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微的事物(组章)

2022-12-21 09:48瘦西鸿四川
星星·散文诗 2022年12期
关键词:江面雷声水滴

瘦西鸿/四川

雷 声

这是我最不敢触及的一个词。

它无中生有猝不及防的秉性以及迅雷不及掩耳的来势,就仿佛命运。我生怕它从天空朝着我直接砸下来,更怕它那条条藤蔓上锋利的倒钩,会把我抓到天上去。

但雷声还是降临了。

它黑咕隆咚地在天空中滚过来滚过去,把所有的星群碾压成一个扁平的夜晚,在窒息中发出幽暗的光。

它同时把暗夜里的时光碾压为一张白纸,上面写着我密密麻麻的神经瑟瑟发抖的根须。

我在雷声中踽踽独行,弯曲的背影被闪电照亮又被劈开,孤独的脚印被瓢泼大雨冲刷得异常清晰又被迅疾抹去痕迹。

所有黑暗中艰难的行走,既被雷声确认又被雷声否认。最终使我在茫茫人海中了无踪迹。

直到我艰难地从纸上站起来。

直到我骑在雷声的背上。

我夸耀它是最好的千里马,它就驮着我满天奔跑。我赞美它是最完美的西瓜,它就甜得腻人地舔舐我的嘴唇。

我一直炫耀我对雷声教育和再教育的技艺。

是我让它乖乖地停留在我的手掌上,看见黑暗,就用闪电去劈开,看见干燥,就用雨水去滋润和填满。

雪 原

雪在纠正时空里的错误,它从空中为大地批改作业。

凛冽的风,撕裂天空虚无的幕布。

天空有多厚,谁都无法知道怎么去丈量,天空的寂静有多少公顷,到底堆有多少雪,谁也无法去称量。

只有雪心里有数。

而雪很多时候也是恍惚的,它无法左右自己的颜色。比如燃烧的时候它是红雪,孤独的时候它是幽蓝雪,遮盖一切本源的时候它也许又是黑雪。

一片雪出场,天穹腾出更加广阔无垠的幽蓝,做它的道场和装扮。原来雪在本质上竟然是蓝色的,它摒弃了所有强加给它的杂念,又吸纳它所渴求的万物。在时空中,结晶出整个天空的疆域。

蓝,有着蓝广袤的占有和无垠的局囿。

一片雪,从不急于落下。它凝聚着那些蓝,在天空中跳着欢快的自由之舞。它炽烈的内心永远是透明的,远远大过六角形的天空。

一片雪在等候时机,寻找属于它的归宿。它盘踞在天空之上,锐利的目光关注着大地上的每一处恍惚。它反复沉浮,脆弱的身躯从来不敢轻易委身于过眼云烟的迷惑。

它是清洗,狂扫天地之间的阴霾。

它是涂抹,遮蔽人心之间难测的渊薮。

一片雪落下来,大过大地。

它静伏在起伏跌宕的山川河流之上,仿佛一张深奥的试卷,有着紧张的白。

水 滴

一滴水代表的永恒,才是真的永恒。

在一群水里,它谁都不是。只有在火面前,它才是主宰火的命运的神。

一滴水的来历,远远早于人类。

在众多未被命名的生物中,人都是先命名自己再犹豫着命名万物。人对万物,始终有着最新鲜的疑问。

直到一滴水被命名,它有着惊世骇俗的惊慌。它在时空中奔跑,直到藏身于所有的水。

太阳一直在追问水滴的来龙去脉。太阳无所不在地照耀,都在给水滴曝光,让人类可以一眼看出水滴的原形。

而水滴的狡猾,骗过了所有人。

于是太阳定义水滴的迁徙。从来没有一滴水可以安于一滴水,它们只能伙为一团,从地心来到地表再升上空中再回到地表浸润在地下,到处躲躲闪闪。

水滴从来不预测自己的命运。

水滴一直在清洗,从悠悠岁月里的滚滚红尘到沧桑面颊上喘息的细沙。水滴一直在凝聚,集聚幽蓝的目光之源和万物的原委。水滴一直在照耀,那些忧伤的面孔、迷茫的表情。

只有水滴,在时空里条分缕析,辨别出虚与实的道义。

自始至终,谁都没有发现一滴水的家谱血缘和基本的繁衍关系。人们只是信赖它,与它相依为命惺惺相惜。

人们只知道,是水滴清洗了我们的脐带,带给我们明亮、柔韧而浑圆的生命。

碎 石

我对石头的恐惧猛于老虎。

无处不在无形无象无边无缘的石头,试探着我生命的宽度与深度。

我常常在石头上照镜子。暴露在石头上面的,是有体温的一个人形的深坑。深坑里反射出一道道光,把镜子重叠和拆分,得出无数广大的和更多单一微小的我。

我爱石头胜于爱所有的亲人。爱着爱着,竟然不知道石头为何物。它的大大过寰宇而它的小小于针眼,像哲学无处不在的悲悯,迷住我,也迷藏着我。

当它向我张开,我从石头里看见众多的兄弟,都在埋着头推石头,他们把石头推到了意想不到的高度,然后石头迅速闭合拢来,隐瞒了他们艰难的劳动。

我一直在与石头理论,而它始终都不予理会。当我逼急了它,它就朝着我狂吼。石头的吼声使我周身长出虎皮一样的斑纹,月光一般簌簌落下满地恐慌。

我用力砸向石头。我小小的拳头耗费了洪荒之力,终于石破天惊,天下再没有一块完整的石头。

碎石占据了我的视野。它们一块一块被我搬动,被用来堆砌、构建和雕塑。

我把玩着手里的碎石,让它们圆润又敷满我的体温和汗渍的包浆。

我从容走过人间,丝毫不担心自己的头颅。

江 上

一只老鸭,在偌大的江面上独自拍打它自己的羽毛。

那些白,倒映在清冽的空旷江面,有着即将消散的韵味。它每一次拍打,都有一些灰,腾起来,仿佛羽毛落进江面的影子,在尘世长久弥漫,不肯散去。

此刻,江上的雾,盛大,浓重。像即将出场的主角,面颊上有踌躇满志的浓厚的装扮,内心却又有着些微的犹豫和胆怯。

一只鸭,在一枝树桠投影在水面间的花蕾上,清点白花花流淌的日子与间或落在水面上的星星的倒影。鸭嘴上敷满惊溅的浪花,是洁白的羽羽绒毛。

人世喧哗,沸沸扬扬的浮尘,仿佛另一种江面。人们也都鸭子一般忙于盘点生命的得失,许多人溺在水里,许多人都没有上岸。

江面站起来,是银河的一道支流。悬垂于大地的琴弦,弹拨出飞流直下的铿锵。

一条江顺着岁月拐弯的弧度,在大地上留下一道苍老的皱纹。人们在皱纹里躬身,翻检出的转瞬即逝的浪花,攥在手上,又迅疾流逝。

一只鸭如一爿扁舟,挂在瀑布的中段。又仿佛是一把锁,试图锁住哗哗哗下坠的流水。它嘎嘎嘎嘎的鸣叫,串起一串串水珠的帘子。帘子之下,是密密麻麻的人群。

有人在仰望中,把一条江引流进自己的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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