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山东省作家协会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品译为英、日、法、韩、德等数十种文字。著有长篇小说《古船》《九月寓言》《刺猬歌》《外省书》《你在高原》《独药师》《艾约堡秘史》《河湾》等22部;诗学专著《也说李白与杜甫》《陶渊明的遗产》《楚辞笔记》《读诗经》《斑斓志》《唐代五诗人》等多部;诗集《皈依之路》《夜宿湾园》《家住万松浦》《归旅记》《挚友口信》《我与沉默的橡树》等10部;长诗《不践约书》《铁与绸》等。出版《张炜文集》50卷。作品获“百年百种优秀中国文学图书”“世界华语小说百年百强”、茅盾文学奖、中国出版政府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特别奖、南方传媒杰出作家奖、京东文学奖等。
《河湾》是著名作家、茅盾文学奖获得者张炜2022年完成的长篇力作,一部被称之为“当代生活的告别与重建之书”,由花城出版社出版。小说以家庭这一社会的最小单位为核心展开故事,写尽网络时代的步步惊心与诡谲神奇,是张炜长河式写作中的一处回旋迂曲的景观,在河湾处沉淀激情,积蓄更为深刻的哲思,从往日转折流向当下生活。在接受记者专访时,张炜透露,这是他对信息时代尤其新冠疫情期间各种蜂拥而至的尖锐问题的“自我回答”,家庭、性别关系只是切入口,“这四五年对每个人精神的考验都很大,这也是我迎接考验的一份心灵记录。”
河湾是“精神原乡”,关注当代生活的告别与重建
评论家以“冰山只露一角”形容《河湾》的创作特质,风格上如同小说中以“现代和传统、民间与都市相结合”形容河湾的建筑。在张炜笔下,河湾是自然之河、生命之河,是张炜塑造的一处重要的精神原地,是主人公的“精神原乡”。人生本就像河流那样源远流长、蜿蜒流淌,也随时可能因地势改变急转直下,去往另一个全新的阶段。《河湾》讲述张炜“精神和心灵的一个关口”“最重要的一次抉择”,向读者展示的是一群躬行的思辨者,一群真正的生活家,一片得而复失的“瓦尔登湖”,一段坚忍卓绝的人生之旅。
对主人公傅亦衔而言,体面的表层之下是一份隐秘的生活,是漂移无定的精神与现实,时常陷入不能自拔的痛苦。他倾心于古往今来那些超越者,在心中藏匿了一个最大的“异人”,就是自己隐秘的爱人洛珈。傅亦衔和洛珈在一个散发着“秋野中特有的香气”的草垛宿命般相遇,这预示着这份爱情的美好与纯洁。相似的家族经历造就了他们之间奇特的关系,以及在生活中既疏离又拼争的矛盾抉择。洛珈与亦衔约定“爱情保鲜法”,“分开,彼此独立,和而不同,相敬如宾;一生热烈、真挚、渴望”,过一种秘而不示、各自独立而又灵肉交融、永不“厌倦”的爱情生活。
余之锷、苏步慧夫妇远离闹市,寻得一处至美的河湾,却又希望自己“一辈子都不跟‘田园‘回归这些陈词滥调沾边”。即便是这样警醒敏捷、清澈通透的“大成功者”,在时代洪流的裹卷与袭扰中,最终仍然落败。见证了余苏夫妇从激越到颓丧、从顶峰到谷底的全过程,傅亦衔怜愤痛悟:怎样走向忍韧坚卓的人生,冲破浓霾重重的命运迷局?
他们是思辨者更是生活家,他们躬行的那条路总是更加孤独。这种选择,关于人生秩序的打破与重寻,也是张炜面对生活中各种问题的回答,因而《河湾》也被称作有关当代生活的告别与重建之书。
以家庭切入“回答问题”
《河湾》的创作是典型的张炜风格,历经多年的构思和沉淀,素材积累时间很长,“很多东西需要在时间中沉淀,时间短了不行,这与酿酒一个道理。《河湾》是构思十多年的作品,信息时代,尤其疫情期间,人们要面对和回答很多尖锐的问题,我用《河湾》来尝试回答这些问题。”张炜说。
“《河湾》中傅亦衔夫妇的关系既不是萨特和波伏娃那种西方的情侣关系,也不是中国民间的隐婚。他们设定的目标更大,就是怎样和人性中的厌倦、厌烦作斗争。”在张炜看来,家庭是最容易表现人性特征、特质的一个方面,而人类的陈旧感、厌倦感渗透在生活的方方面面,“友谊、爱情,或者别的更多的东西,时间长了都会让人有陈旧感,都会引起厌倦,这是人类生命中不可克服的东西,几乎表现在一切方面。”張炜认为这是人类的一个“大坎”,是个人和集体都需要面对和警惕的。
“看起来是写婚姻,实际上是面对人类亘古以来永恒的命题,其不同在于,数字时代的到来,各种考验叠加,每个人迎接的考验更直接、更频繁和更复杂。”这引起了张炜的深度思考,“我发现每个人难以逃脱,都要面对这些问题,有的甚至是底线问题。这四五年来,我们会从网上发现各种打得不可开交的争论。这是因为考验逼近了,加重了。数字时代,信息传播加速,将各种尖锐问题推到人的面前。我们一个月内遇到的问题有时比过去一年都多,冲突性、激烈性加重了,我们不得不直接面对。”这个时候“人尤其要面对一些大问题”,“厌烦和厌倦在网络时代、数字时代加速了,各种各样的问题快速地频繁地抵达你的视觉、感觉”。
张炜以傅亦衔夫妇家庭的描写切入,不仅聚焦他们的爱情、特别的生活方式,更关注的是围绕其间方方面面的问题,“关于家族的、机关的,关于理想的、环境的,一个年轻人进入社会后面对的一切:怎么持续下去,生活怎样展开,怎么在职场打拼,怎么创业,怎么应对衰老……”在张炜看来,财富问题、日常生活问题,都是对人的考验,“过了这个坎儿还有另一个坎儿,这都与人的厌烦、厌倦、陈旧感有关。心弦不能一直绷紧,太紧就断掉了;但松弛了,目标不清晰、意志不顽强、没有足够的韧性,就会垮掉和溃败,甚至腐败。”张炜说的腐败是关于精神的,事关人的心灵品质和日常操守,“这本书实际上就写人性中要直面厌烦、陈旧感对我们的腐蚀,怎么样具备韧性和力量,防止人性中必要来临的腐败。”许多人认为,《河湾》是目前张炜与现实生活对接最为紧密的作品。“每个人都要回答网络时代各种问题:怎么对待厌烦?怎么对待爱情、友谊、事业,怎么对待网络、手机、信息的困扰和压迫?怎么对待各种莫名其妙的侵犯?很多紧迫的问题逼到眼前,不得回避,需要面对和处理。这本书就是回答逼到眼前的各种问题的。”
知识分子的心灵史和沉思录
《河湾》是张炜探讨当下都市人物命运的一部书,是知识分子的心灵史和沉思录。从《古船》《九月寓言》到《河湾》,张炜一直在反思时代和人性之变。《河湾》更是希望反思当代知识分子在时代巨变之下,个人精神道路的重新抉择。《河湾》的主人公在已过中年之时,跟过去作了一个不可能回头的告别。张炜也在这部小说中作了一次创作上的“拐弯”:“人的一生仅仅对得起自己的经历,也将是至艰至难的一条长路。人首先背叛自己,然后背叛其他。”这部作品体现了一位成熟作家对新的创作方向的思考。
《河湾》让读者感受到张炜在创作上不断积淀、不断探索的一种转向,充满一种融会了古典的风骨和现代的精神,是极具辨识度的作品。《河湾》展示了知识分子日益深重的迷茫、痛苦,和一部分人的觉醒与抉择,贯穿小说的“河湾”生活,彰显着张炜追求本真的人情味和与古人相仿的避世隐逸之趣。时代风云的变幻,纷繁复杂的社会生活,丰富多彩的人物内心世界,让这部小说呈现出深邃的思想和艺术的韵致。
中国作协副主席吴义勤认为,《河湾》是张炜继《你在高原》后的又一家族小说,延续了他一贯的风格,同时也有着新的追求和探索,“逃离与回归、漂泊与救赎、现实与浪漫、批评和礼赞,这些丰富驳杂而多维的精神主题,构成了张炜小说的哲学思想深度和诗性抒情风格。作品中那些奇崛的想象和极具个性化的叙事语言,使他的小说拥有富于辨识度的审美品格。”
《河湾》面世以来,引发了文坛的普遍关注和思考,也得到了读者的广泛关注和积极反馈,荣登各大阅读榜单,连续登上畅销榜榜首,相关推文也成阅读爆款。对此,张炜表示,相对于一时的畅销,自己更看重作品在较为漫长的时间里的积累,“需要放在时间的长河里获得判断、鉴定,也包括数量的积累”。
一生最高的理想是写出好诗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二十多岁的张炜连续获得全国小说奖,特别是1986年,以长篇小说《古船》蜚声文坛,其实,他的文学创作始于初中,“我在油印的校办刊物《山花》上发表了多篇散文,1972年初中毕业,那时推荐上学,我与几个文科好友没有上高中,就成立了一个诗歌小组,开始写诗。”弹指一挥间50年过去了,半个世纪的积累,他的写作大河已汇集了2000多万字的作品。多年来,这条大河的脉络不断延展交错,完整贯穿了新时期文学的发展进程。《河湾》是张炜长河式写作中的一处回旋迂曲的景观,从往日转折流向当下生活。小说在河湾处沉淀理想激情,积蓄更为深刻的哲思,追问当下,展示了一個人在岁月长河中的坚持和浪漫主义。正如他自己所言,“像过去一样,讲述一定伴随了自我拷问,经历一场灵魂的洗礼。如果不是如此,写作将变得轻浮。”
小说为文坛的张炜加冕,但在他的文学版图中,诗歌却是第一位的。“我一生最高的理想就是写出好诗。我的长篇和散文如果说有点成绩的话,那也是与1972年开始的对诗的追求分不开的。”在张炜看来,文学的核心是诗,杰出的长篇小说的核心也是诗。抓住了诗就抓住了文学的核心,写什么都不会例外。“我是在诗的追求方面不会含糊。”据张炜介绍,以后再编诗集,就要将1972年写的《溪水曲》一诗收录进去,“保持那种童年的清新也许十分重要”。张炜至今已经出版了十多部诗集,其中的长诗《不践约书》《铁与绸》反响热烈。
在张炜看来,纯文学就高不就低,需要时间的融化和消解,“我更看重书在时间里的积累。”而“‘大众和‘人民正是时间的代名词”,张炜表示,“为人民写作、为大众写作,正是指为时间写作。有志向的写作者要回应自己的心灵,这个回应即为时间,经受时间的检验,也就是为人民为大众而写作。”
高蓓:资深记者,作家。《中华英才》半月刊副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