篆刻中的“守望”与“突围”

撰文＝韩天衡

篆刻艺术这几十年，可谓是异军突起、蓬勃发展的几十年，其光芒足以盖过这一时期任何门类的传统艺术。我们不妨试举几例为证。以往，除业内人士能知晓“篆刻”为何物，乃至“篆”字的正确读音，圈外人士多茫茫然。如今这门艺术可谓国人皆知，且为海外所识，此其一。印章除了实用，多是依附书画出现，纯属“配角”，而今则趋于独立特行，大到“国展”，小到同仁展，乃至个人展都已成了寻常风景，此其二。再如，这几十年，出版印谱、期刊之多，印学论文著作之丰，篆刻队伍之壮大，气局之恢宏，探索之多元，风貌之多样，思维之活跃，题材之拓展，皆史无前例，此其三。仅举三例，也就足见吾言之不诳了。

这灿烂的局面，既是印人及广大好印者精诚努力所致，更是宽松祥和的文艺政策滋育、推动所致。从理论层面剖析，当是得益于观念的与时俱进。曾记否，以前是创新？是继承？还是业内争辩的一大焦点。而时至今日，大多数的印人都已形成共识，即“推陈出新、百花齐放”。这看来是半个世纪前几已提出一个老“口号”，而在如今，这“口号”已不仅仅是一个“口号”，而是活生生地成了被理解了的推动篆刻艺术健康发展的动力。可以说这灿烂的局面，也是正确理论指导下的一场胜利。

“推陈出新”是文学艺术的规律，也是生命之所在。三千年的篆刻发展史告诉我们，惟有推陈，才能出新。睿智的一代代印人，无不是在借攀、继承前人智慧结晶的基础上更上层楼。试以明清流派的崛起举例，丁敬、邓石如、赵之谦、吴昌硕等大师的迭出，无不是由“守望”到“突围”的骁将，无不是“推陈出新”的典范。如丁敬不迷信于“印宗秦汉”的老调，敞开胸襟，广采博取六朝唐宋元明各时期印式中的精华，而运作之，印风开新，成了“印内求印”的集成者；如邓石如不囿于“印内求印”，将古代篆书碑碣融入篆刻，先进独创的新思路，堪称石破天惊，开创了邓氏的印风新天地；如赵之谦，机灵地将视角伸向彼时新出士的古碑额、画像石等，取精用闳，化一为万，千姿百式，丰富了印品的内涵、拓展了印艺的疆域；再如吴昌硕吸取古瓦甓文字和前人、时人尚未触及的封泥形式，且有一套“既雕既凿，复归于朴”的做印绝技，从而开创了雄浑苍古的印坛新风。可见，出新必须突围，突围要找对“缺口”。能不能找到“缺口”，是与印家对“陈”，即传统认识的广度、深度、敏锐度攸关。诚然，又是与印家的天赋、刻苦、学养、机遇攸关。如是，方能凤凰涅磐，生面别开。

大师们突围出新的壮举向我们昭示，推陈是出新之根，出新是推陈之果，推陈者固然不一定能成为出新家，但出新家一定是推陈队伍中的智者，善于推陈者总是能巧妙地借鉴古来篆刻创新的精义——理念的、思路的、形式的、技法的。窥其机窍，师心弃迹，化蛹为蝶、食古开今，作迥别于前贤的华丽崭新的“变身”。

大师们突刚出新的壮举还向我们昭示：“出新”与“推陈”不是对立的，更不是割裂的，是相辅相成相生的。推陈之“推”，不是推翻打倒，而是推动生发。这“陈”，其实是以往的优秀传统，是往昔令人羡慕的“新”面。它自身永远闪烁着耀人的光芒。只是如今的岁月，使它蒙上了些许微尘，被时空归入“陈”的行列，试想丁、邓、赵、吴的印风如今也成了“陈”的优秀传统，但它自身永久地闪耀着不朽的原创性。反倒是后来照搬照抄他们的新印风，则是复制、是拷贝，只能归于“复古守旧”的行列。所以，“推陈”之“陈”，其实是历来“新”的总和。我们可以理直气壮地宣称：“推陈出新”，其本质乃是推新出新，即推往昔之新，以开创今日明月之新。

“推陈出新”由口号成为心得、化作果实，是一个漫长的痛苦与乐趣伴生的过程。在今天，一些印人潜心地研习乃至再现某家某派，这种修炼很重要，很值得。出新的大师无不有一个步趋古玺印的历程，这历程有短有长，有平坦有曲折，但它是所有工文艺者概不能例外的必经之路。踏实地行进在推陈的路上是无可厚非的。即使有些印人一辈子推陈而未能出新，或不思出新，我们也没有理由去蔑视、责难。登天固然好，登山也不易。平心而论，古来推陈而能经得起检验的出新天才毕竟是风毛麟角，少之又少的。

在如今的印坛里，还可喜地涌现着一大批潜心于出新的印人，他们大胆、敏颖地将求新的触角伸向前人未及的幽深处，甘冒风险，不畏失败，呼啸直前，这是一种勇于拼搏的精神状态。批量包含着质量，拼搏孕育着希望。这千万人的冲锋陷阵，日后必定会有一二家的脱颖而出。“为有牺牲多壮志，教教日月换新天”，这是值得称道的。诚然，胆大尚需艺高，艺高，包含着对前代出新印人形而上、形而下两端的艺术精义把握。如此才不致于盲目糊弄，空抛岁月。如上所述，“推陈”是一个过程，而“出新”更是一个艰辛于“推陈”百千倍炼狱般的过程。天下决不会有张口即来的奶酪，也不会有唾手可拾的钻石。要有聚三生之心力，去求得一线“成正果”的思想准备和求索恒心。以一万的努力，冀图获得万一的成功，这很玄，但很精彩，很值得。对在探索路上不屈不挠奔驰的勇者，理当给予诚恳、真切的鼓励，但又切忌不负责任的轻率、廉价的鼓吹。需知，“捧”与“棒”，只会在他们“出新”的路上平添障碍和陷阱，我们于心不忍。

本页 组图：韩天衡篆刻作品

为推陈而处于“守望”，为出新而勇于“突围”，或出于审美定式而坚守一隅，组成了今天印坛一道气象万千的亮丽景色。蓦回首，大可欢呼，望前程，任重道远。笔者深信，有这些年来精彩的历程为鉴，坚持奉行行之有效的“推陈出新、百花齐放”的正确方针，未来的篆刻艺术一定会“更夺目、更震撼、更骄人、更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