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能传播时代文学传播生态的革命性转向

2022-12-17 14:26
学习与探索 2022年8期
关键词:媒介宇宙主体

焦 宝

(吉林大学 新闻与传播学院,长春 130012)

传播媒介的技术演进,是促动文学传播生态变革的基本力量。对文学传播进行一番考古“发掘”,传播媒介技术在文学传播生态中的作用便会清晰起来。在以视觉文化为核心的汉字文学传播生态中,从甲骨文、金石碑刻、简牍、纸张再到电子介质的传播媒介载体的每一次进步,都对文学传播生态产生了革命性的影响,而从刀到笔再到印刷直至数字化呈现,更是极大解放了人类文学传播的生产力。这一点在以听觉文化为核心的字母文字文学传播生态中,也同样明显。不同的是,两者的时空偏向存在差异,影响和塑造了它们不同的面貌。在人类进入智能传播时代之后,以数字技术为基础的智能传播技术,正在改变着文学的传播生态,并推动着一场系统性的文学传播革命的到来。

智能传播时代的最大变革,是“两种智能——人的智能和人工智能共同参与到人类信息传播活动中”[1],这当然也包括文学信息的传播活动。概括地来说,智能传播导致文学传播生态中文学生产主体、文学审美主体、文学传播方式都在发生着革命性变化。文学生产的主体在智能传播时代发生的变化是最为明显的,不仅是人作为智能主体参与文学文本生产与意义阐释,人工智能主体也参与其中。智能传播介质的丰富化、多样化不仅使得传统文学文本介质的传播大幅缩水,也以算法推荐等底层传播技术改变了从写作到阅读的整个传播过程,推动着数字文明时代文学传播的算法转向。尤其是虚拟现实技术推动着智能传播时代文学传播的身体观念在发生转向,从去身体化到再身体化的回归,实质上是文学从视听文化向全感官文化的转向。从这样的角度来思考,智能传播引发的文学本身主体性、文学创作主体、文学阅读与阐释主体的多元变革实质上是文学生态全面革命的征兆,文学去文本化而趋媒介化、去思维理性趋形象呈现的全感官化等等,都是智能媒体时代文学观念革命的主要表现。

一、嵌入:网络文学发展的生态变革——可供性视角观照

如果我们对智能传播做一番史前史考察,会发现文学传播在智能传播时代发生了一些有趣变化。世界、作者、作品、读者这四大文学活动构成要素[2]几乎在进入网络时代之后就一直在发生变化,媒介的变革伟力处于量变积累过程中,包括文学书写对象、作者与读者的互动与身份交互、作品体裁与内容变化等,都在不断变化。

以人工智能、算法推荐等为基本逻辑的智能传播,成为文学传播进入网络时代以来量变积累的质变突破口。智能传播环境中,传播的核心是智能,这说明智能不仅仅是传播的修饰词,而且是构成传播面貌发生革命性变化的关键。这种革命性具体就体现在文学传播生态中开始出现两种智能主体:人的智能和人工智能。

在智能传播技术成熟之前,包括文学传播在内的人类的信息传播活动,其主体只有一种,即作为智能主体的人。文学生产活动的主体是作家,阅读活动的主体是读者,传播过程中的参与主体同样是人,也就是整个文学传播活动中,主体是人,起主导作用的智能是人的智能。实际上,在人工智能技术广泛应用之前,人的智能在文学传播生态中是唯一的智能参与主体。

文学传播生态的改变正是从智能主体的变化开始的。当我们讨论智能传播的时候,实际上在讨论的是传播中的核心要素发生了改变,即由原来的物质性媒介——不管是报纸、杂志、广播、电视还是互联网、移动网络,变成了一个与物质性无关的词——智能。这就意味着,在智能传播环境中,最核心的要素变成了智能。在文学传播活动中,智能的意义在于,人类的一切文学生产、传播与阅读、审美活动,无一不依赖于人的智能。实际上,无须多言,在人类信息传播活动中,任何时代,智能都是其中最核心的要素,这一智能就是指的人。只不过,在文学传播依赖机械复制的时代,机械的力量过于让我们惊奇了,我们看到了大量的文学文本是经由机械大批量复制而产生影响的。其实,机械不过是“人的手创造出来的人脑的器官;是对象化的知识力量”,归根结底,包括文学传播活动在内的人类一切信息传播活动——精神交往或者物质交往活动都是“受到一般智力的控制并按照这种智力得到改造”[3]。所以,在以往的文学传播活动中,人的智能作为文学传播主体的问题并不突出,也并不那么引起我们的热烈讨论,恰是因为在以往,人的这种智力——人的智能,是唯一的智能,无论我们如何在理论上讨论后人类的问题,毕竟没有一种非人的智能参与到人类信息传播活动中来。

人工智能技术的出现,改变了人的智能作为文学传播生态中唯一智能主体的地位。这一方面指的是人工智能在文学传播生态中作为文学生产者的地位在上升。无论是人工智能写诗写小说,还是人工智能的其他体裁创作,作为人的智能的数字孪生,人工智能表现自然还不能与人的智能主体的创作相比,但毫无疑问,人工智能作为文学生产主体已经显示出了无限的可能性。当然,对于人工智能文学创作的认可,并不妨碍一些学者对于人工智能和人的智能进行比较,得出人工智能虽然“对人类的传统创作提出了挑战”,但是人工智能“尚无法创作出真正具有人性境界的作品”[4]这样的结论。以主体间性的视角来思考,这一观点是难以成立的。人工智能固然尚未发展到人的智能的程度,但人工智能已经日益渗透进文学传播领域确是不争的事实。另一方面,人工智能改变了人的智能在文学传播生态中的唯一地位,还表现在人工智能已经成为文学生产过程中与人的智能密切配合的主体。我们经常对人工智能和人的智能之间的异质性过于放大,实质上,两者皆具有的人的属性——在人的智能是天赋,在人工智能是他赋,这也就决定了两种智能作为主体是共同服务于彰显人性光辉的文学传播活动的。在旧体诗词创作中,人工智能可以极大程度上使人的智能摆脱格律规则的困扰,聚焦于性情的吐露与抒发;在小说创作中,人工智能可以协助人的智能处理大量素材,甚至在学术性写作当中,数字人文的应用也已经成为近年来学界关注的热点。

与人的智能不同的是,人工智能迭代升级速度极快,其在处理规则性事务方面,具有很强优势。同时,人工智能的迭代升级与不断进步,也是文学传播活动两种主体不断配合,取得更好传播效果的关键。在文学传播生态中,两种智能主体,人工智能和人的智能并没有改变文学本身的性质。也就是说,人工智能参与到文学生产和传播活动中,并没有改变文学本身的属人性质。一方面是因为人工智能本身是人的智能的产物,这就决定了无论是良善还是邪恶,人工智能本身一定是属人而有人性的;另一方面,人工智能所依赖的数据是属人的,是“人类文学史千百年的审美经验的积淀,是有意识、有目的的人的人文情怀和艺术智能在技术系统中达成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5]。

二、传播逻辑:文本逻辑向媒介逻辑的转向

必须承认的是,文学在本质上是一种传播的艺术,无论是藏之名山的传承还是洛阳纸贵的传播,时间和空间的传播是文学之所以为文学的根本之一。前智能传播时代的文学传播生态是以文本为中心建构起来的传播,智能传播时代的文学传播生态是以媒介为中心建构起来的传播。

文学传播生态的文本逻辑主要是指以文本为核心的传播生态建构。文学的传播过程必然是诸多要素协同作用的过程,而在前智能传播时代,文本在其中起着支配性作用。这主要指的是文本的稳定性和确定性。文学传播过程中,文本一经产生,便具有了相对的稳定性。这种稳定性既指的是文本本身内容的稳定性,也包括文本传播过程的稳定性。文本本身内容在文学文本产生之后,虽然在传播过程中会发生某些错讹,导致版本的差异,但总体上不会出现整体性的、根本性的变化;文本传播过程的稳定性,既体现在承载文本的某种介质本身在一定历史阶段内是稳定的,也体现在介质变化不会对文本传播产生过大影响。文本的这种稳定性,使得文本成为文学传播活动中最重要的因素。同时,前智能传播时代,文学传播的文本逻辑还体现在传播技术的稳定性上。文本一经产生恒久不变,传播技术一经发明应用,在较长的一段历史阶段内,也难以实现突破,这不仅是就传播介质这一物质载体来说,媒介环境中的其他要素也同样如此。

当文学传播进入智能传播时代,文本的稳定性变得十分脆弱,这是由智能传播的交互属性决定的。智能传播中的交互行为不仅是人与人之间的:人人皆可以参与到文学传播过程中文本创作与修订活动中;也是人和机之间的:人的智能和人工智能共同参与文学传播生态建构。智能传播中的动态交互的文学生产与传播,是弱化文学文本稳定性的最重要原因。智能传播中文学传播活动也是人工智能和人的智能两种智能协作下的传播,这突出表现在文学传播的主体自觉自主和传播过程中算法力量崛起之间互动与博弈。同时,不能忽视的是,智能传播时代,多种基础性技术的加速涌现和迭代,使得文学传播的文本形式在不断推陈出新。

(一)交互:文学生产逻辑的转向

在文学生产活动中,交互性的文学创作形式是在智能传播时代开始蓬勃发展的。这种交互性不是倪匡参与到《天龙八部》的写作的情形,甚至也不仅仅是读者参与到创作当中,而是以开放为基础、以人人皆是作者为表现形式的交互。

智能传播时代的文学生产与传播的交互性是开放的。这种开放一方面指的是文学文本的意义生成空间是开放性的。依托于媒介技术,同一文本以数字形式共同的呈现于人人面前这种在以往难以想象的文本传播模式,如今已经可以轻松实现;文学文本样态的多样性,不仅降低了创作与传播的门槛,而且为交互提供了多种路径和丰富选择,交互媒介技术、社交媒体网络,成为文学生产与传播逻辑交互转向的基础设施。我们在交互的意义上讨论文学生产在智能传播时代的逻辑转向,并不意味着前智能传播时代的文学生产是闭门造车、拒绝交互的。实质上,作为人类精神产生的一部分,文学生产一直是在“交往中实现的”[6],任何文学生产活动都是在与他人或他人作品的交互中实现创造。而智能传播时代的社交媒介使得这种交往本身得以通过媒介在文学生产过程中在社交媒介中凝结显影,呈现出更加明确的交互转向:原本通过交流或者阅读等方式发生交互行为隐性进入文本转向了直接以交互形成文本,这是对文学生产力和创作者个人的极大解放。

(二)算法:文学传播逻辑的转向

智能传播时代的文学传播中,对两种智能主体的认识,应当超越卡尔维诺人类中心主义的看法,充分认识到人工智能与人的智能之间的主体性关系。卡尔维诺虽然敏锐地感知到了文学本身作为一种能够“自动写作”的机器这一天才预见,然而出于对人的主体性和人文精神的信仰,他仍然将人的智能视作这台文学机器运转的前提,“缺少了一个沉浸在历史时间中的‘我’的痉挛,缺少了他的反应和他疯狂的快乐,以及他的那种以头撞墙的愤怒,这台机器也就无法运转”[7]。实际上,超越人类中心主义的束缚,平衡技术中心主义与人类中心主义,以一种后人类视角审视作为主体存在的人工智能的价值,在文学传播意义上,“身体性存在与计算机仿真之间、人机关系结构与生物组织之间、机器人科技与人类目标之间,并没有本质的不同或者绝对的界线”[8]。承认人工智能在文学传播中的主体性作用,尤其是作为文学生产过程中的“又一种”智能主体,是我们理解智能传播时代文学传播生态的前提,“学会与非人的‘怪物’们共同生活,首先需要我们承认他们的主体性”[9]。

在承认人工智能的主体性之后,我们再来思考算法推荐技术在文学传播生态中的地位和作用就不会陷入对技术的恐慌当中了。应该说,以门户网站形式供应网络文学作品的文学传播模式仍旧是一种以文本为中心而不是以媒介为中心的文学传播。只有当依靠算法推荐技术的文学传播过程实现之后,文学传播才真正进入了智能传播时代。算法推荐传播连接着人工智能主体,它以一种智能分析的方式做出自主判断,以一种去中心化分发的方式实现精准传播,这又是一次文学传播效率的提升。更重要的是,算法推荐标志着一种传播逻辑的转向:从依赖人的智能、文本为核心的传播转向以数据基础的两种智能合作、媒介为核心的传播。抛却其中的价值层面问题不谈,毫无疑问,即便是网络文学门户,仍旧是文本文学时代的传播逻辑在起支配作用,只有数据起到媒介作用、算法内嵌到文学传播过程中,新的智能传播时代文学传播生态才得以生成。

三、虚实身体:视听文化向全感官文化的转向

身体是智能传播时代文学传播生态中不可回避的问题。这里的身体,是身体写作的反面,在两种智能主体参与的文学传播生态中,人工智能的作用,被认为是一种“无身写作”的“算法式存在”[10],这是将身体理解为人的肉身存在的结果。在智能传播环境中,有三个概念至关重要:虚实、身体与时空。虚拟现实技术是智能传播环境建构的基础性技术,以虚拟现实、增强现实为核心,我们得以在现实世界中建构起虚实交融的“元宇宙”。在此基础上,身体的存在形式也发生了变化,超越肉身具身的认知,重新审视文学与身体的关系问题已经成为必然。自然,当世界和身体都进入虚实交融状态时,文学时空与现实时空的关系问题也就得以凸显。

文学本身是一种虚拟现实存在,文学以想象来构建这种虚拟现实。在智能传播时代,文学的这种想象虚拟现实具有了向增强现实转向的可能。文学传播中,身体是一个重要维度,“传播与身体的关系非比寻常”[11],人的智能的肉身具身性,使得前智能传播时代的文学传播活动实质上无法摆脱肉身具身的局限。从书籍文本到影像文本,无论文本的形态如何,人的肉身在场,都是文学传播得以进行的关键,而寻求对肉身具身局限的突破,也成为文学传播的方向。实质上,人类传播技术的进步在前智能传播时代一直在一种去身体化的方向上寻求突破,智能传播则为文学传播提供了一种虚拟具身、身体回归的方式。

智能传播时代文学传播中的身体存在,由于两种智能主体的参与,已经实现了对肉身具身的超越,呈现为三种形态的身体:作为人的智能承载的真实人身体、作为两种智能承载的虚拟人身体和人工人身体。真实人身体作为文学传播活动的实在身体无须多言,关键是虚拟人身体和人工人身体在智能传播时代给文学传播生态带来了哪些新质素。虚拟人主要指的是真实人的虚拟数字分身存在,以一种虚拟现实的方式共在于现实世界和虚拟世界,跨越现实与虚拟的界限;虚拟人还能够共在于异时空中,实现异时空的共时空信息传播;同时,虚拟人还能够承载两种智能,这就决定了在智能传播时代尤其是“元宇宙”环境中虚拟人的重要性。在诸多文学传播场景中,我们已经能够看到虚拟人的身体参与,比如虚拟人作为主播播讲文学作品,在人工智能语音技术的支持下,解放了真实人的肉身。人工人包括人工智能支持下的真实人身体存在和机器人身体存在。与虚拟人的虚拟在场不同,人工人是一种实在身体在场;与真实人的肉身具在不同,人工人尤其是机器人是一种机械复制与人工智能混融、数字技术与机器技术(生物技术)共创的复制身体存在。在文学传播活动中,三种人既是文学生产活动的参与主体,又是文学传受行为的实践主体,还是经由文学关系交互而构成文学生态的连接主体。尽管作为一种审美活动,文学传播活动中三种人所起到的主体作用不尽相同,但去身体化与再身体化的文学传播却通过三种主体以一种“人即媒介”的方式实现了交通,通过虚拟身体和实在身体的丰富互动,文学传播活动在智能传播环境中实现了身体问题上的突破。

文学传播活动身体的突破,导向的是文学传播活动由视听文化向全感官文化的转向。在前智能传播时代,文学传播活动依赖于视听感官。当然,在不同的语言文字系统中,又有不同的偏重,概括地说,表音的字母文字文学传播,偏重于听觉,表意的汉字文学传播,偏重于视觉。当然,自晚清以来,汉字文学传播发生了听觉转向[12],而几乎同时,随着影像技术的成熟,西方文学传播开始呈现出视觉化趋势,视听融合由此成为文学传播的文学取向。然而,文学传播活动何以是视听文化的而不是其他感官的文化,何以我们可以经由视听感官感知文学而不能触摸文学绵软、嗅知文学滋味?毫无疑问,这不是文学的问题。文学所建构起的虚拟世界是一个色香味俱全的世界,只是在前智能传播时代,我们未能突破媒介屏障,实现对文学信息的全感官感知。

在智能传播时代,人即媒介突破了媒介的屏障,文学传播转向全感觉文化成为现实。人即媒介的核心就在于真实人、虚拟人、人工人三种身体参与到文学传播活动当中,使得身体能够沉浸到文学与虚拟现实技术合力建构的虚拟现实—增强现实世界当中,由此实现了人与文学的全感官互动[13]。身体回归使得文学直接作用于身体本身,文学之于身体不再是抽象思维下的艺术想象,而是具象时空中的感官刺激,在某种意义上,文学突破了经由视听感官作用于人脑的方式,而以一种“象思维”方式、一种身体回归的路径,重新确立了身体感官的重要性。之所以说是回归和重新确立,是因为文学传播的初始状态就是全感官的:在中国文学而言,诗乐舞不分的状态下,文学的传播不只是作用于视听,而是以一种共时空在场的方式作用于全感官。长期以来,在笛卡尔宣示“我思故我在”之后,思维超越感官,成为我们认知与把握世界的方式,实际上中国传统中强调“有我”“无我”以至“物我两忘”的方式,不应被忽视。在当代认知科学研究当中,“身—心”整合的拓展性“认知—行动”范式[14]也得到广泛认可。在身体与文学的交互当中,以全感官方式来把握文学——这里的文学已经发生了转向:从前智能传播时代的文学文本转向了智能传播时代的媒介文本。

四、元宇宙:文学乌托邦的异托邦转向

智能传播时代的典型媒介场景,目前所见是正引发着热烈讨论的“元宇宙”。2021年下半年以来,算法逻辑、人机关系、智能伦理等概念在智能传播研究中的热度,都比不上“元宇宙”这一概念。1992年,尼尔·斯蒂芬森(Neal Stephenson)的《雪崩》(SnowCrash)出版之后,一直被认为代表了赛博朋克美学的反乌托邦叙事潮流,“雪崩”正是对赛博空间乌托邦叙事的警示。直到“元宇宙”这一概念在《雪崩》出版30年后大火起来,当我们在讨论“雪崩”这一名词时,我们才进入一种异托邦状态,而且是真正在时间和空间的层面也就是在福柯的意义上来讨论“元宇宙”的异托邦状态。无论是将“元宇宙”视作幻觉空间还是补偿性空间,在从2021年下半年开始的讨论热潮中,“元宇宙”的这一异托邦状态已经以一种不证自明的方式进入了学界的话语当中。尽管当下我们也会看到对于“元宇宙”的一些质疑[15],但实际上,学界对于“元宇宙”认知正在逐渐趋向一致。例如,赵汀阳认为,“元宇宙本身不是一种技术发明而是多种技术的汇集合作方式,包括逼真感觉技术、互联网、区块链、大数据、人工智能和量子技术等等,可以说,元宇宙发明的不是一种技术,而是一个技术+的无限开放平台,任何可兼容的新技术都可以添加到元宇宙,因此,元宇宙会成为一个技术汇集中心,在技术足够密集的情况下就有可能建构一个新世界”[16]。喻国明认为,“在‘元宇宙’的概念出现之前,互联网世界各底层技术的总体格局是一种相对离散、各自发展的状态”,而“元宇宙”的最大价值在于“它在升维的意义上为互联网发展中全要素的融合提供了一个未来的整合模式”。他甚至断言“元宇宙”是如同原始文明、农耕文明、工业文明一样的人类文明发展的全新阶段——数字文明[17]。从根本上说,无论是将“元宇宙”视作人类社会的深度媒介化,还是将其视作“虚拟性与实在性的相互建构”[18],抑或“媒介化时空”[19],都必须承认的是,目前关于元宇宙的一系列讨论,为我们描绘出的是智能传播建构的媒介可能。“元宇宙”这一概念与其他各自发展的智能传播技术的最大不同,或许还不是它的集成或者说整合性,而是它来自于一部文学作品。这不仅是指《雪崩》的警示性伦理叙事,更隐喻着一种可能:“元宇宙”与文学直接的勾连。

赵汀阳在讨论“元宇宙”时,曾经将其与文学做了一番比对。他认为,“文学”并没有失去对真实世界的兴趣,即使是十分离奇的神话或童话,也是对真实世界的一种解释或期望;元宇宙却意图建构另一个世界,一个有着不同原则、不同构造、不同规律和不同价值观的可能世界,所以是一个“反真实世界”。元宇宙不想劳神去改造现实世界,甚至厌弃现实,这有别于文学对现实世界的那种怒其不争的不满。文学是关心现实世界的理想主义,而元宇宙是“反真实世界”的建构主义[16]。如果确认“元宇宙”的智能媒介属性,我们就不能同意这样的观点。智能传播进入“元宇宙”阶段后,连接起现实世界与“元宇宙”的仍旧是人,人以自身为媒介,使现实世界和“元宇宙”时空交融、虚实混融,这种相互建构,才是实际发生的,也才是文学与“元宇宙”的共通之处。

依照福柯的看法,异托邦是某种程度上的乌托邦实现。“人类的文学艺术从诞生之日起,就自带元宇宙属性。”[20]不论是诗歌、散文还是戏剧、小说,文学是以想象的方式呈现了一种虚拟的乌托邦,而“元宇宙”则是以一种虚拟实在的方式实现了这种虚拟想象的乌托邦。

五、结论:新的文学传播生态在崛起

无论是身体的回归,还是环境的元宇宙化,文学传播在智能传播时代的最大改变是两种智能的出现。两种智能参与到文学传播活动中,使得原本内在于自然人肉身的智能开始在文学传播诸要素中呈现泛在状态。“智能化的身体”[21]、智能化的媒介、智能化的环境、智能化的感官甚至智能化的文学媒介文本,使得我们真正能够在智能传播语境中讨论文学的传播问题,而不至于仅仅将文学传播限定在虚拟现实技术的有限视野,也不至于将文学传播与元宇宙环境的互动,理解为游戏的而非文学的。然而,这并不是说,我们可以无视智能传播时代文学传播的伦理问题。智能传播不仅改变了传播的参与主体,还改变了人与人、人与物、物与物之间的传播关系[22]。在既有文学传播伦理尚未确立之际,不少学者担忧新的文学传播伦理浪潮已经冲击而来。首先需要面对的问题是文学传播的全感官化与对感官刺激浅薄的责难。感官认知似乎等同于肤浅甚至是浅薄,尤其是在习惯了视觉思维的文化语境中。然而,实际情况如此吗?一方面,全感官的具身认知方式,一直是人类认知世界的基本方式;另一方面,文学的审美认知方式,与其他认知方式的最大不同即在于文学的形象性,对形象的把握最直接的方式莫过于感官认知的方式。如果我们对文学传播历程做一番历时性考察,不难发现,我们历来习惯以浅薄来诋毁新兴的文学传播方式和文学样式。浅薄的罪名不能由智能传播环境中的文学传播新生态、新样式来背负。或许令人担忧和值得我们思考的是,文学传播的全感官化带来的感官刺激沉迷,然而,当我们回顾影视带来的视觉传播时,这一责难是不是也似曾相识呢?其次,需要思考的是对线性时间连续性被打破后导致的文学传播碎片化。对这一问题,应从两个方面来讨论,首先是文学传播碎片化的价值问题。这本不应是问题。一首五言绝句和一本长篇小说带来的审美感受必然是不同的,但这种不同不意味着我们可以对其强分轩轾。实际上,问题的核心在于,文学传播的碎片化是文学本身的碎片化,还是审美主体日常生活线性时间变为断续线后导致的主体时间碎片化,这就是我们理解文学传播碎片化的又一向度。当然,关于智能传播伦理讨论当中,我们时常看到的信息茧房、资本失序、数字劳动、隐私保护等等问题,在文学传播生态中也会出现,智能技术的发展本身已经清晰地向我们展示了两种智能主体作用下的智能传播伦理问题出路,当人——无论是自然人、虚拟人还是人工人作为文学传播生态中的主体,以人即媒介的方式介入到文学传播活动中时,两种智能的加持,对文学传播活动及其中的人而言,都是效率的极大提升。

在技术发展的大势面前,抗拒技术毫无意义。梅洛-庞蒂认为,人对技术或者技术工具的“习惯”,是“置身于其中”,是“使之分享身体本身的体积度”[23]。融入其中,是对“文学是人学”[24]命题的呼应。“技术会使我们偏向于坏的方面,但它当然也可以让我们偏向好的方面”[25],而文学传播在人性光辉下“偏向好的方面”,无疑是应然之选。在智能传播时代,不只是新的文学样式在崛起,不只是新的文学传播生态在崛起,新的文学审美和新的文学伦理原则同样在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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