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吴秉衡
粉砂青瓷奁俯视图
粉砂青瓷奁底部
何谓“杂窑”?此系古董行行话,江浙一带又作“偏窑口”。通常来说,由于古董行在主观上的一贯轻视,杂窑产品的价格一直以来不及核心窑场产品,并且初涉收藏的爱好者陈陈相因之下,也会对之有意无意地忽视。
然而,杂窑只是所出纷繁,但并非不能正本清源,找出其对应窑口。尤其是1949年开始,在我国考古工作者的奋斗努力下,一系列尘封在历史深处的窑址陆续重见天日。近四十年来,关于诸如安南、高丽、李氏朝鲜时期、江户时期的海外古陶瓷制作生产的考古信息资料大量被译介到国内。因此,历史上模糊不清的杂窑,面目正在渐渐明朗,其已不能作为古代瓷器鉴定的妥帖结论。也因此,今日鉴定传统意义上的杂窑常能获得意外之喜,有如开盲盒一般教人兴味盎然。即便是名动天下的古陶瓷学者,也会被此中乐趣所吸引。
记得早年间,笔者曾在古陶瓷泰斗冯先铭老先生为某杂志所撰介绍北京旧货市场的小文中读到:冯老因有人在旧货市场买到的瓷器给其过目,于是产生了前去实地踏访的念头,从此一发而不可收,并在这一过程中,收获了包括当时还不为人所熟知的金代河曲窑的白釉划花莲纹盘在内的一批精品古代陶瓷。冯老在文中指出,在旧货市场里可以看到一些有研究价值的资料:“例如,一些小窑的作品,具体是哪个窑的?有些可以通过核对窑址标本或传世器物来解决,有些还有待于今后通过调查窑址来证明。这实际上是一个不断发现问题、解决问题的过程。”由此可见,在古陶瓷大家的眼中,杂窑也是十分值得刨根问底、一探究竟的。
时隔多年,笔者在为藏友鉴定老瓷的过程中,就遇到了一件初见朴实无华的杂窑瓷器。然而,在经过一番考证后,笔者对之本来面目有了认识,脱其杂窑之籍,还之真实身份。揭晓后,藏友在沟通中亦难掩兴奋。
如图所示,藏友送鉴的器物是一件青瓷奁。青瓷奁的盖、身品相完好,作子母口,通体釉面呈(橄榄)绿白杂驳样貌,唯近圈足处无釉,露灰黑胎。该件青瓷奁气韵高古,造型挺拔,釉面沉静,整体上富有体量感。根据送鉴藏友的自述,其购入此件青瓷奁是在近四十年前的早市。当年,正值国门开启,百业兴起,伴随经济发展,收藏雅事重现坊间,出现了一批诸如北京什刹海、天津沈阳道、南京朝天宫、上海会稽路这样民间自发形成的古董市场。当年的买卖双方都匮乏于文博知识,以至于所见者广而知道者寡。眼前的青瓷奁就是在那样的大环境里被当作普通老瓷廉价售出。送鉴笔者前,该藏友也曾经与其他收藏爱好者探讨过这件青瓷奁的烧造窑口。或云北方窑,或曰南方窑,但均认为不是中心窑场的产品,系烧造地点不明的杂窑货一件。正是因为始终迷惑于其真实窑口而常年挂怀,该藏友遂辗转慕名找到笔者,求一解答。
上手后,笔者凭据多年目鉴经验,初步断定这是一件清代以前的老瓷,并且从胎色、器型与成坯工艺上看,手中的这件青瓷奁接近宋元时期浙江地区窑场产品的风格。然而,让笔者感到蹊跷的是其釉色。青瓷奁的绿白二色花釉既迥异于宋元时期的北方窑绞釉,也与同时期南方窑变釉大相径庭。笔者注意到,该件青瓷奁的釉为典型的玻璃相石灰青釉。掺入的呈现乳浊视觉效果的白色因不与青釉交融,亦非从青釉中生出,实为饰妆器表的化妆土。非北非南,那么这件青瓷奁到底源出何时?物出何处呢?一时半会,笔者也无法给出答案,遂在征得藏友同意后,将之仔细拍照立存,以便继续从容考订。
送别藏友后,时隔一月,笔者因阅读兴趣,搜集到一些有关朝鲜半岛古陶瓷史的文献资料。也正是在浏览这批文献的过程中,笔者才找到了解惑上述青瓷奁出处的突破口。在朝鲜半岛陶瓷的发展历程中,继当时就已为宋人珍视的翡色青瓷(即高丽秘色)之后,粉砂青器出现于高丽王朝末期(对应于我国的元末明初时期)。作为翡色青瓷的孑遗,粉砂青器除承继经典的化妆土镶嵌工艺外,还至迟在15世纪上半叶发展出了后来被日本收藏家称之为“刷毛目”的新工艺。
粉砂青瓷奁器身与盖子内里
粉砂青瓷奁正面
这种工艺的表现手法是将白色化妆土用毛刷刷在器物上,外罩涂上淡灰青釉或透明釉,不施任何其他装饰。藏友送鉴的这件青瓷奁之釉为灰青釉,釉面之下可见到刷涂白色化妆土的痕迹,较为符合“刷毛目”工艺的主要特征。不仅如此,该件青瓷奁露胎处的灰黑色,也与粉青砂器典型的灰色或灰黑色胎体相一致。至于其气韵高古,不类我国明代瓷器的俏皮活泼,大体还是由于朝鲜半岛古陶瓷的发展往往追逐模仿我国前代古陶瓷佳作,以至于“流行风格”上存在时差。至此,笔者最终判断藏友送鉴的青瓷奁应出自15世纪朝鲜半岛窑场。
尘埃落定,笔者于是电话告知那名藏友如上情况,电话那头随之传来连连感谢的欢声笑语。也难怪,对于自己藏品的再发现总是一件能让藏家为之振奋精神的赏心乐事,一如在冷摊上觅到佳物一般教人喜不自禁。从这位藏友的经历来看,在价格尚不离谱的杂窑里也是能够淘换到令人侧目的物件。这对于工薪阶层收藏爱好者而言,又何尝不是一个可及的选项呢?
总之,杂窑蕴宝,待世间有眼者因缘辨之而取。人物两欢,相互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