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郭建强
北川河汇入湟水河时,已经筋疲力尽,微弱得只剩一缕拖曳着亮光的细线了。
我不知道这是第几次从车窗内抬起头颅,眯着眼睛紧盯着这缕细小的水流。仅仅在一个小时以前,仅仅在距离此地二十来公里的地方,北川河还能够把“哗哗”的流水声传入我的耳鼓;现在,她的孱弱夸张地比量着河床的阔大。河堤下竟然有杨柳婆娑,杂草野花遍地,羊群在稀稀拉拉地啃食。
这条大通县境内最大和最长的河流,在西宁小桥如同一根细针扎入湟水时,带着一种完成了宿命的解脱感。对于熟悉这条河流的人们而言,这样的解脱带有英雄最后告别般的悲怆、完满和无言。只要你还对世上万物、对任何形态的生命葆有本能的敬意和怜悯,你就无法因为在一个小时之内,目击一条河流的丰腴和衰竭却无动于衷。
我无法不用眼睛和双足追逐她,因为我的家就安置在她的岸边。只是太快了!——这样的历程和阅读,过于直观地呈现了“生”刻画出的“命”痕迹。
从地图上看,大通县域形如桑叶。而使这片桑叶润泽常青、饱含生命蓄能的,则是来自祁连达坂湿漉漉的风云和清澈寒凉的雪水。这些水汽、水珠、水流,循着天地间暗藏的韵律凝缩、滚动、汇聚成流,迤逦而来。
北川河是大通县的最醇厚的滋养,最重要的供血脉管。其主要支流宝库河,源于达坂山克图牙壑一带,全长106公里;另一主要支流黑林河,源于大通与海晏交界的达坂山东侧,干流全长62公里。二水如同姊妹,不约而同地走出祁连支脉高高达坂,至斜沟汇聚为一水,而后时徐时疾,流泻川谷地带。所经之处,留下的是茂盛的森林、丰美的牧场和天空下轻浪般摇摆的青稞。至桥头,又有发源于门源、互助交界处的东峡河援军般加入。至此,北川河的蓄力达到顶点,水势浩大,水波激流。
这条汇入了140余条支流的河水,形如大通的动力和滋养系统,细密的水网遍布县域,那些珍贵的雪水、雨水、渗出地表的水流,汇聚在北川河的声名之下,浆熟了小麦、青稞,护佑着一方人民。她倾力奉献汁乳,以便让处于氏族公社时期的先民烧制闻名世界的连臂舞蹈彩盆,以便造就北川谷地千百年的丰饶和滋润。而后,她把最后一抹温热、最后一丝气力,投进了湟水,投进了黄河,投进了大海。以这条母亲河为观察点,感受地理色彩丰富、文化内涵深沉的北川,应是恰当的。
溯源北川河,就是在认识、熟悉整个大通,就是在阅读大地,就是在感受河流两岸民众的呼吸。
你不可能不为这样一条河流的走向和命运牵肠挂肚。
从六七岁起,北川河就开始映照我的生活。我的行旅恰好和她的流向逆反,沿着宁张公路,我从西宁出发,等待短途班车在24公里、28公里,或者桥头停靠。
对于我这个蜗居于西宁的孩子来说,第一次进入眼中的大通,立即显露出了完全不同于城市的景观和气质。那一片片在八月黄金的阳光下,在宁张公路两旁低垂着沉实麦穗的田地,以一种质朴而热烈的色彩,让大地具有了思想者的意味和最本真的喜悦。而北武当——老爷山上嶙峋的山石,葳蕤的林木,坡地上红得透亮的野草莓,让我知道世界有着与教室、街道、商店完全迥异的构成。十年后,我来到大通工作和生活。自此,我便枕着北川河入眠。我的生命打上了北川河的烙印;我和那些自出娘胎起就喝着北川河水的人们成为了朋友。从他们的言行举止中,我感受着北川河的性格和内蕴。
此地尚武。
冬天。清晨。5点20分的通勤车,在积雪的宁张公路行驶,天色浓黑,车内载着一群面目模糊的人。不会出乎你所料——扎马步,练拳脚,舞刀弄枪的儿郎,在道路两旁的树木下呼喝有声。
在金属不断以各种腔调嘶吼、长啸、呻吟的车间,我的耳朵里灌满了大通地界生发的强悍人物、传奇人物的故事。而我的同事,就有参加过1979年对越自卫反击战的士兵。胡子拉碴,步伐沉稳,他们带着见过大场面之后的沉默,和我一起把矿石粉末投进电解槽,析出金属汁液。
再往前,在抗日战争中,大通的血性男儿随军东下,为拼杀日酋血洒疆场。1938年,县城树立“抗日阵亡将士纪念碑”以志怀念。青海第一位对日作战的飞行员赵有德就是大通赵家磨人。当我环顾来自赵家磨的赵姓同事时,止不住浮想联翩。
听听这些地名:大通卫、长宁堡、阿家堡、古城……这些极具军事色彩的名称,间接地传递着历史刀剑的鸣击,直接地表现着此地男儿保家卫土的决心和血性。
一代名将柴国柱,于明万历年间奋勇于西宁、青海湖;扬威于张掖、酒泉;舍命相搏于沈阳、山海关,成为明朝危难之时挺身扶助的忠勇悍将。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从高山雪峰而来的北川河,把一种刚劲而清正的气息输流于松柏桦林的根茎枝叶,也浇灌在这些忠勇将士的内心。
让人讶异的是,北川河还造就了另一种风景。在上游,河水浇绿了树林,染青了牧场;同样,当她从高山蜿蜒而出,便把生命的能量铺载于麦地。大通尚武,同时崇文。崇山书院、大雅书院、泰兴书院……有史记载,自清初始,大通开始兴建各种学宫、义学、书院、学堂,遍布县域人口稠密之地。
其中,建于乾隆元年(1736年)的三川书院,为当时青海地区的第一座书院。1738年,时任西宁府佥事、后因编撰《西宁府新志》而留名青海史册的杨应琚,为这座位于白塔城(现城关镇)的书院,拟订了《皇清塞外大通卫三川书院学约》,以加强管理,促进学业。今读《学约》,依然可以感受到杨应琚“教养人材,德修学殖,以备国家器使”的情怀和努力。
把大通放置于河湟区域观察,就会发现“教养人材,德修学殖,以备国家器使”之言,绝非空话。北川河如此,北川煤如此,北川人当然更是如此。
在历史深处,在北川河中游的两岸,崇文尚武的大通人以不同的形态,织就了一幅色彩斑斓、经纬相宜的文化锦绣。
有时,变化非常折磨人。比起往昔,大通富裕了许多,现代了许多。而不知不觉,我已把二十多年的光阴留在了北川河岸。这么多年的居住和行走,依然让我迷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资格称为北川河之子,是否与名曰元朔、清平、极乐、青林的这些土地黏连一体。从上小学起,我就频繁地穿梭在宁张公路,在那座所有建筑物、所有叶片花瓣和树梢都落满了厚厚尘埃的水泥厂,度过一个个寂寞的假期。就在那座灰蒙蒙的工厂,就在离那群灰蒙蒙的人群不远处,北川河日夜奔流,两岸仍然是早晨挂满了露珠的庄稼地。河水的流淌声就像一种呼唤,吸引我屡屡踏出厂门,翻过干打垒墙体,踩着松软的田埂,置身于那个安静却极富生机的所在。
那是一个清冽、清新、清亮的早晨,我跟随外出值班的姨父出门。姨父高度近视,却奇怪地成为了一名技术高超的管工。穿过种满豆角、大头菜、洋芋的田地,我俩来到河岸。在这样的空间工作,效率肯定很高。干完活后,我们在鸟鸣声中,在虫唧声中,在河水宽容的流淌中,捕捉满天满地的蝴蝶。蝴蝶们缤纷五彩,把渐渐垂射的阳光也涂抹得七彩斑斓,蝴蝶的飞影投向向日葵,那手掌一样宽大的叶片竟有了雕镂的质感。下午,当我们踏进那座硕鼠在下水管道横行、阴湿嘈杂的职工简易楼房时,俨然有种手举火把的感觉。关好门窗,我们打开口袋,狭小的房间内,蝴蝶飞舞,照亮了躺在床上刚刚出生不久的表妹。而后,我们打开窗户,让蝴蝶这彩色的闪电,飞出这逼仄的空间,飞舞在工厂,去照亮、分离空气和水泥搅缠得难分难解的沉闷空间。
然而,北川河岸的工厂不止一座,而且日益显示着强大的繁殖力。它们贪婪地啃尽一块块田野,而后把钢筋、水泥、机械、仪表和着装统一的人群设置在泥土里。听听这些名字:化工厂、矿务局、铝厂、水泥厂、陶瓷厂、建材厂、电厂……一座座巨型的、中型的、小型的厂矿,如同一个个顽劣的儿子,完全不管不顾母亲的感受,而蛮霸地噙住了北川河的乳头。这使我在河岸边的行走,双目的追逐不能不变得沉重。
假若你是位航拍师,可以从大通与西宁接壤之地后子河向北望去,直到老爷山脚下,在北川河中下游长达36公里流域的河谷地带,田野和工厂、自然和机械相互交织、相互追逐、相互构成了一幅极具象征意味的图景。只是在这样亢奋的撕扭中,在这幅充满动感的图景中,北川河越来越疲惫,越来越消瘦。
多年以后,我才能够稍稍读懂小时候在水泥厂放飞蝴蝶的那个场景。那些彩色的闪电,那些精灵,带着河水的波纹,冲出窄小的窗户,在工厂上空闪耀、破碎;如同一个古老的谜语、一种提示,播洒着命定的哀伤,那么绝望,却又那么毅然决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