个字母,屈从于命运。
在纸页的反面。
我们的谈论,都是逃跑的动向,
枪手,已经瞄准一个文字。
八
食物的余地,在被蒸煮后的意图。
水,在期待饮下的结局,
图书藏在书架上的脸,是旧的,
谁,也说服不了谁。
四月的阳光,洒下来,
照着文字。
一块木头,镌刻的纹理,是隐喻。
我还没有放弃山峦上云朵停下来的意愿,
我检修月光的失误,
温热的水缓慢地展开,
使我在夜晚抵抗光芒,
一条河流,反光。
关闭灯盏。外面的声音是凝重的,
叙事现代性的故事。
九
如何给一本书打开木质门牌?
我不能回到1974年——那时,
烛火还在照耀夜晚。大地空阔处,
亚洲腹地,山峦高耸,
我见一个小孩举着铁铲,
试图找到地球的内心
我跟随云朵,走在一条河的倒影里。
我说,七十年代的黄昏,
有着多种色彩。
我说,
在中国的北方,
大地给予你植物的馈赠。
那时,诗歌是唱出来的,
那时,街道的另一边是巨幅告诫。
十
如何能准确描述白玉兰在次第开放?
我在新版的《新华字典》里,
进入修辞的盲区——
语言的表达,欠缺形容,
你没法说出它的香气,
它的白色句式的表达。
它其实缺少命名。我在春天的食谱上,
有一个深情的名字:她诵读爱的章节。
那些被复制的书目,早就产生歧义——
午睡里,没有你在,仅有半片月亮的影子,
在山崖上书写光芒,
沿着山路,一寸一寸地离开。
我书写荣耀,是因为徒步前行的人,
都手握自己的花朵。
在路上,西风是迁徙的。
我和自己诉说,在路上,
她的回答很晚,在薄暮四起时,
她说:你是我的另一个自己。
当时,河流还在寻找合适的措辞,
我在梦的清醒之处。这是记忆,
群山依旧起伏,燕芨芨草藏在山畔——
它的预示会在多年之后显示,
现在,我给它自己的解释:
我在放弃,放弃四月份的杏花,
第一杯咖啡,和“少年的歌词”
在路上,我留给自己邮箱,
只是无人可寄消息——
花朵开放的意义,
河流还在悬浮,
我走着自己的路,
像一个小视频:
你说,应该给我相应的照顾。
我说,星宿的力量无比巨大。
我想一片湖泊会将水留给自己,
水的花朵,蓬勃。
水的浪潮,安静。
我在水边,观察自己,
我的小小的站台,只能留下一个人。
天空的空白和云朵都没有多余的。
我遇到的人,
一个接一个走了,
又走了,
留下我。
弹琴的人,在北方收集棉花,
在北方槐树是唯一的明证,
它们和山石相与为善。
我在泛黄的日记里,
给他们合适的位置,释放香气。
我阅读的书籍都老了,
我想,云朵稀薄的地方,
肯定有人感动自己。
这个城市有自己的理由。
我进入它的工业部分,
它的农业部分在郊区,
有人想去种植斜阳——
那是美好的。
我消磨了这个周末,
有人惦记我的书写,
我给这座城添点风声,
万事都会因此忙碌。
黄土高原的左侧,沙漠的右侧,
风吹着时间跑——风吹着河流跑。
一段诗句,在落日昏黄中诞生:
乌鸦背着山峦,人类面临难题。
你要说动听的话语:沙枣花的心血——
香气布满北方。它的枝条旧了,
哎呀,它的火焰点燃北方,
每个清晨都有光芒,抵达大地。
春天是一个发亮的词语:
末尾的风,向上翻飞,托起羽翼,
填补天空的空白处。
我有一杯水——在一条由南向北的河流,
曾流淌过,
现在,傍晚,它倒影一轮圆月。
众多的杯子里,圆月安静,
供安静的人一饮而下。
我要翻译破晓之前的光芒:
山峦低伏,陷于流水一侧。
槐树柔软的枝条上,串起密集的星宿,
白色,在交还自己的表述——
白色,是夜晚的反义词。
花朵奔赴凋落。它说:看,
这是命运。
秋天盛大的仪式即将到来,
我翻译不了风的语言,
它们吹起轻盈的花瓣——
曾经,它们只能吹动流水和微光。
现在,好天气已经用旧了,
花骨朵,孤独又美好,在昨天。
水鸟的飞翔,无章可循
哗啦一声,天上就是缭乱一片
夕阳如火,它们有扑火的热情
你看那只落单的幼雏,也鼓足勇气
从江面引体
向上,似乎要为远去的鸟阵
摆一个涅槃的造型
无论这山那山
寺庙大小
我双手合十的姿势一样
内心的虔诚一样
我不敢面对菩萨的微笑
因为每次
我手心捂着的人事不一样
喜欢所有的声音
包括狮吼、虫鸣、鸟雀的欢叫
喜欢诗人的吟诵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无可避免地,也听到刀声、斧声
我放下诗歌,往屋子里
搬运足够过冬的柴火
铅云重压。喘息艰难的午后
阳光撕开一条缝
轻薄的光线,伸手就能抓一把
没有人据为己有,没有人高声喧哗
世间万物,这时屏住呼吸
一只鹰朝裂缝飞过去
人类的嘴唇,开始长出坚硬的喙
时令不为你牵挂
一幅春雨,就把寒冬打过山脊
纸船轻泊,胭脂顺流而下
画撸的小孩,还在念叨给你送梅花
为水悲伤的女人啊
还在水里沉睡,你养过无数的白鸽子
雪花因此恨死江南
溺水的人,希望看到一座孤岛
失眠者不停地清理毒素
世人用以算计的沙漏
倾斜的锐角已小如刀尖
在一张张破碎的床上
我们拼凑各种完整的梦
无数个通往未知的门,空洞开着
我该请教谁,去获取油盐酱醋
这庸常之物,食色性须臾不可离开
通往味觉的天堂
有一条狭长的小路
那里种植着十几亩苦艾
一个衣钵抱紧另一个衣钵
我相信吃素的神,相信神力
我相信我,酒肉穿肠过,慈怀无边
你把许多鸟,放进同一个国度
燕雀对鸿鹄的意见
瞬间大白于天下
秃鹫飞在半空,斜翅如刀
猫头鹰闭目养神,算计
夜间出动
谁将统治这一片天
假以时日,必定知晓
假以时日,又将一塌糊涂
你没有看见,水面的鱼
看到鸟的落毛
吐几个泡泡,又迅捷沉入海底
雨,是正常的
撑伞的人,也是正常的
上下班的时候
每条巷道,都像涌动的黑水河
人少了
像三三两两
密谋作案的黑水母
这是我看到的
雨中城市
那时,我撑着一把橙色的伞
站在十八层的天台
她们说我
像一枚招惹阳光的引信
我说自己
像一棵毒蘑菇
永远准备不好一场告别
哪怕最细微、最不伤怀的那种
无意间一枚松果坠落
一盏灯火灭熄
我们听到砸中心脏的声音
细寻,又杳无踪迹
手中的细沙,没有人能够久久攥住
包括那只属于自己的手
你说逝者如斯不知
漏了多少,我说逝者如斯
如那只木匣子
火舌舔过所有的辉煌与黯淡
不计较是瓦是玉——
北风来了,点一下头
南风来了,点一下头
雪花来了,也是
外婆90岁时
说自己一直就这样点头
活成了墙头草。爱太阳和沉默
世间的事,听与不听
看与不看,没什么两样
甚至不在乎占有空间
每天坐在角落,堆砌雪白的光阴
每次披着雨水
朝她望去
都像遇见了一个渡口
每个人来到这里
都要四周张望
看河流,看炊烟,看更远的突兀
仍有人从山脚,急促,向山顶赶来
仍有人以比来时更快的步伐匆匆离去
在山顶
注定就那么一小会儿
没人能立地成佛
包括触摸又放弃的
包括爱与不爱
无法指认具体的事物,在通用和流转
课桌,桃仁,果糖,交通车上的靠椅
陌生的婴儿
有时冲着我突然笑出了声的
河流交错咬合
在群山沟壑的围追堵截中
杀出一条命,扔下两岸
火车为寻找黑暗中的捷径和重见天日
削尖脑袋,穿过漫长的隧道
发出欢呼的长鸣
使得庞大的山体
像是一纸剪影
简单,浩荡,世事多变
总有一些语言词不达意
但从未与世隔绝。眼下
一场大雨,自绝于云天,急急地
投奔人间
鸟儿在树林里鸣叫
它说的什么
一个人
并不懂
但他喜欢听——
辽阔的静
仿佛堆砌在一个
蓝色的清晨
把飞过的疆域
都当作自己的江山
它不相信花开不败的神话
它只知道
所有轮回的山水
都养育过很多的伟大
而转身
又都是过眼烟云
它唯一的疑惑:在它飞过之后
远方的天际,还会不会
接纳翅膀
与凝视它的目光
哪里是来路
哪里是最好的去处
在自带弧线的纬度
一滴汗,一眼泉
时间微缩的漩涡
过滤
黑暗,庞大,沉重,繁杂
江湖可大可小
能站住脚
草尖再小
也是安身立命的领地
干净极简的事物上
人间欠了露珠一场久留
一只鸟
在一棵没有叶片的树上
像一片叶挂着
来历不明的风路过的时候
它像一片树叶样扑腾
怎么扑腾再也飞不起来
鸟一脸惶恐
等待它的,一定是深不可测的道场
一只本应飞翔的鸟
此刻待在一棵光秃秃的树上
最后的那片落叶
在它的战栗中飘零
所有树木的病症
早就全记于心
始于前世
伴随到来生
尖喙这里割一割,那里测一测
像一把精巧的手术刀
剔除枝干内顽固的病灶
还给树木该有的葱郁和艳遇
笃笃,笃笃,笃
每一次叩问,都会获得
一次救赎,一次新生
在辽阔的原野中
我是原野的
缺席之物
这是
无法辩驳的事实
无论我走到哪里
我都是失踪之物
我扛着自己来到这里或那里
空气秘密裂开。即时抱紧我
我离开时
空气总是移进来
填充我的身体
占据过的空间
我们都有移动的
原因
我移动去保持事物完整。
映光在湖中的景象
成为我瞳孔的景深——
水面上第一缕风
碎成点点箭头
山峰 树林……
鸟儿的双翼擦过峰顶 林梢
沿路撒下一粒粒晶莹的珍珠
飞出天与地的唇线
翅膀的扑打
浮在我的思绪里
一阵隐秘的私语依然战栗而来
从山的褶皱和树木的枝桠间
疾飞中闪着光的蜻蜓
衔着歌谣 越过如砥的平面——
飞临摇曳的苇丛,迷路了
一个——从未被思想的思想
远远近近的景物次第丢失自己
深邃而普遍的黑暗
几乎不为一闪而过的车灯所否定
夜里一阵迷路的风
侵入沉默的村庄
颤抖着预示了
步履加速的拂晓
它徘徊如一个谎言
游荡在
这小城的远郊
村庄的人们都在幸福地酣睡
只有几只夜鸟耐不住寂寞地“呜哇”
仿佛要啄破谁的梦境
万能的造物主终于撕下夜的绷带
那消褪的黑夜
留在那失明者的眼里
一颗被扔在草丛的螺丝钉
像被生活遗弃的人
满身污泥锈斑
露在外面的部分
滞留着伤痕
像被无心的人狠狠踢过一脚
这颗小小的螺丝钉
也许是灵异的机器人的
一个元件
也许是混凝土中与钢筋连体的钢筘
也许是飞奔的列车
毫不起眼的一粒
贡献青春和热血
……如今再也无法使用了
被人随意扔进了草丛
它羞赧地蜷缩着身子
像一个弃儿在渴盼着娘亲
不能,丢失脚印
远离这块土地,露出倦态
抬升另一片天空
把充满活力的红薯、芋头、野菜
挖上来,拥抱星月
当起风的时候,喊着它们
不让世界,变成饥饿
人生,如爬树一样
从枝头,爬到枝尾
不懂撒娇,发现真的老了
白天做梦
分不清灯红酒绿
晚上吹笛
又引来太平洋的风
一不小心
刮成枯井
唇边,许下的诺言
再也无法沸腾
看一道闪电,总在暴雨的时候
或者乌云爆炸的时候
它横在天空
竖在地下
像一道彩虹
又像父亲手握的棍子
我弄不明它的来历去向
以及它的乳名
每次看见它,都冒出冷汗
我知道,离它很近
帮母亲沐浴
母亲,哭喊不停
像不听话的婴儿
我坐在石头上煮酒
接受雾气
与黄昏的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