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富学,杨 琛
(1.敦煌研究院 人文研究部,甘肃 兰州 730030;2.兰州大学 敦煌学研究所,甘肃 兰州 730002)
目连菩萨,原本为佛陀十大弟子之一,又名摩诃目犍连,大目犍连等,被誉为神通第一,民间流传有他的诸多故事,其中以他七月十五盂兰盆节救母的故事最为出名。2008年10月以来,福建霞浦、屏南、福清等地发现了大量摩尼教科仪书,其中收录与“目连”信仰密切相关的文字三件,即《借锡杖文》,有文字24行;《借珠文》,14行;《付锡杖偈》,4行(图1~4)①论文三件科仪书图片均由文献所有者林鋆先生提供。,三者皆与民间流行的“血盆信仰”不无关系,但至今未曾刊布。鉴于文献的重要性,兹引录全文如下:
图1 霞浦本《借锡杖文》(一)
图2 霞浦本《借锡杖文》(二、三)
图3 霞浦本《借锡杖文》(四)、《借珠文》(一)
图4 霞浦本《借珠文》(二)、《付锡杖偈》
恭闻、目连尊者,住居豪富之家,身在王阇之中。父曰傅公长者,母乃青提刘氏夫人。自从准亲逝后,报答无由,谨发诚心,捨然学道。果蒙佛力,德证神通。说法三万六千度人,无量无边,圣德传于古今,孝感乾坤。欲拯慈亲,惟凭佛力,点莲灯,燃惠炬,烁破三途。竖华旛,植法幢,虔诚供养,含灵抱识,共沾长者之供庥。报答酬恩。亲脱青提之重罪,所以幽冥远离,叨利高升。愿力宏深弘重,诚心有感有通。追想圣人之德,无以加怜,孝子开发,今世之人。何莫由是,道也。以今狱筵初启,佛事中宵,坛前燃点地轮沙灯,烁开狱户。但臣厶身披福田法衣,敢借六环金锡,振破二九幽关。救囚狱,得生叨利;拔亡者,而赴净邦。报恩德菩萨摩诃萨鸣钹首偈昔日目连报亲恩,直往灵山问世尊,五彩袈裟晋在世,一条金锡号六环。惟愿本师亲手付,功完果满送来还,振破三途大地狱,振开十八狱门关。首举大圣地藏王菩萨。
恭闻、天地之间,人最灵于万物。阴阳之道,远微戒于群生,虽生死之途殊,有贤愚之苦处。积善者,步步天堂。作恶者,入于地狱之门。诚在此言,初无妄语。未说天堂事迹,且明地狱因缘。大有酆都,总冒天条之重罪。次名无间,该为人世之深迁。历劫劫之沉沦,永九泉之埋没。外有诸重之狱,及分等第之名。以今狱筵初开启,振锡之时,伏望、慈悲怜悯孝诚。敢借明珠,烁开狱户。发光地菩萨摩诃萨教主能仁等慈尊,放王明珠照世间,方便不为宏愿重,神通直入铁为城。
一条金锡号六环,三声振破狱门关,今夜当坛亲手付,功完果满送来还。付金锡菩萨摩诃萨。
以上三件文献与另外九件文献——《高广文》(4页,未刊)、《冥福请佛文》(14页)[1]83-98;[2]482-493、《乐山堂神记》(10页)[3]138-140、《明门初传请本师》(17页)[4]251-255、《四寂赞》(2页,未刊)、《送佛赞》(3页,未刊)、《送佛文》(8页,未刊)、《凶看贞明经毕用此文》(4页,未刊)、《送三界神文》(4页,未刊)——合订于一起,依其内容,笔者将其拟题为《请神科仪书合抄》,均为清抄本,由福建省霞浦县柏洋乡上万村陈法师传用。[5]177-183有幸得到文献所有者林鋆先生的特别关照,授权笔者刊布,深致谢意。
通过以上的录校,发现此三篇霞浦文献中的内容一方面主要涉及度亡,另一方面则与“目连”关联处颇多。比较典型的是《借锡杖文》,文中简要介绍了目连身世及其“救母”的传说故事,这与佛教文化中的目连故事基本相同。《借珠文》与《付锡杖偈》中均未明确提到“目连”之名,但其隐晦的内涵仍与“目连”脱离不了关系。如《借珠文》中:“振锡之时,伏望、慈悲怜悯孝诚。敢借明珠,烁开狱户。”此处之“振锡”显然同《借锡杖文》中“敢借六环金锡,振破二九幽关”指代完全一致,而《付锡杖偈》也与此相类。
“锡杖”本为佛教法器,“梵语叫吃乞罗,是鸣声之义。古人译为锡杖者,音取锡作声。佛学词典载:锡杖,一曰声杖、鸣杖。僧所持者。杖头安环,圆如盏,口安小环子,摇动作声,以锡为之,故名锡杖。一云振时作锡之声故名”。[6]31-32《十诵律》载:“杖法者,佛在寒圆林中住,多诸腹行毒虫,啮诸比丘。佛言:‘应作有声杖,驱遣毒虫。’是名杖法。”[7]417a又《毗奈耶杂事》卷三四:“(苾刍乞食)拳打门扇作声而入他人舍,家人怪问:‘何故打破我门?’默而无答。佛言:‘不应打门,可作锡杖。’苾刍不解,佛言:‘杖头安环圆如盏口,安小环子,摇动作声而警觉。’狗便出吠用锡杖打。佛言:‘不应以杖打狗,应举怖之’……至不信家久摇锡时遂生疲倦,而彼家人竟无出问。佛言:‘不应多时摇动,可二三度摇,无人问时即须行去。’”[8]375a可见锡杖在早期佛教中的作用一般用于驱赶毒虫、野兽或在乞食时用以提醒施主,其成为高僧之身份地位的象征则是在佛教传入中原、禅林经济兴盛之后。
关于锡杖的规制,《锡杖经》曾云:“尔时迦叶复白佛言:‘世尊,三世诸佛法同是也。’佛言:‘有杖是同。若用不同,或有四钴,或有二钴,环数无别。但我今日四钴十二环用是之教,二钴者迦叶如来之所制立。’”[9]725a可知锡杖一般有四钴十二环和二钴十二环两种,分别为释迦佛和迦叶佛持有、制立。法门寺出土的锡杖有四股十二环银锡杖、二股十二环纯金锡杖和二股六环铜锡杖各一副。[6]31-32根据前文《借锡杖文》之“昔日目连报亲恩,直往灵山问世尊。五彩袈裟晋在世,一条金锡号六环”,可知目连菩萨在霞浦摩尼教中的法器当为二股六环金锡杖。
佛教通常把地藏菩萨和锡杖联系起来,霞浦摩尼教中也有把地藏与目连并列,共同与锡杖建立关联的情况,如《奏申牒疏科册》中“目连”第4行:“阇阙宝宫,冥阳救苦地藏能仁/孝义无双目连菩萨莲座下,地藏目连总称。”[2]582;[10]302又如第150~157行《地藏、目连》一篇:
明界切照亡众魂,生前过悮、殁后愆尤,倘拘执对,未获超升,今建良缘,特伸追资。除奏佛天外,理合备申。用签冥阳救苦地藏能仁莲座前孝义无双目连菩萨莲座前恭惟圣德仁慈、功深浩大,允孝诚而祷恳愿,提携明珠锡杖以叩重关,烁破三途六道九幽冥关苦趣,拔度魂仪,超赴净邦,愿奉圣慈鉴祈,厶夜暂离宝刹,至期申请赴鉴道场,证明修奉,超亡灵而得度,佑存眷以宁安。冒干圣威,百拜申闻,恩光之至。[2]605-606;[10]324-325
可见其奏请地藏、目连超度亡魂,并同样提到了关键性的法器“明珠”和“锡杖”,似体现了民间文化中目连与地藏形象的融合。但实际上,佛教中持有锡杖的佛菩萨形象是很多的,如“在敦煌壁画中,锡杖主要出现在药师佛手中,其次出现在地藏菩萨手中,再次出现在迦叶、舍利弗、阿难、目犍连等弟子手中,也出现在一般供养菩萨手中,同时出现在释迦佛和梵僧以及密教观音手中”,可知,锡杖并非地藏菩萨独有的法器。而“(莫高窟)第6窟西壁龛内正壁绘观世音菩萨,两侧绘释迦的十大弟子,其中观音右侧的第一位,榜题为‘大目犍连神通第一’的弟子双手持锡杖”[11]36-37,可知目连菩萨也常有持锡杖的形象,这充分体现了霞浦摩尼教中的目连菩萨同佛教中的目连信仰具有密切的关联性。
“明珠”在汉语中多指光泽晶莹的珍珠,也可做形容词,比喻忠良的人或可贵的事物。佛教传入中国后,明珠也被赋予了新的含义。佛教有摩尼珠,乃是珠的总名,“佛经言摩尼珠为无上之宝,能出种种如意,故而又称如意宝珠。佛教徒把珠奉为佛宝,多用来装饰佛像”。[12]21-24如《长阿含经》卷六载:“时(转轮圣)王自在以法治化,人中殊特七宝具足。一者金轮宝,二者白象宝,三者绀马宝,四者神珠宝,五者玉女宝,六者居士宝,七者主兵宝。”[13]39b又如《无量寿经优婆提舍愿生偈注》载:“诸佛入涅槃时,以方便力留碎身舍利,以福众生,众生福尽,此舍利便为摩尼如意宝珠。此珠多在大海中,大龙王以为首饰。若转轮圣王出世,以慈悲方便能得此珠,于阎浮提作大饶益。若须衣服、饮食、灯明、乐具,随意所欲种种物时,王便洁斋,置珠于长竿头,发愿言:‘若我实是转轮王者,愿宝珠雨如此之物,若遍一里,若十里,若百里随我心愿。’尔时既便于虚空之中雨种种物,皆称所须,满足天下一切人愿,以此宝性力故。”[14]836b可见,佛教经典中明珠有实现愿望、济世度人的功用。因此,无论是以“摩尼”为名,还是其光明济世的特质,都使得明珠更容易被霞浦摩尼教所接受,和“锡杖”并为目连菩萨济度亡灵的法器,甚至有专属的科仪文《借珠文》也丝毫不出奇。
此外,《借珠文》中有“发光地菩萨摩诃萨教主能仁等慈尊,放王明珠照世间方便不为宏愿重,神通直入铁为城”一句,其中“铁为城”当指“铁围城”,在佛教中乃是指铁栅栏围成的地狱。敦煌变文《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中亦有此说法,用以形容阿鼻地狱,“恒沙之众同时入,共变其身作一刑,狐若无人独自入,其身亦满铁围城”。[15]731亦大体可推知,霞浦摩尼教中的目连形象正是从佛教衍生出的“目连”信仰中吸收而来的。
纵观《借锡杖文》《借珠文》《付锡杖偈》三篇内容,即明此科仪中“目连”主要起到引导亡魂脱离地狱的作用。而其科仪施行的方式则是建立道场,向“本师”借来“锡杖”和“明珠”,用以振开地狱关门、照亮亡魂前路,结束后还要将之归还。
此处比较值得注意的是“本师”一词。“本师”有多重含义,根据这几篇科仪文的内容,或觉“本师”指的乃是为目连菩萨授予锡杖的释迦牟尼。但若结合其他摩尼教文书,则可发现,“本师”在霞浦摩尼教中大都是为“摩尼光佛”所加的尊号,例如《乐山堂神记》第2行“太上本师教主摩尼光佛”[3]138,《明门初传请本师》第2行“本师教主摩尼光佛”[4]251,《点灯七层科册》64~65行“本师教主摩尼光佛”[2]503-504;[16]113等,因此,此处之“本师”当指摩尼光佛。这也表明霞浦摩尼教乃是在借着佛教释迦牟尼的名目掩藏其摩尼教的宗教内核。
除此之外,霞浦本科仪书《奏申牒疏科册》中涉及的目连菩萨比较有特点的是第374~379行,其将“目连”与十八地狱结合在了一起:
佛中上善五尊菩萨灯佛名:一毘卢尊佛,镬汤;二卢遮那佛,刀山;三释迦文佛,泥黎;四弥勒尊佛,拔舌;五阿弥陀佛,铁床;六琉璃光佛,剉碓;七三世诸佛,寒冰;八文殊菩萨,虎狼;九普贤菩萨,铜柱;十观音菩萨,锯解;十一势至菩萨,毒蛇;十二地藏菩萨,阿鼻;十三目连菩萨,血盆;十四普光菩萨,黑暗;十五阿难菩萨,饿鬼;十六男海众菩萨/女引路王,灰河;十七解冤结菩萨,石磕;十八灭罪障菩萨,铁□。[2]625;[10]344
由是可知,目连在此乃是“十八灯佛”之一,掌管着十八地狱之一的血盆地狱。血盆地狱,也叫血池地狱、血湖地狱,主要是针对女性亡者的地狱。佛教文献中认为女子生产所产生的血液会对世间造成污秽之罪,因此子女需要举行法事来为母亲赎罪,以期达到度化其脱离血盆地狱之目的,这与目连救母故事的孝亲内核具有一定的一致性,故而逐渐被结合起来。在其他霞浦摩尼教文书中也有不少关于华严血盆的科仪文,如《奏申牒疏科册》第33~37行:
华严血盆意,伏以略用,传太上清真摩尼如来云云。入贯,奉仙表,完严华血盆礼忏,还财拔亡,求荐报恩子厶厶等,词称痛为亡过厶,原命厶年云云。得年厶岁不幸于厶年云云身亡。切念生身德重抚养恩深,思报答无门,幸皈投有路,曾于厶年厶处启曰:华严血盆经会雇僧看诵厶经,连续三载,人各一分,用答亲恩,仍于厶年表献□□。[2]590;[10]310
从其中“血盆礼忏还财拔亡求荐报恩子厶厶等”内容看出,华严血盆主要针对的是超度亡故父母的法事,基本符合目连故事中孝亲思想的文化内核,相近的内容还可见同一文书中第59~72行[2]594-595;[10]314-315、第 479~487 行[2]633;[10]351以及第577~581行。[2]641;[10]358是见,霞浦文书所反映的目连、血盆信仰以及孝亲思想之间有着较为密切的联系。
传闻目连最初与舍利弗同为外道弟子,后来舍利弗遇到佛弟子阿难说示,得悟佛法,便与目连一同带领外道弟子于竹林精舍拜谒佛陀,成为佛弟子,证得阿罗汉果。在佛教经典中,涉及目连故事者甚多,有《撰集百缘经》《杂譬喻经》《经律异相》《法华经》《阿弥陀经》《佛说目连所问佛》等。在“中土所撰”中,与目连相关者有明代性祇述《佛说目连五百问经略解》二卷、明代永海述《佛说目连五百问戒律中轻重事经释》二卷。[17]234;[18]41-46民间文化中同样保留了较多与目连相关的故事,其中流传最广的首推“目连救母”的故事。该故事最早见载于西晋竺法护译《佛说盂兰盆经》:
(目犍连)以道眼观视世间。见其亡母,生饿鬼中,不见饮食,皮骨连立。目连悲哀,即以钵盛饭,往饷其母。母得钵饭,便以左手障钵,右手搏食,食未入口,化成火炭,遂不得食。目连大叫,悲号涕泣,驰还白佛,具陈如此。
佛言:“汝母罪根深结,非汝一人力所奈何。汝虽孝顺,声动天地,天神地祇、邪魔外道、道士、四天王神,亦不能奈何,当须十方众僧威神之力乃得解脱。吾今当说救济之法,令一切难,皆离忧苦。”[19]779a-b
故事初始元素相对简单,后来逐渐扩充,在敦煌变文《目连缘起》和《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并图一卷并序》中人物渐显丰富,故事情节更趋细致生动。《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并图一卷并序》详述了目连冥间救母的历程,其中对冥间之神灵、冥判、地狱的诸多描写都很全面。
尤有进者,与后世流传的本子不同,目连救母故事之初期形态并未与血盆信仰关联,敦煌文书《目连经》即体现出这种特点,如S.4564《目连经》:
(目连)上观三十三天,遂不见其母。下观十八地狱,乃见其母在于饿鬼道中,身受极苦。尔时目连见其亡母身受此苦,不觉失声,唤言阿娘:“犹(由)儿不孝,积罪歹尔(弥)天。不知娘亡以来,身受此苦。”尔时亡母虽在苦中,惟应子声,唤言目连:“我今受苦,汝今到来,云何不救我苦?”尔时目连闻母此语,遂即号啼大泣。提母手掌得离镬汤之苦,左手掌钵,右手持瓶。眼看白饭变成铁丸,渌(绿)水青浆变成铜汁,肝肠出火,恼(脑)里生烟,遍体燋然,身如火聚。尔时目连见其亡母,身受此苦,不得自由,睹由光(先)世悭贪,受兹苦恼。[20]576
可知早期的目连救母故事中,目连母亲青提夫人堕入的是饿鬼道,所谓血盆地狱是后来才衍化出的故事元素。目前所知的血盆信仰,开始与目连救母故事并列的是《目连正教血盆经》,其中叙述了目连尊者为解救在血盆地狱中受苦女性的故事,该经未见记载于诸经录中,故而被疑为伪经,但在民间流传极广。关于该经形成的时间,《织田佛教大辞典》引《孝感冥祥录》道:
有一本《大乘法宝诸品经咒》的书,由中国唐代建阳人范氏印刷,包含了两卷。在这本书的最后一章,《目连正教血盆经》附带出现在一小页纸上。尽管它的出现,有一定价值,在格式上也比以前更加典雅,但它仍然是一篇未经考证的经文。它并不包含在大藏经中。但经文看起来好像已经在过去不同的朝代广泛的使用。饮血地狱正是那篇经文中所描述的。[21]403
这条解释首先说明了《目连正教血盆经》最初出现于《大乘法宝诸品经咒》一书中,而其来源则是由古人根据《地藏本愿经》创作的。《大乘法宝诸品经咒》现已佚失,而“《地藏本愿经》出现在10世纪早期,不会晚于五代后晋的天福年间(936~943),这本经使《血盆经》和饮血地狱紧密联系起来。在此看法的基础上,血盆思想出现在936年与南宋绍熙甲寅年(1194)之间”。[22]38-43则目连救母与血盆思想相结合也当是在彼时。“目连”与“血盆”建立联系之初,就与地藏产生了关系,使得霞浦文书中目连与地藏并列显示出更多的合理性。
随着“目连”信仰在民间的广泛传播,道教及其相关流派也吸收了相应的元素。如道经《元始天尊济度血湖真经》中便出现了对所谓血湖地狱的详细叙述:
在北阴大海之底,名曰血湖,硖石大小铁围,无间溟冷,地狱又分四子狱:曰血池、血盆、血山、血海。四狱相通,有神主之号,曰血湖大神,在于无极水底,水流其上,臭气冲天。凡世间产死血尸女人,皆是宿世母子仇雠,冤家缠害,乃至今生一一还报寂寂于冥夜之中,号号于黑暗之下,浑身血污,臭秽浊天,金槌铁杖,乱考无数,饥餐猛火,渴饮血池,万死万生,不舍昼夜,常居黑暗,不睹光明,虽遇符简善功,罪过小减,不能出离,虽得出离,化生异类,子须有神力,不能救拔。[23]206
是见,道教的血湖地狱形式与佛教并无太大的差别,仍旧含有比较浓厚的孝亲元素,但削减了目连救母故事本身,只在“子须有神力,不能救拔”一句中似影射了目连救母,其重点全然放在强调产亡女性的罪过和济度上。
指向更为鲜明者,则是流传于闽越一带的闾山派,其科仪文中完整地保留了与“目连救母”相关的科仪。此处以东肖镇广济坛的《血盆忏》为例,其内容先赞颂目连尊者,继而奉请各路菩萨,从而达到度化亡母、脱离十八地狱的目的。在忏文末尾还讲述了目连在救母之后见到女性因产难而在血盆中受苦的故事,最终给出了度化她们的方法:
目莲悲哀,遂问狱主将何报答产生阿娘之恩,出离血盆池地狱?狱主答师言:惟小心孝顺,男女敬重三宝,更为阿娘持血盆斋戒三年,仍结血盆盛会。诸佛转诵此经一藏满日,忏散便有般若船载过奈河岸,看见血盆池中有五朵莲花出现,罪人欢喜,心生惭愧,便得超升。[24]343-346
是知,闾山派的《血盆忏》以“目连救母”故事为引,将故事和血盆地狱完全结合。该故事具有比较清晰的时间线,展现了完整的故事逻辑与结构。此时的血盆地狱已成为十八地狱中一座专门针对产难女性的地狱,既包含了浓厚的孝亲元素,也强化了地狱观念和济度亡灵仪式。
闾山派虽然一般被定性为道教流派,但作为一个以“巫”起源的民间道教流派,其容纳了不少佛教和民间信仰的内容,这一方面是由于佛教信仰在福建当地本就拥有悠久的历史,当地一些有影响的庵寺相传也建自宋元之际;另一方面是因为福建本地具有多元文化相互杂糅的地缘特征,这些都促进了当地各宗教流派之间的交流与交融。
“目连”因其信仰流布的广泛性,衍生出种类繁多的目连戏,福建是目连戏极为兴盛的地区,如清代施鸿保《闽杂记》(据郭白阳抄本《补遗》)载:
吾乡于七月祀孤,谓之“兰盆会”,承盂兰盆之称也。闽俗谓之“普度”,各郡皆然。泉州等处,则分社轮日,沿街演戏,昼夜相继。人家皆具肴馔,延亲友,彼此往来,互相馈遗,弥月方止。兴化等处,则于空旷地方搭戏台,两旁皆架看棚,对台设高厂,迎各社神……戏台上亦连日演戏。至满日则皆演《目连》。[25]114
福建的目连戏种类很多,目前所见的包括闽剧、莆仙戏、梨园戏、芗戏、傀儡戏、搭成戏、词明戏等,其内容主要都是以“目连救母”故事为主线,足见各类目连戏之间源流相近。目连戏在福建遍地开花,这充分说明了“目连”信仰在当地之蓬勃兴盛,在这样的地域和社会文化背景下,霞浦摩尼教文献中存留“目连”信仰的内容自然也是顺理成章的。
综上所述,霞浦摩尼教科仪文中出现的“目连”与“血盆地狱”,当源自中原已经世俗化的“目连”信仰和血盆信仰,而中原这一信仰的形成又与佛教息息相关,后逐渐被道教和民间传统文化吸收并发展。这一方面体现了霞浦摩尼教为了自身存续和发展对佛道和民间文化进行了杂糅和吸收;另一方面,霞浦文书中的“目连”科仪文与闽地盛行的闾山派科仪以及当地的各类目连戏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也充分证明了霞浦摩尼教在其发展的过程中已逐渐融入福建当地的民间文化当中,成了闽地多元文化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