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线城市是出版品牌的“理想国”吗

2022-12-16 19:51
出版人 2022年11期
关键词:理想国武汉大学武汉

记者|李 晶

我回到武汉就像当初去了北京,地铁修起来了,高楼一片一片,以前这里没有鸡蛋灌饼,现在到处都是,世界和我都不一样了,无名的热情却一遍一遍,死灰复燃。

出版人周昀的职业生涯中,经历了两次无法被忽略的“逃离”。第一次是在2016 年的最后一天,他结束了6年“北漂”生涯,孤身返回家乡武汉,加入武汉大学出版社。第二次也是在6 年后的2022 年,周昀在武汉大学出版社创立的品牌“鹿书”正值声望的巅峰,引进的韩国导演李沧东的几部作品好评不断,周昀却第二次选择出走,踏上了一条看似更加艰难的道路。

今年3 月,“鹿书”微信公众号推送《可能是本团队最后一次更新》,这篇最后的推文表示,原鹿书团队成员从武汉大学出版社离职,成立了新的图书品牌“惊奇”。而在6 月,“惊奇”第一次预告了自己即将推出的新书书讯。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身处武汉,坐在喻园的九思书苑二楼,一边翻书,一边观察正在做直播的书店工作人员如何对着镜头介绍店内的文创产品和图书。编辑催我赶紧去联系一下惊奇的负责人周昀,最好能当面聊一聊,关于这次出走,也关于新品牌未来的计划。

当时惊奇还没有固定的办公地点,包括周昀在内的三位编辑——也就是这家公司全部的员工各自居家办公。而我当时面临毕业,也将走上周昀走过的路,离开武汉,去往北京,寻求一个关于出版的理想。结果就是两个武汉人的对话最终止步线上,并且持续了将近4 个月。当初从北京回到武汉时,周昀觉得武汉对他而言是一座全新的城市,而我从武汉来到北京的几个月里,也在不停思考:为什么现在年青一辈的出版人又想回到武汉这样的二线城市,这些城市又为什么变成了出版品牌的“理想国”?

问题的答案,可能要去“惊奇”身上找寻。

从成立新品牌到出版第一本书,其间的过程也颇为曲折,直到10 月,“惊奇”出品的《激情耗尽》才姗姗来迟。在这几个月里,这个离开国企独自创业的团队依然只有三个人,依然没有自己的办公室。他们在这几个月里都在想什么、做什么,是否依然在燃烧着无名的热情?

我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又一次拨通了周昀的电话……

出版人周昀的两次“逃离”

早在2017 年,成立不满一年的鹿书就出版了诗人丝绒陨的第一本诗集《年轻人,请忍受一下》。这本诗集因为豆瓣作家和菜头的朗读推荐,一时风靡社交媒体。

“我明白,这与你曾在诗行间描述的一次伟大的航行相距甚远,

但你仍然可以忍受。把这间屋子想象成一艘船。想象大海,和一切尚未枯竭的力量……”

摘自《年轻人,请忍受一下》的这一句或许映照着周昀2017 年的心境。2016 年12 月31 日,周昀提着行李来到北京西站,准备离开生活了6 年的北京。2017 年初,他在微信公众号“鹿书deerbook”的第一篇推文里写道:

“6 年前,我听着‘生命之饼’的《大武汉》,一腔热情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6 年后,我回到武汉就像当初去了北京,地铁修起来了,高楼一片一片,以前这里没有鸡蛋灌饼,现在到处都是,世界和我都不一样了,无名的热情却一遍一遍,死灰复燃:

我带着梦想生活在这里

我带着希望走在每一条街上

我想改变这个城市

因为她永远属于我和你

她会得到自由,她会变得美丽

……”

谁也不知道在北京的6 年对于周昀而言究竟是不是“一次伟大的航行”。在学生时代就喜欢读书的他觉得出版传播观念、影响人,是最有意义的事情。2009 年周昀从武汉大学毕业,在武汉大学出版社积攒了一年出版经验,便一头扎进北京这个出版人心中的“圣地”。正如海明威将巴黎比作“一席流动的盛宴”,周昀形容北京这座城市可以“让所有人遇见所有人”。但另一方面,他开始发现北京就像《黑客帝国》里的Matrix,“提供一整套梦境,榨干你所有的生物能”,这便是离开的原因。

在这6 年的时间里,他在理想国做编辑,直至成为理想国艺术馆主编,也经手过家喻户晓的百万级畅销书,但这件事似乎鲜有人知晓,编辑的工作总是隐藏在书本之后。

这份隐匿付出的工作似乎正好契合周昀本人的性格。他不擅长社交,只是享受“做书”这件事本身,在丝绒陨的新诗集《遇见你,而后有悬崖》即将出版之际,自己在家给随书附赠的丝绒陨三行诗小豆本打样。从印厂拿到惊奇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本新书《激情耗尽》的前一天,他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拿印厂给的内芯,自己动手缝制了一本精装版,并称“这是当编辑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字面意义上‘做书’”。

周昀很感谢武汉大学出版社提供了这样一个平台,但他也知道,单靠一个人不太可能把鹿书这个品牌做起来。于是独身一人的他发布了招聘。在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桂林总部工作的武汉人赵金正想回家乡发展,看到鹿书的招聘便联系了周昀,成为团队的第二号成员。

在加入鹿书之前,外国文学专业出身的编辑黄建树曾在长江文艺出版社做编辑,2019 年他从出版社离职,加入鹿书工作室,做书之余他也翻译了不少女性视角的外国文学作品,例如蕾切尔·卡斯克的《成为母亲》、佩内洛普·菲茨杰拉德的《早春》等等。几乎是下意识的,黄建树给惊奇创造了一条外国文学产品线,而即将出版的这些外国文学作品的作者几乎全是女性,比如韩国的赵海珍、尹成姬。“我们并没有事先规划做女性主义的主题,最后拿到的外国文学版权却大多偏向女性主义,这可能跟现在女性作家比较活跃有关系。”当谈到女性主义选题时,周昀如是说。

与周昀藏在书籍背后工作的行事风格不同,黄建树是一个交友广泛的人,他常常出没在老王的书店——曾经的百草园,现在的诚与真——与书业好友聚会聊天。前出版社同事谈骁的《说时迟》便是黄建树以好友的身份在鹿书时期策划出版的诗集。

“其实我们三人也没有很明确的分工,只要是符合我们的产品定位和品牌气质的书都会去做。‘鹿书’的‘鹿’只是一种关于优雅的想象。可能目前来看,我的兴趣在艺术类图书,黄建树主要负责外国文学,赵金的爱好比较广泛,在日本文化这方面关注得多一些。”周昀告诉《出版人》。在随后的时间里,鹿书就一直保持着三个人的建制,没有人来,也没有人走。他们安静地做着自己的书,每年出版几种图书,也没有煊赫的销量。日子平静得如一潭水,在田园牧歌中,周昀那股“无名的热情”本可以渐渐沉淀,但他最终又一次选择了“死灰复燃”。

“手工作坊式的田园出版梦固然很美好,但也容易迷惑人,让人误以为沉迷于字纸的劳作才是最终的目的,忘记了出版本质上是为了更好的传播。”周昀在自述中写道。

在以教材为主营业务的武汉大学出版社,鹿书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是全社唯一的大众图书板块,没有版权部,也没有营销部,鹿书出版的作品只能走教材渠道,“这是我们离开的原因”,周昀说。他最终决定迈出下一步,实现一个小作坊的自我突破。与6 年前的孑然一身不同,这一次他的身边多了两个同伴。

第一本书,如何代表“惊奇”

在周昀的计划里,惊奇要出的第一本书是雕塑家向京的访谈集,收录了这位艺术家在20 多年的艺术生涯里与文艺界各位学者、作家、创作者,包括戴锦华、陈嘉映等大家的对谈。作为这本书的策划者,周昀打算将这本书中所有对谈的时空顺序打乱,像纪录片剪辑一样,将不同时间节点的对谈剪接到一起,或是按照话题转换场景,形成一篇长而连贯的访谈,毫无疑问这是编辑对内容的再创造,实践起来有一定难度。对于周昀而言,这本书符合新品牌惊奇的调性,他想把这本书做成新品牌面世的第一本书。

当这本艺术类图书尚处于编辑阶段,另一本丝绒陨的新诗集《遇见你,而后有悬崖》已经基本完成,就等着书号批下来下印厂。而黄建树负责策划的《激情耗尽》是最先走完出版流程的,这本书的作者是英国女作家薇塔·萨克维尔-韦斯特,她是双性恋者、伍尔夫的亲密爱人、小说家、园艺家,她和伍尔夫交往的故事曾在电影《薇塔与弗吉尼亚》中被详细描述。这本书讲述了一位女性在人生暮年自我觉醒的故事。周昀希望人们想起阐释女性价值的文学作品时,可以像想起伍尔夫的《一间自己的房间》一样,想起这本《激情耗尽》。

现实并不如理想那般丰满。“从出版社独立出来后,我们发现很多事情并不能按照计划如愿进行。”周昀表示,原本他想要尽善尽美,想拿出一本更能代表品牌气质的书。“但我们不能一直不出书,不出书就意味着这几个月都没有任何收入。”因此他决定把进度最快的《激情耗尽》作为惊奇的第一本书拿出来与读者见面。“我们的品牌气质和做书方式其实是灌注在每一本书里面的,不论是哪一本书,我们把它做出来,都能代表惊奇的气质。”

那么所谓惊奇的品牌气质,指向的又是哪一种气质?

今年7 月底,惊奇在小红书上发文《博尔赫斯亦有贡献》,说明了新品牌名字“惊奇”的由来。在给1911 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梅特林克的《花的智慧》所写的序言中,博尔赫斯说:

“亚里士多德认为哲学产生于惊奇。那便是生的惊奇,就是生于此时,生于这个与其他人、动物以及星星共享的世界的那份惊奇。惊奇也产生了诗。”

这次筹划新的品牌,周昀和他的团队希望做包括科学在内的广义的哲学和包括文学艺术在内的广义的诗——惊奇产生了哲学,也产生了诗。

当周昀选择“逃离”北京的时候,武汉只是一个空洞的概念。而如今正如他在“会客厅”学到了北京出版圈的方法与技能,“有点社恐”的周昀如今也在重新发现这座城市中蕴含的文化力量。

“在鹿书时期,因为武汉大学出版社是有自己的发行团队的,所以在渠道这方面,作为编辑的我没有直接去接触,但是现在我们三人独立出来,新书通过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在北京的贝贝特发行,这让我突然意识到,需要多和实体书店等渠道打交道。”周昀说。

通过黄建树,周昀也和在武汉做出版的一些朋友建立了联系。今年他认识了书店人老王,后者常说,出版社和实体书店应该相互扶持,也给了新成立的“惊奇”很多帮助。“我还在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微博上看到他们的营销编辑在视频里推荐了我们在鹿书时期做的《黑暗降临》,曾经和他们大众分社的社长亢博剑有过接触,他们的大众图书做得很好,感觉是年轻又有活力的团队,会尝试很多营销方式,在大众板块也有畅销书。出版谈骁的诗集,发现长江文艺出版社有一个诗歌中心是专门做诗集的,这个我觉得也比较有特色。”

与此同时,他也在武汉接触了一些比较活跃的作家,比如通过行思出版《一间中国的房间》的蔡小容,“感觉她挺可爱的,文字也很有风格”。还有写小说和散文的作家邓安庆,“他和我都是湖北黄冈人,他作品里的方言让我感到亲切,不过我和他还没见过面”。

这是目前周昀眼中武汉这座城市的出版生态,和12年前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相比,产生变化的不仅是轨道交通、街道楼宇,这里的文化活动和出版产业也增加了几分活力。二线城市真的能成为一个独立出版品牌的乌托邦吗?一座城市的文化资源能否因为这样一个品牌的存在而得到更妥善的输出?或许未来的“惊奇”能带给我们答案。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做书这件事”

回顾过去,周昀将自己回到武汉做出版品牌的经历分为两段:一段是在武汉大学出版社做图书品牌鹿书,另一段就是从武汉大学出版社独立出来做新品牌惊奇。

做鹿书的时候,周昀并没有感到艰难,相反那段时间品牌经营得还不错,第三年就开始实现盈利,之后每年利润都是大幅度上涨。“如果今年没有从武汉大学出版社离职,即使躺平什么也不做,年底利润都是很可观的。”周昀表示。在他看来,如果在二三线城市,找一个做书成本比较低的出版社,做一个小众的出版品牌,做出几个比较畅销的图书品种,“只要编辑团队人数不多的话,日子还是很好过的”。

但也是在鹿书经营最好的时候,团队三人决定从武汉大学出版社离职。独立出来的新品牌未来前景如何,周昀自己心里也没底。但他希望在这段没有工资也没有投资人的日子里,做出来的书首先不要赔钱,能够维持经营。从长远来看,他仍然希望惊奇能尽快摆脱手工作坊式的出版模式,产生利润之后要投入专业的设计、编辑、营销团队,让专业的人来做专业的事,成为一个具有一定规模的图书出版平台,这是过去鹿书没有做到的,也是现在惊奇的终极目标。

关于做出版这件事,周昀将其定义为自己的终身职业,最后一通电话里,他告诉我:“从大学毕业开始,我就一门心思想要进入出版行业,好像从来没有考虑过换个行业。我觉得把书做出来,通过书这种介质将知识和思想传播给读者,给读者带来很好的影响,就像书给我带来的影响一样,这就是有价值的事。”

因为版权业务需要到银行开一个美元账户,周昀认识了一些银行的工作人员,为了感谢他们的工作,第一本书出来后,他第一时间给银行的这些朋友寄了书。收到书后,银行的朋友竟然感叹“第一次感受到了工作的价值”。

“他们之前一直在银行工作,工作本身当然是有价值的,可能只是没有切身体会到,一本书让他们将自己工作的价值具象化了。对于我来说,每做出一本书,我都能切切实实产生一些成就感,所以北京也好、武汉也好,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做书这件事。”

他的语气带有几分纯粹和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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