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穆海麦提艾力·艾尼外尔 朱贺琴
在长期的社会发展历程中,喀什民间铁器的装饰图案愈发多样,其中最受民众喜欢的是喀什当地栽培的梅花、莲花、石榴、巴旦木、葡萄、缠枝花卉等植物纹饰的装饰图案。“梅、兰、竹、菊”在中华传统文化中,一直被誉为品性高洁的“四君子”,喀什民间铁器装饰图案中,以莲花、梅花为题材的组合图案应用广泛,这不仅表达了喀什地区各族民众对中华文化的认同,也是喀什地区民众以艺术实践的方式传承中华文化基因的生动体现。
新疆喀什地区民居木门上的铁艺装饰
人类的生存与植物紧密相关,植物与人类的关系源远流长,植物纹饰能反映人民独特的生活情趣,其抽象符号具有多种象征性,饱含着深刻的文化信息,代表着人民的审美追求,是民俗生活的重要内容,因而民间工匠取材时,首先考虑各种植物纹饰,植物纹饰也因其具有的实用功能和审美功能发展成为重要的民俗艺术符号。植物纹饰与人们的审美、视觉需求有着密切的关系,与人们的日常生活更是密不可分,具有直观性、生动性、概括性等特征,是手工艺人在长期生产实践中,对日常生活中美的发现和运用。植物纹饰融入喀什民间铁匠的设计理念之中具有必然性,现在铁匠们即便在运用各种现代材料时,依然会选择传统植物纹饰装饰铁器,这不仅是铁匠们个人情怀的表达,也是对这种富含中华文化基因的设计形式的传承与发展。
文化基因是指存在于民族或族群集体记忆之中的普遍性的文化内涵元素,是民族或族群储存特定遗传信息的功能单位[1]。由植物花卉提取出的抽象符号,是族群对植物特征的共有认识,是负载文化内涵的元素。从某种意义上说,“花草植物在民众生活中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民众自然产生对花草植物的喜爱与依赖,而且日出而耕、日落而歇的生活状态产生了对寂静闲适的审美追求,这种审美追求体现在各种手工艺术中”[2]因此,在与各民族长期的交往交流交融过程中,对植物符号的共有认识便会深植在族群的意识深处,成为可稳定传承的文化基因。喀什民间铁器的纹饰造型很大程度上受当地群众共有认识、共有审美观念、共有审美追求的影响。
除英吉沙小刀外,喀什民间铁器的装饰图案主要用于木门表面的锻錾纹饰,以及铁门、护窗、楼梯栏杆等表面的卷铁与浮雕中。铁块被锻打成卷叶状、莲花状、石榴状、葡萄状、树叶状、花篮状、缠枝环状等式样时,铁匠很少参考图纸模板,因为这些装饰纹样他们早已了然于胸,只需通过娴熟的手工技艺,或是机械工艺,将植物纹饰巧妙地呈现在器物上。“附着在器物之上的图案,在表象意义的基础上,又兼具了‘纯符号’所负载的含义,这种器物则具有了结构层面和装饰层面相结合的综合含义。”[3]喀什民间铁器上的植物纹饰不仅与中华传统文化符号有着一致性,其隐含的文化基因传承自中华文化基因库,与喀什地区民众进取的态度、开放的胸襟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相互印证。植物纹饰作为一种纹饰符号,其造型包括形式和意义两个方面:一是装饰环境、美化生活,二是表达某种文化内涵。民间造物的符号是特定时空中人们的风俗生活内容的表征,例如缠绕的藤蔓、回旋的茎叶、盛开的花卉、成熟的果实等等,它们以素朴的样式呈现在民间铁器上。那么,这些植物纹饰有着怎样的文化意义呢?笔者尝试解读其中蕴含的文化含义。
新疆喀什英吉沙小刀上装饰图案
在喀什民间,“每一种花都具有某种生活含义,每种花都有特定的语言。花的语义,在民间图案的组合里,往往构成具有时代特点的内容和寓意。”[4]莲花(又名荷花)是喀什民间门饰中使用最广泛的图案,也是中国传统文化中必不可少的经典图案之一。莲花不但有观赏价值,还有清热解毒、止血、清心安躁、补中益气等药用价值,喀什民众很早就发现了莲花的观赏性和实用性,将其广泛地应用在生活中。受佛教文化的影响,具有圣洁美好寓意的莲花,成为装饰艺术中表达吉祥意义的首选图案。莲花的样式在喀什民间铁器纹饰设计中被大量运用,是因为“人们在生活中遇到问题和困难时,希望通过‘吉祥’得以解决,这种想象可以获得内心的和谐和心理的满足。”[5]在喀什民众的眼里,莲花纹还有纯洁、清净的含义,莲蓬多子,常被用来象征女性的生育能力,根、茎、花、实繁荣共生的旺盛生命力,则表现了家道昌盛、富贵殷实的主题。在喀什地区,莲花是民众最喜爱的花卉种类之一,婴儿起名仪式中常用的女性名“妮鲁菲尔”,就为莲花之意。制作喀什民间门饰的工匠们把莲花纹以连续的形式锻錾在门钉周边,通过圆形的莲花纹群和其他装饰图案的组合,表达家门祥和、多子多福、和谐美满、生命盛旺的美好祝愿。
梅花是我国的传统名花,梅花纹也是英吉沙小刀、喀什民间门饰中常见的吉祥图案之一。其花形美丽淡雅,花味清韵芳香,深受人们喜爱[6]。它在喀什民众的精神世界中,是坚强、高洁的象征,民间小刀工匠、门饰工匠把梅花作为主要的吉祥纹样,与心形、花卉纹饰相契,以此表达对家人平安的祝福、对幸福生活的向往。吉祥纹样的选用与民众的心理认同有关,“吉祥纹样以通俗易懂的形式表达着人们的理想和愿望,作为一种公共象征‘符号’,获得最广泛的认同。”[7]“梅花在寒冬中独自盛开,为雪中的人们送来清香,也预示着春天即将来临,可以说梅花所代表的精神也是中华民族的精神写照。”[8]梅花作为中华民族坚贞不屈和刚毅崇高精神的象征,其符号化的表达已成为中华民族集体记忆深处的显性基因。在喀什民间铁器锻錾工艺中,梅花的形象是能指,坚强高洁的象征意义就是所指,其形象与形象指涉的意义,共同构成了表达民众精神追求的吉祥纹样。从喀什民间铁器的吉祥纹样的设计特征来看,梅花题材组合图案的广泛应用,既展示着梅花在喀什民间工艺美术中的独特魅力,又是喀什民众传承中华文化基因的生动体现。
石榴在喀什民间是多子多福、团结、爱情、女性的象征。在许多民间文学作品中,也用“石榴”形容女性的美貌窈窕,比喻人纯洁美好、心胸开阔,表达人们对爱情的热烈追求和向往。新疆石榴以喀什、和田所产最为著名,尤以叶城县伯西热克乡以及喀什市的伯什克拉木乡产量最高、品质最好。叶城的石榴果肉酸甜,皮薄多汁,堪称石榴中的上品,深受游客喜爱。石榴花鲜艳似火,极具观赏价值,这也是农户庭院普遍种植石榴的原因之一。
木头门铁条上的石榴纹
同时,在喀什民间谚语和民间歌曲中,石榴是颇负盛名的水果之一。喀什民间歌曲《莱力古丽》中有这样的一段:“美丽的姑娘,你像鲜花园中的石榴花样红。”《喀什的春天》中这样唱道:“天山南北风光美,喀什的春光令人醉。喀什的石榴花开多鲜艳,无花果儿香又甜”[9],在这两首民间歌曲里,将红石榴花比喻青春靓丽的姑娘和满园春色,深切地反映了民众对石榴花的喜爱之情。除了娇艳美丽的石榴花之外,饱满的石榴籽形象也是喀什民间铁器中常用图案之一。在中华传统文化中,多籽的石榴常被用来祝愿子孙满堂,家族兴旺昌盛。而在喀什地区,成熟的石榴亦暗示着母亲供养、生殖、多育的特征,意味着子孙瓜瓞绵绵。显然石榴符号中共有基因信息丰富了石榴纹饰的文化内涵。
石榴贯穿于喀什群众生活的方方面面。从民间铁器设计来看,石榴纹常与各种卷叶纹组合,蔓延的枝条更加突显出沉甸甸的丰收意蕴。喀什群众为何喜欢把“石榴”作为民间铁器吉祥图案?从民俗艺术的象征性特征来看,“民俗艺术的象征潜留着原始思维的文化印痕,也带有民众想象和民间智慧的附加,体现了古人观物取象后有目的的文化选择,以及让具体的民俗艺术赋予更多抽象功能和文化意义的努力。”[10]石榴纹饰取材于自然,在其超脱自然的舒张与变幻背后,是人们对圆满、完美结局的渴求。石榴纹饰常用对称和平衡的形式,为了避免对称的单调,手工艺人常常在外形对称的前提下,用平衡的形式处理细节,使其成为具有特定含义的民间图案纹饰。在喀什群众的眼中,石榴形象是合家团圆,美满幸福寓意的载体,是群众对圆满美好生活追求的象征。
巴旦木是营养价值丰富的干果之一,且具有长年结果的特性。早在多年前就在喀什市、疏附县、英吉沙县、莎车县广泛栽种,深受喀什群众的喜爱,被誉为“干果树之王”。“巴旦木树的树态美观、花味芬芳,是最佳的蜜源植物。而巴旦木纹饰是在巴旦木的外形上通过各种元素的添加、穿插、组合变化而形成的装饰纹饰。”[11]巴旦木纹在喀什民间广泛应用于花帽、刺绣、地毯,甚至用在各种乐器琴柄上,表达对家人、朋友、同事长寿的美好希冀。有这样一则民间传说:很久以前,在喀什流行过一种瘟疫,造成许多人死亡。为了生存,有个村落的人逃到东边的一片戈壁滩上,在那里停留了一段时间,以戈壁滩生长的野巴旦木为食,躲过了瘟疫的困扰。随着时间的推移,群众还发现了巴旦木对一些疾病有一定疗效,有助消化、易吸收的功效,此后人们便开始广泛栽培巴旦木树。于是,巴旦木就成了喀什特色的营养干果,也在人们的脑海中形成了吃巴旦木就能健康长寿的观念。
由于“传统文化中包含的趋吉避凶、和谐美满等文化因子无处不在,人们往往以此作为选择民俗艺术符号的标准。”[12]从这个角度来说,巴旦木纹饰恰恰成为象征生存与繁衍、长寿和健康的吉祥图案。受求吉心理的驱使,喀什铁匠把巴旦木纹深深镌刻在铁制品表面,坚硬的铁器和不易磨损的纹饰,更加牢固了民众对长寿的期望。在中华传统图案库中,果核纹饰与巴旦木纹饰最为接近,其文化内涵也极为相似,孕育生命的果核蓄积着生长力量,巴旦木纹饰的变形恰似一枚吐芽的果核,发芽意味着新生,而成长又是抵御死亡的最好方式,不断成长便是生命的不断延长。在中华传统文化中,民间常通过佩戴各式果核达到祛除灾祸疾病,益寿延年的目的。由此可见,巴旦木纹饰中的果核求吉信息与中华传统文化中果核符号的文化基因内涵一脉相承。
喀什地区民居花架、窗户上的纹饰图案
葡萄也是深受喀什群众喜爱的水果之一,在喀什民间文化中具有特殊的文化意蕴。喀什居民喜在院子栽种葡萄,在葡萄架下放一张宽大的矮床,上面铺上地毯,利用葡萄爬藤上的巨叶为矮床遮荫避暑,使院落更好地用于休憩和招待客人。也因此,葡萄不仅是甘甜清香的水果,其植株本身在院落布局中也发挥着重要作用。喀什民歌《藤儿缠在我腰上》中这样唱:“我家的果树枝儿长,长到了我家墙头上。爬上墙头来看看,你来看看,树枝挂住我衣裳。我家的葡萄藤儿长,爬到了你家凉棚上。我要过去看看,我要过去看看,我看看,藤儿缠在我腰上。”[13]这段甜蜜情歌里,家家户户用于遮荫避暑的葡萄藤缠缠绕绕,恰似热恋中的情人情意绵绵。
在中华传统文化中,葡萄纹常出现于寓意人类繁衍的装饰图案中,其果实累累的样貌寓意五谷丰登、人丁兴旺,由于葡萄种植收益高,因而还有一本万利之意。在喀什民间葡萄纹也有多子多福之喻,除此,还有“预防落难”的寓意。一旦葡萄纹成为民间装饰图案,其在人们的心理、意识、行为上所形成的文化意蕴,便会逐渐由简单的或单一性质的图案纹饰扩展为具有丰富文化含义的象征图案,并不断地为自身注入新的内涵和释义,扩展其意义的边界。例如,在喀什民间因葡萄藤能“遮荫避暑”,因此葡萄纹便衍生出保护安全的文化内涵。其实,“种一收万”和“预防落难”在中华传统文化中具有相似性,二者同时指向中华传统文化基因中的“平安”,只不过一种是祈求旱涝保收的生活稳定,一种是防止日光灼伤的身体安康。
喀什大部分庭院式家庭种植葡萄十分讲究,且葡萄纹饰广泛应用于喀什民间手工艺品的装饰图案之中。从民间铁器与吉祥图案的关系来看,“这些器物本身作为民俗符号的载体,且不说已经具有特定的符号意味,再加上特有的民俗图案纹饰,就更加意味深长了。”[14]比如,窗户、铁门上相互穿插、交错、重叠而成的葡萄和花卉复合图案纹饰,便反映出群众期望吉祥幸福、预防落难的心理期待。
喀什群众的住宅多自成院落,喜欢院内栽种玫瑰花、牵牛花、罗勒等花卉,形成簇簇花丛,营造环境幽雅、绿意盎然的庭院氛围。在喀什群众的眼里,花丛是美丽的象征,花丛盛开的花园是富庶之地与理想乐园。因为“花丛以其姿色、风韵、馨香飨食人们,给人们带来美的享受,由于文人雅士的生命感悟,把花丛作为美好事物的象征并赋予深刻的文化内涵,以花丛为载体,寄托人们的追求和希望。”[15]喀什庭院中盛开的各色花卉,被各族群众赋予不同的追求和意愿,在各民族互相融合的过程中,成为传达“幸福家园”文化信息的吉祥图案和纹饰题材,并被广泛运用到生活装饰的各个细节。
在中华传统文化中,缠枝花丛图案因其花团锦簇、枝缠蔓绕的形状,常常被赋予富贵繁荣的寓意。在喀什地区,受绿洲农业与干旱少雨气候的影响,缠枝花丛寓意风调雨顺的幸福生活,而植满花丛的花园,更是衣食无忧、富庶乐土的象征。无论是国家的繁荣昌盛,还是小家的康乐幸福,缠枝花丛纹中文化基因信息的释义与传达,并未因地域间的差异产生理解误差,相反,这些相似的理解,恰恰成为其源自中华民族共同体记忆的证明。
随着现代新工艺、新技术、新材料的运用,工艺要求复杂的缠枝花丛纹在喀什现代居住空间中被大量使用,并“有了新的质感、新的形势和新的表达,通过现代的设计,在视觉上带来个性化表达的同时又蕴涵着传统文化的魅力。”[16]譬如,一扇窗或楼梯栏杆的卷铁式花卉、一扇门的浮雕花卉,不仅是简单的生活点缀,更是寄托希望与情感的物质载体。因此,锻錾于铁器表面的卷铁式缠枝花丛纹,充分反映了人们心中“永远像花一样美丽”的美好愿望和心灵慰藉。
总之,铁匠每一件铁器的制作过程也是一个创作过程,是铁器加工技艺和艺术思维的完美结合。喀什民间铁匠在选择、錾刻、焊接图案的过程中,巧借植物纹饰的基本象征意义,以拼接组合的方式,不断变换图案组合,充实图案文化内涵,以此迎合消费者追求美好的消费诉求。当然,喀什铁器上常见的莲花纹、梅花纹、石榴纹、巴旦木纹、葡萄纹、缠枝花丛纹,与其说是喀什民间铁匠们的智慧创作,不如说是他们从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深处汲取的创作灵感的产物。它们以共有的文化基因为生长点,在融入地方性经验知识的基础上,形成具有喀什地域特色的铁器纹饰。相信在各民族深度交往交流交融的大背景下,随着喀什地区现代化建设步伐的加快,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基因在喀什地区人们的生产生活中将会使得更广泛的传承,喀什民间铁器上的装饰纹饰也将会愈加丰富精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