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华波
马克思一生都在认识、研究和探索人类共同体既有存在形式、共同活动方式、相互依赖关系及其历史进程等问题。在这一探索中,逐渐确立了从物质生产方式入手分析共同体的经典范式,形成了“自然形成的共同体”“虚假的共同体”“抽象共同体”“真正共同体”“自由人联合体”等对共同体理解的术语体系和话语体系。马克思的探索和研究集中于人类如何走出现有对抗的经济社会形式,以及何种共同体形式,能够更好地满足人的自由而全面发展、最大限度实现人的解放。在马克思看来,共同体(Gemeinwesen)体现了人们共同的物质生产活动的本质属性。“只有在共同体中,个人才能获得全面发展其才能的手段”,也“只有在共同体中才可能有个人自由”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71页。;而在“真正共同体”的条件下,各个人在自己的联合中并通过这种联合获得自己的自由。完整把握马克思共同体理解范式的历史性生成,对于明确共同体的科学要义及其在历史唯物主义中的重要地位,以及把握历史规律大势和事业发展主动,都具有十分重要的理论和现实意义。
马克思著作中与“共同体”有关的术语运用相当丰富,主要涉及“共同体”“自然形成的共同体”“虚假(虚幻)的共同体”“抽象共同体”“真正共同体”,此外也还涉及与共同体相关的一些术语如市民社会、虚幻的形式、冒充共同体、自由人联合体、共产主义等。这里主要对“共同体”“自然形成的共同体”“虚假(虚幻)的共同体”“抽象共同体”“真正共同体”等术语做一说明。
关于“共同体”。在马克思的文献中,Gemeinde、Gemeinschaft、Gemeinwesen这三个意义相近的词均可翻译为“共同体”,但马克思在运用上是有所区别的。第一,共同体“Gemeinde”是指人们共同生活的组织空间和具体的集合结构,主要用于“自然形成的共同体”即资本主义社会以前的以血缘关系为基础形成的社会的基本结构,比如“古代的共同体”“农业共同体”等。第二,共同体“Gemeinschaft”是指没有异化的、没有阶级的社会,即人与人的交往无须中介的共同体,基本特征是有机联合和统一,主要用于“原始共同体”和作为未来理想社会的“真正共同体”或“真实共同体”。第三,共同体“Gemeinwesen”是指“共同存在物”、共同存在、共同存在性,共同本质、共同性等意思,相当于哲学意义上的“类本质”“类存在物”(Gattungswesen)。“共同存在性”,即人们共同的物质生产活动的本性是这个术语的核心内容。正如马克思所言,人们“只有以一定方式共同活动和互相交换其活动,才能进行生产。为了进行生产,人们相互之间便发生一定的联系和关系;只有在这些社会联系和社会关系的范围内,才会有他们对自然界的影响,才会有生产”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724页。。即,人们如果不结成一定的生产关系或共同体关系,便不能进行生产。只有从生存论意义,也就是从历史性的共同的物质生产及劳动产品(社会联系的中介和纽带)为基础的生产关系和交往关系中理解共同体,才能科学和准确理解个体与共同体的关系,为人的生存、发展和解放指明方向和道路。
关于“自然形成的共同体”。这个术语主要出现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以下简称《形态》)和《资本论》及其手稿中,是对资产阶级社会以前的各种不同类型的共同体形式的总体概括。人类历史上比较常见的一些形式有原始共同体、氏族、部落或部落组织、家庭、公社(亚细亚的、斯拉夫形式、古代的、日耳曼的等)。马克思认为,这些共同体形式在某些历史阶段是同时存在、彼此交融,某些共同体形式,如“部落共同体”“农业共同体”或农业公社,比狩猎部落和游牧部落更具稳定性的生产方式。总的来说,“自然形成的共同体”是以生产力、分工和交换的不发达为基础,与生产的不发达阶段相适应,共同体的联系以人与人的直接依赖关系,如血缘、亲属、地缘、语言、习惯等共同性为主要特征。同时,马克思认为,“自然形成的共同体”是孕育更高社会形式的前提和基础,资本主义社会就是在此基础上发展形成的。资本主义社会突破了“自然形成的共同体”的生产和交换的限制,具有历史进步的意义。然而,生产社会化与资本主义生产资料私有制之间不可克服的内在矛盾终将被马克思所设想的“真正共同体”所取代。综合来看,马克思用“自然形成的共同体”这个术语概括资本主义社会以前那些共同体形式是为了更好地研究现代资产阶级社会,揭示资本作为抽象共同体的本质,揭露资本家对工人剥削的秘密。
关于“虚假的共同体”。“虚假的共同体”“冒充的共同体”“虚幻的共同体”等术语首次在《形态》中被提出。在之后的研究中,马克思对其进行了发展和完善。在其著述中,“虚幻”“虚假”“冒充”是同等意义的术语,主要指国家、阶级、法等形式。这些术语阐明了国家是一定历史阶段上的虚幻的“普遍”利益的“代表”和“虚幻的共同体的形式”,而资产阶级国家是迄今最完善也是最典型的形式。马克思认为,资产阶级及其所构建的共同体是为占有社会少数的资产阶级服务的,因而是虚假的共同体。其虚假性为人的本质的裂变和异化,“全民国家”的虚幻和“超阶级国家”的谎言,“共同利益”的虚幻和普世价值的欺骗。这样的共同体倡导的所谓个人自由和普世价值不过是掩盖真实生活的谎言而已,因而是一种“虚假或虚幻共同体”的存在,最终摆脱不了消亡的命运。马克思认为,克服虚假,首先要扬弃私有财产,消灭私有制,保证共同体成员经济上的平等;其次是政治上的民主,保证共同意志和普遍意志的表达和实现;再次是对各种利益群体的界定和约束,实现市民社会中的法治化。
关于“抽象共同体”。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马克思作出了“在货币上共同体只是抽象”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78、175、178页。的重要论断。这个“抽象”是指资本主义社会中货币、资本等作为抽象的物取代了人与人之间的直接联系。马克思认为,在以抽象劳动为前提的资本生产过程中,特殊的具体劳动变成了以追求价值增殖为目的的一般的抽象劳动,正是这样,在资本这种抽象的物成为现实的人与人之间直接联系的纽带的社会下,人们彼此之间原本具体的关系被抽象了,“资本”成为资产阶级生产方式下“普照的光”,这也就决定了在“货币上共同体只是抽象”。所以,马克思多次强调,“货币本身就是共同体”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78、175、178页。“货币同时直接是现实的共同体”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78、175、178页。。
关于“真正共同体”。这是马克思对未来理想社会描述的术语,“自由人联合体”与之是同义语。马克思认为,“真正共同体”就是指,整个社会是一个经济主体,占有全部生产资料,并对生产要素和产品直接分配,其派生结果是私有制被消灭、阶级消失、政权消亡、政党消亡、商品和货币消失等。总之,在马克思的著述中,物质生产力的巨大增长和高度发达、世界交往的普遍发展、无产阶级的革命和改革实践等被认为是实现“真正共同体”的前提条件。只有在“真正共同体”或“自由人联合体”中,人类才能获得全面与彻底的自由和解放。
正像术语的变化所表征的那样,马克思对共同体的理解范式是在长期的理论探索中逐渐获得的,各个阶段呈现出不同的理论特点。依据这些差别,这一范式的历史性生成和发展大致可以划分为五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1835年8月-1841年4月),这个阶段马克思受到古希腊和黑格尔自我意识哲学影响,对旧哲学空洞的形而上学、理想与现实、认识与实践、统一与多样等范畴进行了最初批判,同时也自觉地反思个体与共同体的关系,在批判与反思中形成了个体与共同体相统一的观点。在《中学作文》(3篇)《大学作品》《哲学笔记》中,马克思分析了人与动物的区别、人与社会的关系等涉及人的本质方面的哲学问题,指出职业选择应该从“社会上的关系”来确立,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57、50、426、217页。论述事物是在相互关系和矛盾运动中对立和融合发展的重要观点。在博士论文中,马克思从“个体与共同体”的关系入手,比较德谟克利特和伊壁鸠鲁的原子观,提出了作为个体的原子的运动是“定在中的自由”的观点,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57、50、426、217页。即作为个体的原子的运动不是绝对自由的运动,而是处于共同体中的相对自由的运动。马克思认为,个体与共同体是相统一的,强调个体只存在于共同体中,这超越了德谟克利特“个体绝对服从共同体,共同体绝对限制个体”的机械的原子论观点,发展了伊壁鸠鲁“个体对共同体的反叛”的关于原子运动偶然性认识。正是由于对人与社会、人与世界的定在与自由、理想与现实等问题的关注和反思,在《莱茵报》时期和《德法年鉴》时期,切实的物质利益的现实境遇强烈地触动了马克思,引发了他对理性原则与私人利益的矛盾、契约精神的市民社会与理想主义国家的对立等共同体问题更深层次的思考和探索。
第二个阶段(1842年5月-1845年2月),在对等级制和物质利益关系、对国家形式的探讨和批判中,确立了以“市民社会”为基础的研究出发点,相继提出了“自由人的联合体”“政治共同体”“真正共同体”术语。这一时期,马克思在对普鲁士封建国家的批判中开始了对资本主义社会的关注。在对等级制和物质利益关系的初步探讨、对国家形式的“合乎伦理和理性的共同体”的批判、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57、50、426、217页。颠倒黑格尔的国家观念、探索物质的生活关系的总和(市民社会)等过程中,从最初的民主主义立场逐渐转到一般唯物主义和哲学共产主义。这一阶段中与共同体理解相关的重要作品有:《〈科隆日报〉第179号的社论》《共产主义和奥格斯堡〈总汇报〉》《关于林木盗窃法的辩论》《摩泽尔记者的辩护》《评部颁指令的指控》《黑格尔法哲学批判》《论犹太人问题》《〈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詹姆斯·穆勒〈政治经济学原理〉一书摘要》《评一个普鲁士人的〈普鲁士国王和社会改革〉一文》《神圣家族》。总的来看,此时的马克思对共同体的理解仍然处于探索之中。《〈科隆日报〉第179号的社论》首次提出“自由人的联合体”术语,表达了马克思对理想社会的追求。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57、50、426、217页。《论犹太人问题》把国家看作“政治共同体”,首次提出“人的解放”问题,并探讨了“政治解放”和“人的解放”的关系,分析了“政治解放”的历史进步性及其限度,提出无产阶级是克服市民社会的自我异化的彻底“人的解放”的主体和物质力量的观点。《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和《穆勒评注》指出资本已经成为共同体的异己的和与人对立的普遍性的力量,探析了异化劳动产生的根源,揭露了资本主义私有制的弊端,作出了资本主义私有制是走向未来社会的中介和环节,最终必然被更高社会形式的共产主义所取代的论断。《评一个普鲁士人的〈普鲁士国王和社会改革〉一文》提出了“人的本质是人的真正的共同体”的著名论断,阐明了无产阶级的历史使命,勾勒了未来社会的历史前景。
第三个阶段(1845年春-1848年2月),马克思确立了从物质生产出发理解共同体的经典范式,并运用这一范式科学分析和全面论述了资本主义社会以前的“自然形成的共同体”、资产阶级的“虚假的共同体”,阐明了要把阶级斗争作为实现“真正共同体”“自由人联合体”的主要手段。这一阶段的代表性作品有:《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德意志意识形态》《马克思致巴维尔·瓦西里也维奇·安年柯夫》《哲学的贫困》《雇佣劳动与资本》《共产党宣言》。具体来看,《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是新唯物主义世界观的“萌芽”性质的文件,马克思主张的新唯物主义的立脚点,是通过彻底改造资本主义市民社会而建立“真正共同体”的人类新社会。在《安年柯夫》《哲学的贫困》《雇佣劳动与资本》中,马克思揭露了资本主义剥削的实质和资产阶级的虚假性和欺骗性,指出资产阶级国家、法是历史上的一种“虚幻的共同体的形式”,分析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内在矛盾的对抗性必然导致阶级斗争尖锐化,论证了无产阶级革命的必然性,阐述了资本主义社会终将被“自由人联合体”所代替的历史必然性。这一阶段中,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形态》。《形态》提出共同体是“现实的人”的存在形式,论证了“现实的人”是市民社会的前提,在此基础上,马克思较为全面地论述了“自然形成的共同体”“虚假(虚幻、冒充等)的共同体”“真正共同体”“自由人联合体”等共同体诸范畴。在《形态》和《共产党宣言》中,马克思用“虚假(虚幻)的共同体”揭露了资本主义国家“政治共同体”的虚假性和欺骗性;首次用“自然形成的共同体”术语概括了资本主义以前的市民社会,同时也阐发了资产阶级社会的历史价值及进步意义;较为系统地对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进行了矛盾分析和阶级分析,揭示了资本作为抽象的物的特征,揭露了资产阶级生产方式下雇佣劳动的实质以及资本与劳动利益的截然对立,强调资产阶级社会走向灭亡的必然性;继续深化了“自由人的联合体”的研究,确立了通向“真正共同体”的方式是共产主义革命,并把阶级斗争作为实现“真正共同体”的主要手段,表达了只有无产阶级的大联合,才能最终开辟通往“自由人联合体”的解放道路。总的来看,这一阶段科学世界观的形成与从物质生产出发的科学分析方法的运用,形成了马克思对共同体理解的独特术语体系和话语体系,是对后来马克思剩余价值理论形成和对资本再生产过程把握、对资本主义剥削问题解释的有益准备,也是对后来进行共产主义革命实践和对资产阶级社会革命主体问题分析的积极准备。
第四个阶段,1848年后在具体革命实践(1848年2月-1879年9月)和对政治经济学的批判中(1857年-1883年),马克思检验了以往对共同体的理解,进一步深化了共同体认识。一方面,从1848年后马克思革命实践的角度看。这个时期,马克思重视各国工人运动和革命实践,对这一时期如火如荼的国际共运实践高度关注。马克思重点分析了1848年-1879年期间的几起重大政治事件:1848年欧洲革命、19世纪五六十年代世界各国的民族解放运动、1864年国际工人协会成立、1871年巴黎公社运动,从而加深了对共同体的认识。一是在理论上同巴枯宁的无政府主义、拉萨尔的机会主义等错误思潮作斗争,在革命实践中检验、丰富和发展了“虚假共同体”“真正共同体”等思想。二是马克思在前一阶段的基础上更为深入地研究了资本主义国家的“虚假共同体”本质,指出在通向“真正共同体”的过程中,无产阶级必须掌握革命的领导权和保持自身的独立性,彻底打碎资产阶级国家这个“虚假的共同体”。三是通过对巴黎公社事件的分析,马克思强调,通向“真正共同体”仅仅依靠政治上的解放,即推翻和捣碎资产阶级国家“虚假共同体”是远远不够的,无产阶级还必须实现经济解放,同时也提出消灭阶级及其赖以存在的物质关系是一个长期、复杂和艰巨的任务,指出介于“虚假共同体”和“抽象共同体”的资本主义社会与“真正共同体”的共产主义社会之间有一个转变期,与之相匹配的只能实行无产阶级专政的重要观点。这一时期如火如荼的国际共运实践深化了马克思对共同体的理解和认识。
另一方面,从马克思对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角度看。这个阶段,剩余价值理论的完成,使得马克思能够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进行更为深入的研究,揭示作为一种生产关系的资本如何实现自身在共同体中的全面展开。马克思在1857-1858年政治经济学批判手稿、1859-1861年经济学著作和手稿、1861-1863年资本论及其手稿、1861-1863年经济学手稿,《资本论》及手稿,与政治经济学批判相关的书信等著述中,进一步推进、发展和丰富了“虚假共同体”“抽象共同体”和“真正共同体”等思想。马克思阐述了资产阶级生产方式下共同体的历史进步性,驳斥了“温和的政治经济学”提出的社会历史发展“田园诗式”的过程,揭露了这种生产方式下共同体的“虚假”与“抽象”,强调扬弃资本主义的“虚假”和“抽象”共同体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进一步论证了资本主义社会灭亡的必然性,阐发了共产主义的“自由人联合体”代替资本主义是一个“自然历史过程”等重要观点。总体而言,这一阶段马克思对政治经济学的批判,其主旨是全面批判资本主义社会,进一步深化了自己“虚假共同体”“抽象共同体”的理解,也为工人阶级实现“真正共同体”提供了科学遵循。
第五个阶段(1879年秋-1882年底),马克思晚年对共同体理解的拓展与深化。马克思晚年对资本主义社会出现的新变化和人类学、历史学研究的新进展做了大量笔记,包括世界史笔记和古代社会史笔记等,用新的学术资料深化对共同体理解。一是审视资本主义新变化、新特点,力图完善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共同体的“虚假”和“抽象”的批判和揭露,进而阐释其内部蕴含的通向“真正共同体”的可能路径。二是研究世界史,完善了共同体形式演进的科学体系。马克思《历史学笔记》,还原简单的、直接劳动强制的奴隶制的衰亡到封建制的形成与瓦解,再到复杂的、间接劳动强制的、隐蔽的“抽象共同体”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形成背景,完善了共同体形式的演进理论。三是研究古代社会史,完善了有关“自然形成的共同体”理论。马克思《人类学笔记》,通过对俄国、印度、锡兰等地农村公社研究,完善“自然形成的共同体”的土地所有制关系以及地租理论;根据俄国农村公社的具体情况,马克思提出了“不通过资本主义制度的卡夫丁峡谷”的设想,丰富了通向“真正共同体”的路径选择。马克思还完善了关于原始社会的基本单位与社会结构理论等。总之,晚年的马克思从多角度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前的“自然形成的共同体”进行了研究。通过研究历史性形成的不同生产方式下共同体的形式和共同体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从而为人类走向“真正共同体”提供思想资源和开辟可行道路。
在批判和理解共同体的历史进程中,马克思逐渐确立了从物质生产方式入手分析共同体的经典范式。正是基于这一重要视角和方法论基础,马克思才真正得以从纷繁复杂、错综交织的社会活动和社会关系中,从内在的社会历史进程中认识和理解共同体,探讨个体与共同体关系,探讨共同体的动力机制和人类解放等问题。择其要者,理解马克思语境中的共同体需要把握三个方面。
第一,共同体是“现实的人”存在的基本形式及个人发展和实现变革的条件。首先,“现实的人”的需要是推动共同体发展的原动力。人是生产活动的主体,直接生活的生产和再生产、人自身的生产、交往关系等需要是人活动的直接目的和生存的内驱力。马克思把人的需要由低到高分为三个阶段,生存需要(最基本、最根本)、社会需要(人是社会性的存在和社会关系的总和)、自我实现与全面发展的需要(最高层次和形式),“现实的人”的这些需要,是推动共同体发展和演变的原动力。其次,共同体是“现实的人”存在的基本形式。人们共同的物质生产活动是共同体(Gemeinwesen)的本质属性,由此马克思指出,“人的本质是人的真正的共同体”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94页。,共同体是人存在的基本形式。为了满足人们的需要,共同体的形式历史性地表现为类型多样和丰富多彩。在马克思的著述中,涉及原始共同体、原始族群、氏族、胞族、家庭、部落、公社、阶级、国家、民族、货币、资本等;也涉及自然形成的共同体、虚假共同体、抽象共同体、真正共同体、自由人联合体等。当今,随着人们的需要、生产力发展、生产关系的变化,共同体形式更加复杂多样。比如经济上的农业共同体、工业共同体、网络空间命运共同体等,政治上的社团、政党等共同体,思想上的宗教、信仰、文化、精神、爱的共同体等,国际上的区域、联盟、洲际共同体等等。但是,无论从人类历史发展的角度和从社会属性的角度,还是从社会群体的角度和社会利益的角度来审视人类从古至今的各类共同体,我们可以发现,它们都受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社会存在与社会意识之间的矛盾运动规律的制约和支配。最后,共同体是个人发展和实现变革的条件。马克思强调,“一定的生产方式或一定的工业阶段始终是与一定的共同活动方式或一定的社会阶段联系着的,而这种共同活动方式本身就是‘生产力’”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32-533、571、571页。。这说明,人的本质力量是历史性的共同物质生产活动的产物。因此,“只有在共同体中,个人才能获得全面发展其才能的手段”,也“只有在共同体中才可能有个人自由”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32-533、571、571页。。这也说明,每个人只有成为共同体的成员,借助于现实的社会生产力,才有可能使自己获得共同体的力量,并以历史性特定方式生存和发展,而且也只有在能够获得共同体力量作为自身存在基础的时候,个体才在真正的意义上成为共同体的一员,才可能借助共同体的力量发展自己和改变世界。这也就是马克思反复强调的,“在真正的共同体的条件下,各个人在自己的联合中并通过这种联合获得自己的自由”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32-533、571、571页。的深刻意义。
第二,共同体具有经济、政治、文化等方面的重要功能,发挥这些功能对于逐步实现人的自由而全面的发展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一是经济功能,人们共同的物质生产活动是共同体的本质属性,每个人的利益最根本的就是以物质生产表现出来的经济利益,共同体要健康发展必然要发挥其经济功能,尽可能增加物质财富,不断满足人们在多方面的需求,这一功能体现在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上,就是要实现新时代美好生活样态。4项久雨:《新时代美好生活的样态变革及价值引领》,载于《中国社会科学》2019年第11期。二是政治功能,国家等政治共同体在一定历史时期对共同利益和个人利益的平衡和调节,对共同体凝聚力的增强,对共同体治理体系的完善、治理能力和治理效率的提高,以及对规范人们的活动和维持共同体运作的稳定等方面有着巨大的积极作用,因而要充分发挥共同体广泛凝聚社会共识的政治功能,既要坚持和完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也要坚守治理体系现代化进程中的中国国家逻辑,为全球范围的国家治理和全球治理开辟了新的政治文明类型。5陈进华:《治理体系现代化的国家逻辑》,载于《中国社会科学》2019年第5期。三是文化功能,任何共同体具有的物质生产条件都是前代人共同活动的产物。一般而言,新的共同体会接续旧的共同体遗留下来的物质和精神的财富。同一社会形态下存在多种共同体形式,不同的文化传统和社会状况塑造着不同的共同体文化形式,特定的共同体文化体现了特定的身份认同、风俗习惯、文化背景和宗教信仰等特点,这种文化对共同体成员具有传递文明、教化育人、规范行为、培育观念、塑造精神等作用。充分发挥共同体在文化上的这些作用,对于我们坚持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发展道路,坚定文化自信、增强文化自觉、实现文化自强,建设社会主义文化强国具有重要而深远的意义。
第三,共同体过程性、阶段性和目标性统一于人的解放中。人类生产发展过程既是人与人交往过程,也是人与人共同存在的生存形式得以确认和固定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共同体表现为从低级到高级的发展阶段和发展过程,其最终目标是建立“自由人联合体”。按照马克思的观点,在“自由人联合体”的“真正共同体”中,人类将实现“普遍的人的解放”。实现人类解放既是一个重大理论问题,更是一个重大实践问题。由于共同体过程性、阶段性和目标性统一于人的解放中,因而要始终坚持人类解放理想性和现实性统一原则,避免理想社会被非理想化、现实社会被非现实化,避免在实践上出现经济上的“穷过渡”,政治上出现阶级斗争扩大化。6王南湜:《论马克思主义哲学中的理想性与现实性的界分》,载于《中国社会科学》2007年第5期。
总之,对共同体的关注、探索和研究贯穿于马克思的一生。一方面,他一生对各种不同共同体的形式进行了研究,如原始共同体、原始族群、氏族、家庭、部落共同体、公社等;对亚细亚的、古代的、日耳曼的等生产方式;对原始氏族社会和农村公社所有制、奴隶制、封建制、资产阶级所有制、未来所有制的设想;对“自然形成的共同体”“虚幻的共同体”“抽象共同体”“真正共同体”和“自由人联合体”的研究;对无阶级社会和阶级社会的分析;依据交换手段拥有的社会力量大小以及人对共同体的依赖状况,对人类历史进行的“人的依赖——人的独立性——人的自由个性”7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07-108页。三个阶段划分;对市民社会的深入研究等,涉及内容之丰富、范围之广泛、范畴之繁多、视野之宏大,令人叹为观止,形成了完整的理解共同体的科学体系,这为我们从科学体系的意义上把握其对共同体的理解提供了遵循。
另一方面是从思想史的意义上把握马克思对共同体的理解。古希腊的政治思想家们普遍持有城邦本位的整体主义国家观,柏拉图提出“理想国”的理想城邦共同体,亚里士多德将国家视为一个道德共同体,斯多葛派提出世界国家思想,卢梭的“社会契约论”描绘了美好政治制度的蓝图,等等。西方历史上各个时期、各个阶级的思想家,对共同体及其相关问题都作过有益的探索,但受于阶级的局限,他们没有也不可能提供对共同体的科学认识和实现“真正共同体”的解决途径。而马克思始终站在无产阶级和广大劳动人民的立场上,在批判地继承西方传统思想精华的基础上,科学地把握了个体与共同体关系及其发展规律,实现了革命性变革和超越。博士论文中探讨个体与共同体统一的“定在中的自由”;《莱茵报》时期政论文章提出的“自由人联合体”;1844-1845年期间提出人的本质是“人的真正的共同体”和“人的社会关系总和”;《德意志意识形态》中解剖“虚幻共同体”和阐发实现“真正共同体”的途径;《共产党宣言》提出“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3页。;1848-1879年期间对重要的政治事件的分析中继续揭示国家等“虚幻共同体”的实质和探索通向“真正共同体”的政治形式;《资本论》及其手稿对“抽象共同体”的分析和批判为“真正共同体”的“自由人联合体”的实现指明了方向;晚年继续研究古代共同体的历史,在探求劳动与所有的同一中理解个体与共同体关系,求解共同体解放的道路。这些都体现出马克思共同体思想的先进性、开放性和超越性。后来一些著名学者,如斐迪南·滕尼斯、格奥尔格·齐美尔、爱米尔·涂尔干、马克斯·韦伯、诺贝特·埃利亚斯、大冢久雄、莫里斯·布朗肖、齐格蒙特·鲍曼、查尔斯·泰勒、入江昭、本尼迪克特·安德森、让·吕克·南希、保罗·肯尼迪等,多少都受到马克思对共同体理解的影响,这也充分说明,马克思理解共同体的真理性和价值性。中国共产党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倡议,立足于马克思确立的理解共同体的经典范式,着眼于各方的正当利益关切,致力于在承认多种社会制度、发展模式共存、竞争和包含性发展的条件下形成人类解放中国方案的“最大公约数”,这是对人类未来发展道路的重大探索。这种探索无论对于正在追求现代化进程的第三世界,对于自我完善和自我发展的社会主义国家,还是对于不断自我调整的资本主义国家都具有重大意义,这种探索对于人类社会形态的巨大变迁与创建人类新型文明形态还具有重大的世界历史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