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佳宁
(作者单位:中国地质大学(武汉)艺术与传媒学院)
纪录片是以展现真实为本质,并用真实引发人们思考的电影或电视艺术形式,因此,呈现客观真实是纪录片创作的首要任务。但在影片创作过程中,为了提升其艺术欣赏价值,导演往往会在影片中注入自己的主观思想,即进行主观性表达。
李昂对近年来国内学界关于纪录片创作主体性的争议作出了概括,这些观点大致可分为两个派别:一是以作品《望长城》《德兴坊》等为代表的纪实主义风格,此类纪录片运用大量同期声和长镜头,力图隐藏创作主体,呈现客观真实的对象;二是以《流浪北京》等为代表的“新纪录运动”风格,此类作品认为主体性是客观真实的前提,以主体的独立精神传达真实现实[1]。融媒时代的许多纪录片将创作主体嵌入影片中,不避讳摄制组与摄影机的出现,此类介入反而使纪录片更具有现场感和真实感。基于此,李昂认为对于主体的认知应放到主客不分的后现代理论视野中进行审视。陶涛、张德宏将纪录片的真实分为虚拟真实、主观真实、质朴真实三个层面,他们认为主观真实是对真实碎片的建构和主观观点的阐释,这种真实是创作者自身人格与世界观的投射,也是其对客观世界开展的文化深描[2]。深描一词最早源于吉尔伯特·赖尔对眨眼睛的解释,克利福德·格尔茨提出深描的概念,即对研究对象进行细致且具有诠释性的描述。深描最初为文字描述,李雯对文化人类学纪录片的深描手法展开了研究,她认为纪录片中的深描主要是视听描述,包括参与观察式拍摄、情境氛围营造、“同期声+采访+字幕”、运用音乐等[3]。在运用深描技法时,纪录片应遵循客观真实性和价值指向性的原则,既要展现被摄对象真实的生活和情感,也要融入带有创作者色彩的文化阐释。
人文纪录片《人生第二次》为央视网打造的“人生三部曲”IP第二部,由央视网、SMG、哔哩哔哩联合出品。相比于《人生第一次》中主人公满怀憧憬准备推开生活之门的状态,《人生第二次》的主人公经历的是推开门后,跨越山海、历经人生风雨的转折阶段。节目通过洞察每个独一无二的“人生第二次”故事,展现中国人面对困境的勇气和坚韧,激发观众面对生活的勇气,即使前途未知也笃定前行。《人生第二次》以寻亲家庭的重聚开篇,篇章《圆》讲述的是一场失散18年后的久别重逢。18年前,四岁的卫卓被人贩子拐卖,18年后,在公安部的不懈努力下,卫卓和亲生父母相认团圆。本文将以纪录片《人生第二次·圆》为例,分析其在创作过程中运用的深描手法与其呈现主观真实的方式,探究纪录片中主观表达的重要作用,并基于此对主观真实的表达提出几点建议。
陶涛、张德宏将纪录片主观阐释的创作手法分为四种:主观解释型、观察暗示型、互动激荡式以及主观自省型,这四种手法与深描密不可分[2]。
主观解释手法是指导演站在全知的上帝视角,将影片作为可以被引用的客观例证,给予观众所需要的逻辑因果链。基于此手法,创作者可通过旁白和字幕对拍摄对象进行深描,利用解说词向观众呈现创作者的意图,并传达影片对某事件的评价。《人生第二次·圆》主要使用字幕和人物独白的形式进行主观解释。
具体来说,影片利用字幕表明时间和地点,这一点并不罕见,但《人生第二次·圆》创新性地使用了三种不同的视角讲述这次打拐行动,字幕是串联起这三个视角的主线,用主角的独白取代传统纪录片的旁白。例如,第一次出现时,字幕承担着普通的介绍作用,这一部分为走失儿童的母亲占绪莲的视角,由她的独白引出儿子卫卓走失的经过和失而复得的内容;字幕第二次出现时,观众可能会感到迷惑,但随着独白角色切换至儿子卫卓,观众能够意识到另一视角正在展开,且这一部分卫卓的独白使用了卫卓被拐到的地点——汕头地区的方言,更能让观众体会到地域的变迁和被摄对象身上的真实感;字幕第三次出现时,观众可能预知到了第三个视角的开端,即负责本案的打拐警官王子强的独白,其从办案民警的视角对拐卖儿童案件作出了评论。此外,影片在开头和结尾都使用了黑底白字的字幕介绍我国的打拐进程,并用红色将重要数字标出,前后呼应,以小见大,突出制作组制作本纪录片的主旨——希望天下无拐。
观察暗示手法追求直接性和透明性,往往利用长镜头和同期声向观众呈现最客观的事实,但镜头具体聚焦到谁、停留多久、是否有留白等因素由导演决定。基于此手法,创作者可对观众进行心理暗示来对拍摄对象进行深描。《人生第二次·圆》主要通过对人物同期声的呈现和对空镜画面的安排对观众进行暗示。具体来说,《人生第二次·圆》对被摄对象谈话内容的选择具有一定的暗示性,如呈现走失的小儿子卫卓和大儿子卫伟的谈话画面时,观众能从两人的谈话中感受到不同的家庭对人物性格的影响,没有走丢的大儿子所表现出的理性与沉稳源于原生家庭对他的影响。反观养父和养子谈话中反复强调的“我没有什么心结”,实则是养父母的心理写照。另外,《人生第二次·圆》还穿插利用大量拍摄环境的镜头营造氛围,且不同的场景对应不同的色调。例如,呈现养子卫卓与养父母的争吵画面时,导演并未直接呈现冲突画面,而是拍摄卫卓养父母家周边的镜头,色调以灰色为主,给人以无奈、纠结的感觉。再如卫卓和亲生父母一家过新年时,摄制组跟拍了全家人观看日出的场景,画面色调偏暖,充满了希望与力量。
互动激荡手法毫不避讳摄制组和摄像机的出现,承认创作者对影片拍摄时的影响,有时创作者也会参与拍摄对象的生活。互动激荡式手法不同于主观解释直接给予观众逻辑因果链,其是在不同例证间交叉剪辑,让观众通过自己的思考推断影片论点并得出结论。此类手法主要通过摄制组的影响和后期剪辑对拍摄对象进行深描。在《人生第二次·圆》中,制作组的参与对事件发展起了较大的作用。一方面,纪录片的拍摄使卫卓有了想要回湖北老家的理由,摄制组也因此得到了获取更多素材的机会;另一方面,纪录片的拍摄给卫卓养父母家带来了舆论压力,摄制组的到来使养父母一家格外紧张,他们也因此遭到了周围邻居的议论。在和养父母发生争吵后,无处可去的卫卓来到了摄制组入住的宾馆,而这也是摄制组唯一一次正面出现在影片中。虽然拍摄行为对客观事实产生了影响,但不可否认,这种互动激荡的方式有利于呈现主观真实。此外,《人生第二次·圆》采用特殊的剪辑手法摆脱了传统纪录片的时间顺序叙事,通过同一时间、同一事件、三个不同的视角力争呈现事件全貌。可以说,这是一部较为全面的打拐题材纪录片,其在表达主观真实方面的剪辑思路值得借鉴。
主观自省手法基于怀疑主义的认识论,质疑导演与纪录片本身是否具有公正且充分认识和表达真实的能力,暗示观众真相不可及,应该系统地反省纪录片的本质真实。此类手法主要通过反思观点对拍摄对象进行深描。对于《人生第二次·圆》,观众的情感容易受纪录片内容的影响,通过第一部分母亲的叙述,纪录片从母亲的视角描绘了一个失而复得、懂事腼腆的卫卓,根据弹幕的反馈,也可以看到观众对卫卓的态度。在第二部分卫卓的视角下,摄制组呈现出了一个矛盾复杂的卫卓——最初寻亲的原因是自己负债想要得到亲生父母的帮助,但最终被父母感动,没有开口。此时观众的评论发生了转变,却也觉得这个部分“很真实”。根据第三部分打拐民警的讲述,观众发现卫卓的故事并不能代表客观真实,真实的世界或许并没有寻亲节目中看到的那样温情。影片利用三次转折,暗示观众真相绝不仅仅止步于此,引导观众对故事进行反思,以达到最高层面的主观真实。
深描即对研究对象进行细致入微的阐述,这种细节描写能够较好地反映导演的价值观、创作意图等,因此基于深描的主观表达对纪录片具有重要意义。
主观表达能够反映影片的创作理念,一部影片的好坏,从根本上取决于制作团队的思想认识。如果说客观事实是纪录片的躯干,那么主观表达就是纪录片的灵魂。同样的事件和人物,不同的导演会拍出不同的风格,如此前也有不少纪录片以打拐为主题,但其大多聚焦对打拐过程的讲述和走失儿童回归家庭的团圆故事,鲜有团队对走失儿童回归家庭后的情况进行跟进。《人生第二次·圆》的导演创新性地将视角聚焦于此,体现了制作组在影片制作方面的创作理念——打拐难,打拐后的纾解工作也难。导演团队将纪录片的纪实性与思想性相结合,在向观众传递信息的同时引发观众共鸣,发挥了纪录片在情感传递方面的作用。
纪录片作为极具艺术欣赏性的影视作品,其创作人员的主观表达对影片的审美水平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基于深描手法的主观表达能够将琐碎的影片素材串联起来,通过镜头语言、剪辑、后期包装等手法完成对影片内容的细致诠释,如使用合适的音乐带动观众情感,烘托导演想要营造的氛围,使观众与创作者产生共鸣等[4]。《人生第二次·圆》多次在人物难过、失落时辅以背景音乐,令观众潸然泪下,此时导演利用对主人公情感的深描,优化观众的审美体验。
除了体现导演个人的思想理念,部分纪录片还会发挥传播社会主流价值观、弘扬正能量的作用,如《大国崛起》《复兴之路》等,这些纪录片在反映客观事实的同时,通过设置影片结构、深描影片内涵,对所要弘扬的社会价值观进行主观表达[5]。《人生第二次·圆》最后的落脚点是打拐民警的陈述和对人贩的审判,由此可以看到,该片不仅仅是一部人文纪录片,也在潜移默化中体现了国家打击拐卖事件的决心,弘扬了正能量。
纪录片的主观表达对于纪录片意义重大,但作为一部反映客观真实的纪录片,其创作原则也并非随心所欲。基于对《人生第二次·圆》深描手法的分析,笔者将对纪录片的主观表达提出两点建议。
纪录片并不等同于记录,创作者无法在有限的时长内不加删减地将所有客观真实展现在观众面前,即能够呈现的符号有限,这就要求创作者必须确保现有符号的真实,不能为了拍摄而制造虚假的符号。《人生第二次·圆》使用母亲占绪莲的独白开头,体现出一对失子夫妇的痛楚与孤寂,这本身并没有问题,但门口摆放的招牌“团圆餐馆”是儿子回归后制作的。影片为了呈现“团圆”意象本没有错,但这个场景不符合时间逻辑,破坏了纪录片的符号真实,创作者要注意避免出现这种问题。
基于客观真实的重要性,主观真实的表达不能脱离客观事实,这需要创作者在使用深描手法时以理性客观的视角观察拍摄对象,尽可能少地代入个人情感。创作者应将自己放置于第三人称视角的位置,以平等理性的手法呈现被拍摄对象。在实施过程中,创作者可将其与深描手法相结合,适当使用长镜头、同期声、跟踪拍摄等方式进行客观呈现[6]。《人生第二次·圆》的创作者在拍摄卫卓生父母、养父母家时,全程使用拍摄过程中的同期声呈现两家人的对话,让观众了解到了不同家庭的教育理念等,给予了观众较大的思考空间。并且在保证影片价值观流出的同时,也最大限度地呈现了客观真实。
纪录片在创作过程中会受拍摄条件、呈现规格的限制,难以呈现绝对真实。而为了以最好的效果呈现相对真实,在确保客观真实性不受影响的条件下,创作者可以从创作理念出发,对拍摄对象进行细致而具有诠释性的描述,即运用深描手法进行主观性表达,具体方式有主观解释型、观察暗示型、互动激荡式以及主观自省型。主观性表达能够反映纪录片的创作理念,将思想性与纪录性结合在一起,提高纪录片的艺术性和价值性。同时,主观性表达也是纪录片传递社会价值的重要手段。值得注意的是,创作者通过深描手法进行主观性表达时,应注意忠于符号真实以保证客观真实;在拍摄过程中,应注意理性观察,全方位、多角度地呈现被摄对象,保证纪录片的真实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