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知章：回家是幸福的事

文王彬（北京）

如果让我们选取大唐三百年最幸福的一个诗人，我想非贺知章莫属，这个年少成名，宦海沉浮五十载的诗人，虽无太多耀眼的政绩，却也四平八稳。

他在杜甫名篇《饮中八仙歌》中排在首位，放荡不羁的他遇到知己竟以金龟换酒。

虽自号狂客，却是个谦谦君子，他为我们讲了一个回家的故事，温暖而又幸福。

皇榜中状元

唐高宗显庆四年（公元659年），越州永兴（今浙江萧山区）一个殷实的家庭，一个后来成为浙江历史上第一个有资料记载的状元贺知章呱呱坠地。

此时的大唐刚刚赶上社会经济快速发展的好时期。

贺知章的青年时代过得是无忧无虑，自幼亦是聪明好学，十几岁时便以诗文闻名于当地。

唐武后证圣元年（公元695年），时年三十六岁的贺知章在得知朝廷已经恢复了科举考试后，便辞别了父母前往长安参加科举，在去长安的路上，兴奋的贺知章写下了《晓发》：“江皋闻曙钟，轻枻理还舼。海潮夜约约，川露晨溶溶。始见沙上鸟，犹埋云外峰。故乡杳无际，明发怀朋从。”全诗表达了贺知章心寄远方求取功名的急切心情，也写出了钱塘江畔的优美景色，这首诗和五十年后回乡写下的《回乡偶书》更是遥相呼应。

贺知章是幸运的，幸运到他自己都不敢相信。到了长安的贺知章如愿参加了当年的科考，发榜后才发现自己不仅中了进士，而且还是状元。

中举后的贺知章很快就被朝廷任命为国子四门博士，后迁太常博士，在这个位子上贺知章更是一做就是二十七年。

开元十年（722年），贺知章被丽正殿修书使张说推荐入殿书院，参与撰修《六典》《文纂》等书，遗憾的是未成，随后在宰相陆象山的举荐下才步入仕途，转官太常少卿，从此贺知章的官运开始呈现出想不到的顺利，官职也是一升再升。

开元十三年（公元725年），66岁的贺知章升任礼部侍郎、集贤院学士，后调任礼部侍郎、太子右庶子、侍读，给太子李亨当私教。

开元二十六年（公元738年），79岁的贺知章改官太子宾客、银青光禄大夫兼正授秘书监，因而人称“贺监”，自此跻身于部级干部之列。

金龟换美酒

贺知章三十六岁到长安，八十五岁告老还乡。他在长安一待就是五十年，而且还给自己起了一个绰号“四明狂客”，人称“诗狂”，丝毫不逊于“天子呼来不上船”的晚辈李白。

其实贺知章的“狂”并非我们通常认为的那种狂，而是其诗歌创作的旷达不羁和生活的豪放洒脱，享有“清谈风流”之誉，宋代诗人徐钧就曾以诗《贺知章》诠释：“身外生涯总是虚，狂游一梦入清都。有家不住犹为观，底用区区觅鉴湖”。

贺知章的“狂”还体现在饮酒和书法上，容我先来说饮酒，唐代最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杜甫有一首著名的诗《饮中八仙歌》：

“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麹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

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世贤。

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苏晋长斋绣佛前，醉中往往爱逃禅。

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

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

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谈雄辨惊四筵。”

诗中所写八人是李白、贺知章、李适之、李琎、崔宗之、苏晋、张旭、焦遂。其中的：“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说的就是本文的主人公贺知章。

而金龟换美酒的故事则更是将贺知章的“狂”体现了出来。

其实这种狂，更多的是豪放！

唐玄宗天宝元年（公元742年），年轻气盛的李白只身来到长安，当时的李白在长安可以说是举目无亲，甚至连一个朋友也没有，便只好委屈在一个小客栈里。

一天，闲来无事的李白去著名的道观紫极宫游览，不曾想碰见了著名的诗人贺知章，彼时的贺知章已经是80多岁的高龄。

两个狂放豪迈的诗人，两个嗜酒如命的人虽然相差了42岁，两代人的岁数，但是却一见如故。此时贺知章是朝廷在职的三品大员，李白的诗作也多有传入长安，这两个一见如故的人无视他人攀谈起来，当时一心想要谋个一官半职的李白给贺知章呈上一首《乌栖曲》：“姑苏台上乌栖时，吴王宫里醉西施。吴歌楚舞欢未毕，青山欲衔半边日。银箭金壶漏水多，起看秋月坠江波。东方渐高奈乐何！”

贺知章读后就问李白，还有佳作不？思索再三的李白拿出刚成诗不久的《蜀道难》。

当贺知章一口气读完《蜀道难》，其中的“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等句子让贺知章读的大呼过瘾，于是读完该诗之后颇为惊讶地对李白说：“听说天上的文星被谪贬到人间了，看来这谪仙就是你呀！”李白“谪仙人”这个流传千古的名号，正是贺知章所赐。

两个交谈甚欢、相见恨晚之人不免要畅饮一番，正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喝到畅欢处的贺知章发现口袋里的纹银已经用光了，于是二话不说，毫不犹豫地解下腰间皇帝御赐的金龟，将这一朝中高官才能佩戴的宝物拿来换酒钱。李白阻拦说：“使不得，这是皇家按品级给你的饰品，怎好拿来换酒呢？”贺知章仰面大笑说：“这算得了什么？今日有幸与仙人结友，可要喝个痛快！区区金龟哪能妨碍我俩一同享乐呢”。这就是金龟换酒的故事，也是成语“金龟换酒”的由来。

两人皆能豪饮，尽兴而别。事后爱才的贺知章也毫不犹豫地向唐玄宗推荐了李白，唐玄宗也久闻李白的大名，于是就任命李白为翰林学士。

贺知章归乡一年后溘然长逝，李白闻息十分悲痛，写下了《对酒忆贺监二首》，其序曰：“太子宾客贺公于长安紫极宫一见余，呼余为‘谪仙人’，因解金龟换酒为乐。怅然有怀，而作是诗。”其一：“四明有狂客，风流贺季真。长安一相见，呼我谪仙人。昔好杯中物，今为松下尘。金龟换酒处，却忆泪沾巾。”其二：“狂客归四明，山阴道士迎。敕赐镜湖水，为君台沼荣。人亡余故宅，空有荷花生。念此杳如梦，凄然伤我情。”

从这些诗文中可见“金龟换酒”一事，给李白留下了多么深刻的印象，产生了多么深厚的挚情。在《重忆》一首诗中，他还念着贺知章：“欲向江东去，定将谁举杯？稽山无贺老，却棹酒船回。”两位大诗人，酒中仙的故事一直传送到现在。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接下来说一说贺知章的“狂”在书法中的体现。

据史书记载，贺知章是唐代书法名家，善草隶。对唐名家书多讥贬的窦氏兄弟则是不吝赞美之词，称赞贺知章的书法是“与造化相争，非人工所到”。吕总在《续书评》中评价贺知章的书法是：“纵笔如飞，奔而不竭。”由于当今传世的作品很少，因此贺知章的作品被爱好书法者视为珍品。其传世书法作品中，目前仅存的尚有绍兴城东南宛委山南坡飞来石上的《龙瑞宫记》石刻和流传到日本的《孝经》草书等。纵观《孝经》全卷，更是纵笔如飞，一气呵成，龙蛇飞舞，神采奕奕。取隶意，融章草，以求高古。既有唐人的严谨作风，又有晋人流润飞扬的风姿，从晚唐和宋人的书风来看，贺知章对他们的影响尤甚。

据记载画圣吴道子还曾向贺知章学过书法，足见其书法在当时的地位之高。

幸福回家

这是一个和乡愁有关的人，这是一个回家的故事，这个故事是如此的温暖，温暖的让人泪水盈盈。

这个白胡子的老爷爷，曾经醉酒骑马却成了长安街上的一道风景，和好友李白喝酒，却拿金龟当酒钱，一生潇洒中带着桀骜，连皇帝老儿都能原谅其一生放荡不羁爱自由，千年后的我们又怎能不去原谅他的这种性格呢？

唐玄宗天宝三年（公元744年），大唐盛世正在悄无声息中走向腐朽衰亡。贺知章得了一场大病，躺在床上已经完全不省人事了。但后来死里逃生，又活过来了，并且上表奏明皇上，请求恩准他回乡当道士。唐明皇准许了他的请求，并同意他把自己在京城的家捐赠出来作为道观，还特地赐名“千秋”。又下诏在京城东门设立帐幕，让百官为之饯行。这还不算，唐明皇又亲自写诗为他送行。诗的序言中说：“天宝二年，太子宾客贺知章……志期入道。朕以其年在迟暮，用循挂冠之事，俾遂赤松之游。正月五日，将归会稽。遂饯东路……乃赋诗赠行。”唐明皇在诗中写道：“遗荣期入道，辞老竟抽簪。岂不惜贤达，其如高尚心。寰中得秘要，方外散幽襟。独有青门饯，群英怅别深。”大概是意犹未尽，又写了第二首：“筵开百壶饯，诏许二疏归。仙记题金箓，朝章拔羽衣。悄然承睿藻，行路满光辉。”可以说让皇帝亲自送别回乡，贺知章也算是第一人了。

时任翰林供奉的李白为老友写作一首《送贺宾客归越》：“镜湖流水漾清波，狂客归舟逸兴多。山阴道士如相见，应写黄庭换白鹅。”

静谧的村庄，斑驳的老墙，熟悉的泥巴路，以及路边那些散发香气的野花儿，一切犹如他离家时的模样，当离开了繁华的长安回到故乡的贺知章，看到这一切的时候，是那样的倍感亲切，但一个垂髫的孩童，天真的一句话却让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风华正茂的青年，不再是那个豪气满京华的狂客，才发现自己真的老了，早已经老到白发苍苍。

物是人非的唏嘘，回家后的所见所闻，让贺知章留下了两首千古佳作《回乡偶书》，其一“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而他把生命中最后的一首，也就是《回乡偶书》之二留给了镜湖：“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

又是一年逢春时，镜湖的水碧波荡漾，在那个春风沉醉的晚上，河岸的柳又发新枝，二月的春风啊，裁剪出嫩绿的柳叶，却再也找不到那个回乡的老人。

他永远皈依了故土。

好酒、好友、写一手好字，作一手好文，自号“四明狂客”，一生几乎横贯盛唐，既是开元盛世的建设者，也是见证者。所以说这个老人有“狂”的资本，这个老人像拉家常一样的为我们述说着他回家的境遇，简简单单的词语，温馨、温暖、洒脱，还透着淡淡的酒香。他让回家变成了一件幸福的事。

这位狂客同时还为我们留下了一首明快清丽的小诗：《咏柳》“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这首诗和孟浩然的《春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一样成为书写春天的名篇。

贺知章作为唐朝前期的一位重要诗人，其诗作对唐诗的健康发展有着积极的导引作用，对盛唐诗歌的创作实践有一定的示范意义，并对盛唐诗歌的繁荣产生了“一花引来万花开”的巨大效应，为唐诗的发展与繁荣做出了卓越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