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部、7.52万小时,这是2021年中国制作发行电视剧的数量。平均不到2天就有一部新电视剧加入争夺公众视线的大战,但脱颖而出的屈指可数。
败者中的绝大多数,你我别说看过,可能连听都没来得及听说,就被后起之秀挤进了冷宫。
看起来,默默落灰将是它们唯一的命运。
但你或许不知道,这些在中国被嫌弃的过气电视剧,正在一海之隔的日本掀起收视热潮。
远隔重洋,普通人很难感受到中国电视剧在日本的升温。但如果把每一个深夜里观看中国电视剧的屏幕比作一枚冷星,那么今日俯瞰日本,规模大抵已如一片闪耀的星海。
凌晨两点,家住关西的主妇原田还没睡下。5个小时后,她要准时起床,给上小学的女儿准备早餐,该睡了,她知道,但还是忍不住点击了播放下一集的按钮。原田中了中国电视剧的“毒”,从1年前接触《陈情令》开始,她连刷了近30部。
她告诉我:“多的时候一周同时追着7部,少的时候,一周也要看5部。”
视线移向更靠近中国的广岛县,原田的年龄乘以二,今年60多岁、正在学中文的佐藤先生刚刚看完法治案情剧《底线》。虽然没有日文字幕,只能靠着“半吊子”中文连蒙带猜,但他依旧对剧中情与法的冲突深有所感。关闭视频后,他在朋友圈里写道:
“第四十集也很感动,我流泪了……这部剧让我明白了,我们现在苦于一样的社会问题。”
佐藤的片单里,几乎包含了近年来所有口碑上乘的中国现代剧:《欢乐颂》《都挺好》《山海情》《人世间》《我在他乡挺好的》……如果掩去姓名,这就像一个普通中国人的观影记录。
另一边,郁达夫曾泛舟的濑户内海南侧,当地市政府开办的中国文化讲座上,讲师花花发现,学员有时候比自己懂得还多。
每当讲到故宫器物品秩、官员服饰等级,就会有学员兴奋起来:“老师,这个我在电视剧上看过!”
课间休息,学员和其他市政府职员窃笑着小声交流,今天的《如懿传》演到了第多少集,《山河令》的两个男主,到底是什么关系。
中国电视剧热起来了,这一刻,花花第一次有所体感。
从前在日本,中国电视剧不是没火过。
1995年,94版《三国演义》被日本NHK电视台引进,掀起收视狂潮,因为太受欢迎,一轮播完,立刻重播第二轮,片头曲《滚滚长江东逝水》在大多数KTV里都能点到。
2013年,富士BS引进《甄嬛传》,日本人将它称为“中国版《大奥》”,看得津津有味。
但与其说这是“中国电视剧”的成功,不如说只是个别剧集的成功。
“中国电视剧”真正成气候,还要看近两年。
社交媒体上,随便找一部热播剧的名字输入进去,立刻能检索到各种剧情讨论和二创信息。
会画的画同人图,会做手工的给角色捏小人偶。
临摹简体字、学习中国料理,日本观众用各种方式表达着对中国文化爱屋及乌的喜爱。
从中国播出,到日本引进,一部剧短则一两年,长则四五年才会与日本观众见面。
很多人等不及,原田女士就是其中之一,为此她专门开始学习中文。《陈情令》刚一播出,她就在YouTube上找到了腾讯的官方资源,对着纯中文字幕,运用刚刚起步的中文知识,一知半解地“瞎看”。
“实在看不懂,我就用DEEPL翻译,一句一句粘过去,翻译着看。”她希望通过学习中文,能更快地看到最新的中国电视剧,更好地理解剧情。
具体有多少人在看中国电视剧,没有可靠的统计,但真实的货架不会撒谎。小时候人人都去租碟店,把热门影视的DVD租回家看。互联网成型后,租碟店在中国隐入尘烟,但在版权意识极强的日本,它依旧是很多人观看电视剧的重要来源。什么作品红火,什么作品吃香,看影评可能有假,看租碟店的货架却是一目了然。
以往,租碟店的海外专区是欧美与韩国二分天下,但这几年,走进东京几大租碟店你会发现,韩国货架旁,多了一个中国货架。而且碟片越来越多,货架越扩越大,到今年,几乎已经和韩剧区分庭抗礼。
亚马逊上,中国明星情报杂志也开始热销,港台小报般花花绿绿的版面塞满明星隐私和SNS逸闻,一年比一年拥挤,即便如此,这些以年度发行的杂志也越来越难以满足粉丝旺盛的情报需求,每一本的评价栏里几乎都有人留言:请每月更新一版吧!
中国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2016年以前,中国每年向日本出口电视剧的数量,大多在个位数,最低只有4部,最高也没超过20部。
2016年以后的数据,统计局不再更新,无从得知。但今年,仅日本LaLaTV一個卫星电视频道,就播出了超过20部中国电视剧。更不要说其他卫星频道和互联网付费视频平台。
从播放端来看,2016年后,不论是引进的内容品种还是播出时长都有大幅增长。这一次,中国电视剧在日本,是真的开始走红了。
有时候,以一个普通中国观众的角度来看,中国电视剧在日本火得甚至有些莫名其妙。
中国电视剧服装精美,置景豪华,就算不看剧情,光当文化纪录片来看,也是赏心悦目得很。
但服化道终究是外物,真正打动原田的,是中国电视剧新鲜的剧情。
“以前我从没听说过仙侠剧,也不知道什么是金丹,虽然是日本完全没有的世界观,但一点儿也不觉得违和,反而感觉非常有趣。”
前所未见的世界观与情节设定,让看腻了日剧的原田眼前一亮。其冲击力好比把狼人文带入世界的《暮光之城》。
起初,她也不理解,为什么中国古装剧里,人总是飞来飞去。后来搞明白,原来是御剑和轻功。
剧情之外,颜值也是重要的加分理由,肤浅点说,演员的颜值甚至是吸引观众的决定性因素。
看过日剧的朋友大概都有过相同的疑问,日本人的审美是不是和中国人有点儿区别?为什么很多日本演员,看起来都不是标准的帅哥美女?
当红男演员田中圭,在多部大热电视剧饰演主角,但要说颜值,其实并不是多么出挑,再比如女演员黑木华,不是一眼惊艳,而是越看越顺眼。
我拿这个问题问原田,原田当场笑开了。她边笑边兴奋道:“中国男演员确实很帅啊!王一博、肖战我都很喜欢!”
她解释道,日本演员不挑模特般标准的俊男美女,并非因为审美异化,而是因为在日本,比起“漂亮”来,还是“可爱”更受欢迎,因为可爱的人看起来与自己更没有距离。
对于中国男演员和日本男演员,原田做了个有趣的比喻,她说道:“中国男演员像狐狸,日本男演员像狸猫。”
狸猫没有狐狸俊美魅惑,狐狸没有狸猫憨态可掬,两方各有胜场。不过,看多了狸猫,难免也会想吸吸狐狸。
佐藤也笑道,别看总说中国电视剧有很多条条框框,其实很多地方,比日本电视剧尺度还大。
尤其是亲吻的场景,如果是恋爱剧,恨不得每隔几集就要来上一回,这在一接吻就出事的日剧里,几乎是不可能存在的场景。佐藤玩笑着抱怨道:“接吻的场景也太多了,看得人都要害羞了。一边看我一边就想,中国人平常也是这么开放的吗?”佐藤已经不是看爱情故事的年纪,对于他来说,现代剧是观察中国的一个窗口。
佐藤对中国并不陌生,实际上,退休后,他以每年两趟的频率到访中国,从哈尔滨到乌鲁木齐,走遍了中国30多个城市,甚至比很多中国人足迹更广。
他见识了很多中国的山水,懂得中国的交通规则,但中国人的思考方式,还是看了电视剧后才真正开始理解。
佐藤听说,中国子女与父母之间的羁绊,比日本要强烈许多。但这羁绊到底是怎样的、如何构成、如何斩断、对中国人的人生意味着什么,是看了《都挺好》的苏大强与苏明玉才弄明白的。
“啊,原来这就是中国人对家的概念啊。”
佐藤喜欢中国现代剧讲故事的能力,“总是能勾起人心深处最纤细的情感共鸣”。
在《人世间》的观后感里他写道:
“我每次看完了一集的最后,一边听雷佳唱的主题曲一边流泪,主题曲代表这部电视剧的主要意义,歌词中 ‘平凡的我们撑起屋檐之下一方烟火,不管人世间多少沧桑变化,这一句让我感到很悲伤。”
周蓉与冯化成谈论离婚的场面,让佐藤印象深刻。周蓉19岁时,为了爱情,不顾父母阻拦,冲动跑进大山与诗人馮化成结婚,多年后,冯化成另结新欢,面对冯化成的道歉,周蓉把当年的奔赴形容为一个错误,冯化成惊怒交加,问道:“你跟我,就是因为年轻犯了个错误?从来没爱过?” 周蓉回答:“当时以为是爱,年轻嘛。”
聊到这里,佐藤重复了一遍:“当时以为是爱,年轻嘛。”
扎实而克制的表达,让佐藤即使作为一个不了解历史背景的外国人,也真切感受到了主人公的悲欢。
他告诉我,电视台和新闻里,从来只报道中国的大人物和大事件,他们看起来更像是遥远的某种符号,而不是某个真实存在的个人。
但电视剧让他第一次感受到,屏幕对面的中国人,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遇到悲伤的事会哭,遇到快乐的事会笑,遇到痛苦的事情会愤怒。
“那一刻我突然感受到,我们都是同样的人。”
当我询问,为何很多日本人会喜欢口碑并不高的中国电视剧时,他们一时有些讶异,他们不晓得,这些剧集在中国有多不受欢迎,它们只是和同类一样,平等地躺在待播清单里。交流结束前,佐藤向我推荐了《欢乐颂3》,他认为这是一部精彩的好剧,不该被中国人所遗忘。
他并不知道,在豆瓣评论区,《欢乐颂3》只有4.8分,被评论“悬浮、无法带入、婊里婊气”。
我不由想起,2019年风靡中国的日剧《我,到点下班》。
剧中,女主人公准点下班,高声宣布“我的努力就到此为止”。至今截图仍然流传在每一个不想加班的深夜微信群,堪称中国社畜的“嘴替”。
但同样的,这部剧在日本并没有得到如中国一样的盛赞,很多人质疑,这样的工作态度,真的可以在现实世界生存吗?
我们都在一知半解中,赞颂着对方对于真实的描绘,尽管那真实可能只是外国的圆月。
晚年的柏拉图竭力废止文艺,他认为,文艺是“影子的影子“,离真实最为遥远。在电视剧中寻找真实,注定如同水中捞月。
但在本该走向全球化的当下,我们没有太多的选择,并不真实的电视剧,是我们了解彼此所剩无几的路径。
或许我们所看到的,不是真实的日本,日本观众所看到的,也不是触手可感的中国,但我们依旧在相互眺望,相互探寻。
幸运的是,虽然我们带着误解接近彼此,理解彼此,在理解中又一次相互误会,但我们渴望相互了解的欲望真实无虚。因为,我们都是一样的“人”。
(来源:虎嗅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