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萱:一个“家庭妇女”的先生之风

2022-12-17 09:45何书彬
中外文摘 2022年21期
关键词:中山大学陈寅恪工作

□ 何书彬

从她身上,陈寅恪感到了“门风家学之优美”

1948 年11 月29 日,平津战役爆发,解放军包围了北平。为了使这座文化名城免遭战争破坏,中共方面决定通过谈判实现和平接管。差不多在同一时间,南京方面也开始执行重点在北平的“抢救学人”计划。

12 月15 日,一架飞机降落在南苑机场,时为北大校长的胡适在匆忙中登上飞机,前往南京。同机抵达南京的,还有时为清华大学历史系教授的陈寅恪。

在清华任教时,陈寅恪就有“教授中的教授”之誉,无论在当时的人们看来,还是在后人的眼中,他都是中国现代最负盛名的集历史学家、古典文学研究家、语言学家、诗人于一身的百年难见的人物。

那时的学人面对大势已去的南京国民政府,各自做出了选择。到南京后,胡适又转往上海,随后前往美国。陈寅恪不愿出国,也不愿前往台湾。1949 年年初,陈寅恪一家从上海乘坐“秋瑾”号客轮,来到了位于广州的岭南大学。三年后,陈寅恪转为中山大学历史系教授。

陈寅恪选择了广州为一生漂泊的最后一站,他想借此难得的安定再著新篇,在一首诗中,他这样写道:“扶病披寻强不休,灯前对坐读书楼。余年若可长如此,何物人间更欲求?”

然而,他的目盲之病已不可愈,而且他的学生助手也在不久前离开了广州前往香港。夫人唐筼本可作为他的学术助手,但时而发作的心脏病让她无法再承担这一重任。

1952 年初冬的一天,一位友人向正在寻找学术助手的陈寅恪推荐了黄萱。仅仅见了一面,陈寅恪就毫不犹豫地断定,他已经遇到了最合适的人选。理由是:从黄萱的身上,他感受到了“门风家学之优美”。

黄萱是福建南安人,生于1910 年。陈寅恪从她身上感受到的这种“优美”与她的父亲黄奕住不无关系。

黄奕住在清末出洋,于20世纪初成为印尼四大“糖王”之一。1919 年,黄奕住归国,携家小定居鼓浪屿,开始了实业救国的历程。在厦门,黄奕住和同人发起中国第一个“市政会”,创办电话公司、自来水公司、发电厂、公交公司,使厦门在短短十余年里,就从外人眼中“世界上最污秽的都市”一举转变为当时国内最具现代色彩的城市之一。在上海,黄奕住创办了中南银行,推动了中国现代金融事业的发展。

黄奕住对教育事业也用力甚多。他数次为厦大捐赠大笔经费,到1931 年厦大举办十周年校庆时,他为厦大的捐款额仅次于创办人陈嘉庚。此外,他还为鼓浪屿慈勤女子中学、北京大学、岭南大学、复旦大学、南开大学等多所学校捐献了巨额资金。

九岁那年,黄萱随父亲来到鼓浪屿。十八岁时,黄萱从厦门女子师范学校毕业,依照父亲的期望,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前往北京、上海或出洋继续接受新式教育,而是在家中补习国学。父亲为她聘请了鄢耀枢、贺仙舫等当时福建的国学名师,辅导她学习中国古典经书和诗词。二十五岁那年,黄萱与厦门名儒周殿薰之子、北京协和医学院医学博士周寿恺成婚。抗战全面爆发后,黄萱随开展红十字医疗的周寿恺辗转贵州等地。1950 年,周寿恺受聘岭南大学医学院,黄萱随他来到广州。

在遇到陈寅恪之前,黄萱的角色是一名家庭妇女。她相夫教子,秉持父亲留下的“门风”。1945 年6 月5 日,黄奕住在抗战胜利前夕去世,临终训子孙:“‘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孔子之言,信足垂训万世。余毕生谨守,弗敢违失。汝曹勉之。”

此时的陈寅恪是人们眼中的“老古董”

陈寅恪遇到黄萱的时候,正忍受着一种精神上的苦痛。

中国自新文化运动以来,就已进入一个思潮澎湃的时代。在人人都崇尚求新的时候,坚持做一名士人者,其身上必然就会罩上一层“守旧”色彩。也就是说,当日后国学复兴时,人们会视陈寅恪为史学权威,一代宗师,而在那个时候,他却是人们眼中的“老古董”。

对此,陈寅恪的门生汪篯在追忆恩师时,曾这样写道:“他认为每当社会风气递嬗变革之际,士之沉浮即大受影响。其巧者奸者诈者往往能投机取巧,致身通显。其拙者贤者,则往往固守气节,沉沦不遇。”

也正是因为一直遭受着这种精神苦痛,在中山大学,不理解陈寅恪的人,往往会认为他是一个脾气古怪的老先生。不过,他却从来没向黄萱发过脾气。遇到黄萱,对于陈寅恪来说,乃是遇到了一个难得的知音。但是,后来黄萱在追忆时,却这样谦虚地说道:“承他老人家不以我的学识浅薄见弃,谆谆善诱,使我能在他的教导下,完成了应做的工作。”

1952 年11 月22 日,中山大学聘任黄萱为陈寅恪的兼任助教。之所以采用“兼任”的名义,一是因为黄萱自己认为还在适应这份工作;二是因为当时学校经费不足,只能支付一部分工资。

黄萱的工作主要包括两个方面,一是为陈寅恪收集整理学术研究资料,二是在陈寅恪为学生上课的时候,为陈寅恪写板书。一开始,黄萱是一名怯生生的助手,有时甚至想打退堂鼓,但是陈寅恪却很有耐心,几乎是逐字逐句地指导黄萱,在工作上从不苛求她,让黄萱渐渐地适应这份工作。

晚年的陈寅恪因行动不便,把家中二楼的走廊辟为课室。前来上课的学生,往往在课程尚未结束时就走掉了一大半,导致这一现象的一个很大的原因是他们听不懂陈寅恪讲课。一些当年的学生后来回忆说,陈寅恪在阐述问题时旁征博引,还不时夹杂着所引史料的数种语言文字,学生们由于文史和外语功底均不足,听来常感不知所云。可以想象,这样的课程,对黄萱来说也是一次又一次的考验。

在做学术研究时,黄萱也要紧跟陈寅恪的思路。陈寅恪治学严谨,时常是在写好了一篇文章后,发现不妥,又重新写作。有时只是为了几十个字,他也要多次修改。他需要核实某些材料时,常常告诉黄萱在某本书的某一页可以看到,结果十有八九如他所言,而任劳任怨的黄萱则在找到这一段材料后,为了更好地理解陈寅恪的思路,往往把整本书看上一遍。

1953 年夏,陈寅恪一家搬到了周寿恺一家的楼上,两家人成为邻居。外人不理解著述之艰辛,对此,陈寅恪这样对黄萱说道:“人家必会以为我清闲得很,怎能知道我是日日夜夜在想问题,准备教学和研究工作的。”这一时期,陈寅恪的工作已经有了固定的规律:上午和中午为工作时间,下午休息,晚上为第二天的工作做准备。但即便在休息时间,陈寅恪的思路也停不下来,有时他在深夜想好了问题准备第二天告诉黄萱,却在一觉醒来后又忘记了,不得不再苦思冥想一番。

由于太过辛苦,陈寅恪病了一场。在养病期间,他请人帮他去学校图书馆借了一些弹词小说,由黄萱读给他听,其中一本是清代女子陈端生所写的《再生缘》。听完后,陈寅恪对《再生缘》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在黄萱的协助下,他仅用了三个月,就完成了六万多字的《论再生缘》。1954 年春,《论再生缘》最后定稿。随后,在黄萱的协助下,陈寅恪又开始动笔撰写《柳如是别传》。

“你去了,那我就不能再工作了”

陈寅恪很感谢黄萱,虽然他年长黄萱二十岁,但依然让他的女儿们称呼黄萱为“伯母”,以示他和黄萱为同一辈分。

但是,就在黄萱已完全适应了这份工作的时候,因周寿恺调任华南医学院副院长,他们一家人不得不搬离中山大学,前往广州市区的竹丝村。竹丝村距离中山大学有十多里路,在当时,人们来往两地,要转上两趟公共汽车,单程就要花上近两个小时。自感上班成了一大难题的黄萱,向陈寅恪提出了辞职请求。

当时,中山大学历史系汇集了大批史学精英,新老教员不下三十人,其中不乏愿为陈寅恪担任学术助手者,但陈寅恪并不希望黄萱辞职。他和黄萱谈了一次话,这样对她说道:“你的工作干得不错,你去了,我要再找一个适当的助教也不容易,那我就不能再工作了。”

这句话深深打动了黄萱,她收回了辞职请求。此后,黄萱每天早上7 时出门,挤两个小时的公共汽车赶到市郊的中山大学;9 时,准备开始工作;13 时,工作结束后,黄萱再挤上两个小时的公共汽车回家。

1955 年,陈寅恪借《元白诗笺证稿》一书重印之机,在附记中特别指出,该书的修订有赖于黄萱的帮助。至此,黄萱这个名字第一次为学界所知。

在这期间,中山大学校方多次向陈寅恪表示,可以为他增聘学术助手,但每次都没有得到陈寅恪的回应。1959 年,中山大学历史系招收隋唐史专业研究生,敦请陈寅恪担任导师,也遭到了他的拒绝。

在批判“厚古薄今”的氛围中,陈寅恪不愿再承受“贻误青年”的指责。当老友吴宓来访时,他说出了自己心底的真实想法:“尤以病盲,得免与一切周旋。安居自守,乐其所乐,不降志,不辱身。”

黄萱曾劝陈寅恪复课,但陈寅恪也拒绝了。他说:“是他们不要我的东西,不是我不教的。”

这时的陈寅恪,把所有的精力都贯注在了《柳如是别传》一书上。为了完成这本书,在黄萱的协助下,陈寅恪整整花了十三年的时间。在陈寅恪完成这本书后,黄萱和唐筼又开始了枯燥的誊清和复写工作。在两三年的时间里,黄萱对《柳如是别传》等陈寅恪的未刊稿,至少做了两稿以上的誊清和复写,唐筼则主要对陈寅恪的诗篇做了多稿以上的复写。

这期间,陈家不时有名流来访,如陈毅、郭沫若等,每当这些时候,黄萱总是一如既往地在书房里工作。

1964 年4 月29 日,陈寅恪写下了《关于黄萱先生的工作鉴定意见》:

一、工作态度极好。帮助我工作近十二年之久,勤力无间,始终不懈,最为难得。

二、学术程度甚高。因我所要查要听之资料全是中国古文古书,极少有句读,即偶有之亦多错误。黄萱先生随意念读,毫不费力。又如中国词曲长短句,亦能随意诵读,协合韵律。凡此数点,聊举为例证,其他可以推见。斯皆不易求之于一般助教中也。

三、黄先生又能代我独立自找材料,并能贡献意见,修改我的著作缺点,及文字不妥之处,此点尤为难得。

黄萱作为陈寅恪的助教协助其工作

总而言之,我之尚能补正旧稿,撰著新文,均由黄先生之助力。若非她帮助,我便为完全废人,一事无成矣。

上列三条,字字真实,决非虚语。

希望现在组织并同时或后来读我著作者,深加注意是幸。

陈寅恪64.4.29

这一年,黄萱五十四岁。

君子之交淡如水。这份鉴定,是陈寅恪给予她的最好回报。

“助教黄萱”是她对自己准确的定位

1966 年,“文革”爆发。7 月,中山大学历史系召回黄萱参加运动,从此黄萱无法再为陈寅恪担任学术助手。但她依然坚持去探望病中的陈寅恪,只是每次探望前,都要先提出申请,经同意后方可去探访。有一次,陈寅恪问她,“反动”二字当作何解?黄萱听了,无言以对。又有一次,陈寅恪对她说:“我的研究方法,你是最熟悉的。我死之后,你可为我写篇谈谈我是如何做科学研究的文章。”黄萱回答:“陈先生,真对不起,您的东西我实在没学到手。”陈寅恪说:“没有学到,那就好了,免得中我的毒。”后来黄萱回忆这件事时,这样说道:“我的回话陈先生自是感到失望,但我做不到的东西又怎忍欺骗先生?陈先生的学识恐怕没有什么人能学,我更不敢说懂得其中的一成。”

1969 年10 月7 日,陈寅恪去世。在陈寅恪身后,“造反派”曾强迫黄萱交代“与陈寅恪的关系”,“为陈寅恪干了些什么坏事?”重重压力接踵而来。1970 年,黄萱的丈夫周寿恺在饱受迫害后去世,而当时的黄萱无法离开五七干校。没能看丈夫最后一眼。

1973 年,六十三岁的黄萱悄然退休。在广州住了一段时间后,她回到了鼓浪屿。

1988 年,“纪念陈寅恪教授国际学术讨论会”在广州召开,陈寅恪一生的功绩,全数受到充分肯定。黄萱应邀出席,发表了演讲《怀念陈寅恪教授——在十四年工作中的点滴回忆》。她说陈寅恪的性格:“人家以为寅师‘有点怪’。我觉得他凡事都有自己的看法、自己的主张,从不随波逐流,人言亦言,随声附和,但并不怪。他是和蔼可亲、很体贴人的。在工作中,我有时不能即刻找到他要的资料。他总说:‘不要紧,以后再找吧。’”

她说到陈寅恪治学之严谨:“他的文章取材广阔,每篇都是经过一丝不苟的考虑、缜密精心的结构才口授给我笔录的。虽然这样郑重其事,还要屡经修改、补充。他常把自己的著作称为‘稿’,如《元白诗笺证稿》及《钱柳因缘诗事证稿》等,即是其例。他说,这都是未定稿,准备有新材料、新见解,便随时修改增补。”

她说到陈寅恪的治学方法:“他在进行‘以诗证史’之前,必先研究诗的资料的真实性、时间性、地方性,再根据当时发生的情况、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和每个人的社会背景及思想感情,来断定该资料是否可用……不但诗,其他各体的记载如文、史、词、赋以及尺牍杂志等等,都在搜集之列,从中找出线索,来证明政治上、战争上的来龙去脉。”

2001 年,黄萱最后一次来到广州,探访亲友,不幸发病,住进了医院,虽然病情一度稳定,但终因年迈,于5 月8 日去世。

在告别仪式上,黄萱的女儿周菡以一篇悼词《哭妈妈谢真情》概括了黄萱甘于平凡的一生:

她是闽南爱国华侨巨商黄奕住先生的女儿。她有条件骄横,可是她平等善待身边的每一个人,不管他们地位高低,贫富贵贱;她可以奢华,但却读书、做事,一生俭朴,以其所有慷慨地支持公益、教育子孙、扶助有困难的亲友……

她是原中山医学院副院长周寿恺教授的夫人。抗战八年,她义无反顾,抛弃优厚的城市生活,随夫前往贵阳图云关,陪伴他的爱国行为;解放后,支持丈夫留在祖国大陆创办高水平医学教育事业,与他同甘;“文化大革命”中,为这些一起忍受不白之冤,和他共苦……

她是著名历史学家陈寅恪大师的助手。怀着做一个自食其力劳动者的强烈愿望,她在中山大学历史系经历了一生最有价值的时期。当陈寅恪先生的伟大成就为世人关注时,她由衷地高兴,却丝毫不想以此图名。“助教黄萱”是她对自己准确的定位。

周菡说,从妈妈的身上,她看到了“平凡与伟大其实并不遥远,只要我们像妈妈一样认认真真地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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