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洋经历与成长
——威廉·戈尔丁涉海小说成长主题探析*

2022-12-16 19:59蒋坎帅
关键词:拉尔夫荒岛心智

蒋坎帅

(湘潭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湖南 湘潭 411105;湖南人文科技学院,外国语学院,湖南 娄底 417000)

海洋辽阔深邃、变幻莫测,具有独特的审美意蕴,引发人类深思,激发文学创作。大航海时代全面开启了人类对于海洋的探索之旅,凶险多变的海洋激发了人类无限的潜能,海洋也成为人类自我精神探寻的场所。在航海进程中,人类对海洋的探索与对自我心灵的探索具有同步性。海洋不仅是文学家创作灵感的源泉,也是人类反观自我的一面镜子。人类所经历的对海洋由恐惧到征服再到与之和谐相处的转变过程也是人类不断自我发现的历程。西方文学史也印证了海洋是人类自我精神探寻的浪漫场所与外在动力的观点。西方海洋文学开山之作《奥德赛》中的大海是主人公十年归家之旅的巨大阻碍,使他经历了无限痛苦,也磨练了他的意志,他因此而实现了身体与精神上的双重成长。海明威《老人与海》中的主人公圣地亚哥与海洋以及马林鱼和鲨鱼的搏斗既是人类本质力量的彰显,也是对自我精神的探寻,展现的是具有一定普遍意义的强者人生哲学。

威廉·戈尔丁的人生经历及其文学创作与海洋渊源颇深。二战期间,他曾在英国皇家海军服役近5年,参加了追击“俾斯麦”号战舰、诺曼底登陆等重大战役。退役后的戈尔丁酷爱海上航行,1947至1966年间,他曾先后购置过4艘航船并多次携家人及亲友驾船出海,在最后一次航行中不幸坠海,险些丧命。戈尔丁对此感触颇深,后来他不无幽默地说道:“我生于大海,在海上航行、战斗,在海里畅游,在海底摄影,为大海所震慑,在海里做你能做的事情很多,只是不要被它所吞噬。”[1]171戈尔丁酷爱大海,也热衷思考。据BBC专门为其拍摄的纪录片《威廉·戈尔丁的梦》记载,戈尔丁空闲时在海边一坐就是数小时,在凝视海洋中沉思。在他一生创作的13部小说中,5部以海洋为主要背景。安德鲁·辛克莱尔甚至认为“海洋是戈尔丁小说创作的潜台词”[1]179。其涉海小说创作中留下了鲜明的海洋印记:荒岛、礁石、航船,流落、溺海、远航。

戈尔丁的涉海小说包括《蝇王》《品彻·马丁》和《航海三部曲》(由《启蒙之旅》(1)又译为《越界仪式》或《航程祭典》。《近地点》《甲板下的火》组成),但《品彻·马丁》是关于一个极端自私、贪婪、虚妄的海军军官落水溺亡的经历书写,不含成长元素,故未纳入本文的讨论。戈尔丁的小说创作多与人性邪恶与人类内心的黑暗相关,学界对于其涉海小说的成长元素虽有关注,但并未对海洋经历与成长进行整体考察,也未对二者的关系进行深入探讨,为本文留下了较大的阐释空间。本文所涉及的戈尔丁涉海小说《蝇王》和《航海三部曲》并非典型意义上的成长小说,但从这两部小说主人公所经历的身体磨练、心智成长与道德提升来看,成长意蕴鲜明。《蝇王》中以拉尔夫为首的孩子被浩瀚的海洋困于荒岛,在历险求生与斗争中不断深化自我与社会认知,实现身心成长;《航海三部曲》中贵族出身的塔尔博特在航程中体味人生百态,从高傲自满到体悟社会责任,勇于担当并体恤下层,实现了道德上的提升。有学者认为按故事结局可将该小说定性为成长小说:“《启蒙之旅》当中十分明显,实际上整个三部曲都可以作为复杂的、喜剧性较强的教育成长小说和艺术家成长小说,因为塔尔博特最终成了一个更出色的人和更具才华的作家。”[2]192在这两部小说中,海洋既是主人公自我精神探寻的背景,也充当其自我发现及社会认知的动力源泉,与潜藏于人物内心的欲望有着深层的关联。

海洋与成长的意象关联缘于其指向生活状态的转变。戈尔丁在其小说创作中巧妙运用这一意象关联来展现有别于以家庭、学校与社会为大环境的成长主题。马捷(Matej Muzina)指出:“戈尔丁为了证明对他而言人类的本质是什么,使用各种技巧孤立它,把它放在特别的环境下,给它展示的机会。”[3]51一方面,戈尔丁小说中的海洋既是参与建构人物身体、心智与道德成长的舞台,也是小说的隐形叙事动力;另一方面,“无意识”(unconsciousness)是戈尔丁小说中海洋的重要意象之一。这一意象与福柯所说的水的混乱无序状态相契合:“水质是一种晦暗的无序状态、一种流动的浑沌,是一切事物的发端和归宿,是与明快和成熟稳定的精神相对立的”[4]15。《蝇王》中的“群体无意识”与《航海三部曲》中的“愚人船”意象都与海洋的“无意识”意象相契合。戈尔丁说:“船上确实有愚蠢的人和愚蠢的行为。有人被谋杀,这人一心向死,你可以说他的死部分是由于他自己的良心,部分是由于社会的残酷。”[5]165两部小说中被海洋围困的荒岛和海上漂浮的航船都与人类生存困境存在意象关联,海洋也为作者揭示潜藏于人类内心深处的黑暗创造了条件。

1.身体的磨练

《蝇王》的成长主题主要体现在以拉尔夫为首的孩子在荒岛极端环境下以及“群体无意识”的思想氛围中所经受的身体考验、心智及道德成长。小说讲述的是未来核战争中一群6岁到12岁的英国男孩在太平洋一座荒岛上求生与成长的历程。起初他们团结一致共同应对生存挑战,身心经受了磨练。后来,由于对莫须有的“野兽”的恐惧而分裂,崇尚本能的野蛮派逐渐压倒了理性的民主派,荒岛最终陷入人道危机,熊熊大火引来军舰的搭救。

让主人公在陌生环境下接受考验是小说成长主题的突出特点。生存环境的变化所带来的文化上的变迁和社会秩序的重构会给儿童成长带来新契机。《蝇王》中的孩子们对海洋与荒岛环境有着既爱又恨的矛盾情感,海洋既是其获救的希望所在,也是阻隔其回归文明家园的壁垒。一方面,缺少成人监管使他们获得自由,荒岛成为他们的天然乐园,儿童的天性在此得到充分释放。岛上探险带来的无限乐趣与刺激使他们的认知边界得以拓展,尤其是荒岛上的风景,犹如大自然用画笔勾勒出的色彩斑斓的水彩画,拓展了孩子们的审美边界。正如颜翔林所言:“视觉所带来的感觉,尤其是色彩感,无疑是美感的重要构成之一。”[6]159另一方面,荒岛环境带来的生存挑战足以激发其身体的潜能,他们在岛上觅食、生火、搭窝、议事,在身体磨练中收获生存真理。

二元对立是小说成长书写的主要特色。作者以人物身体素质的优劣来建构身体磨练过程中的二元对立。这一点在拉尔夫与猪崽子的对比中可见一斑。拉尔夫的父亲是海军军官,5岁时就会游泳,是游泳健将:“拉尔夫仔细地巡看了这整整三十码水面,接着一个猛子扎了进去。水比他的血还暖,拉尔夫就好像是在一个巨大的浴缸里游泳。”[7]7而猪崽子因患有气喘病,不能游泳。每当拉尔夫嘲笑他时,他总是以一种谦卑的心态忍耐着。当被问起自己的父亲时,猪崽子“脸红了”。他的“脸红”是自卑心理的反映,这种自卑既与家庭出身有关,也与身体素质有关。12岁的拉尔夫之所以能成为孩子们公认的“首领”,除了年龄与家庭背景的优越性之外,体格强健是非常重要的因素:“就他的肩膀长得又宽又结实而言,看得出他完全可能成为一个拳击手”[7]5。文中多次提到他表达愉悦的方式:“拿大顶”,展现了其优良的身体素质与乐观爽朗的性格。反观猪崽子,“在大家伙们当中,无形之中形成了一种看法,即猪崽子是个局外人,不只是因为他说话的口音,那倒不要紧,而是因为他的胖身体,气喘病、眼镜,还有他对体力活的某种厌恶态度。”[7]68猪崽子之所以被排挤,主要是因为其身体素质不佳及厌恶体力劳动而有悖于英国“劳动即美德”文化传统。康拉德在《大海如镜》中就说过“光辉的劳动”[8]23。对于身体素质与体力劳动的重视在英国传统文化中由来已久,戈尔丁以身体书写的二元对立来建构小主人公的男性气质,是对英国性的注脚,有一定的教育启示意义。

二元对立还存在于主人公因欲望而引发的身体行为变化。小说中的海洋书写是反映儿童欲望状态的重要方式。海洋无休止的律动被孩子们认为是海中巨兽利维坦在呼吸,宛如蕴藏于孩子们内心的本能与冲动,推动着故事的进展。以杰克为首的野蛮派日益嗜血,暴力行为的不断升级缘于其权力欲望膨胀并直接为内心恐惧所支配。相较于杰克,拉尔夫并未展现出明显的权力欲望。作为大家推选的领袖,他的理性从总体上战胜了感性,内心恐惧并不突出。与拉尔夫相比,杰克日益强大的号召力源于他能够通过打猎给孩子们提供美味的猪肉,而且还带给他们感官刺激。追杀母猪的行为带有强烈的性意味,是“猎手”们日益失范的写照,也意味着他们在本能欲望的驱使下由文明向野蛮的退化。总体而言,拉尔夫与杰克在身体行为上的二元对立实质上是“拉尔夫以家为本的统治模式受到了杰克以食为天模式的挑战”[9]35。戈尔丁笔下孩子们的成长过程是人类进化历程的某种反转,作者以此警示世人不可忽视人性中的小恶。从人与自然关系的视角来看,《蝇王》中的成长主题是作者自然生态观的反映,这恰恰印证了曾莉的观点:“作家们也通过再现人类的冒险精神与自主意识来反映他们的人生哲理和生活情怀。”[10]138

《航海三部曲》的故事发生在拿破仑战争(1803—1815)后期,一艘从英国经由赤道驶往澳大利亚的民用战舰是故事的主要场景。小说的第一部采用双视角叙事,主体部分是塔尔博特写给其教父的航海日志,以第一人称叙事视角讲述航程见闻,辅以牧师科利写给其姐姐的长信,记录其所见所感,与日志相互呼应但对照鲜明。小说中航海与成长的意象关联滥觞于西方海洋文学经典《奥德赛》。戈尔丁认为航程象征着人生与国家的转变:“航程总是被很便利地比作人生,航船比作国家”[5]137,体现了对西方海洋文学传统的继承。在此基础上,戈尔丁使人物更深地介入海洋体验,利用海洋及航程书写来展现世界的神秘、不确定性及潜藏于人物内心的欲望。

《航海三部曲》中身体磨练的二元对立书写在于两位主人公塔尔博特和科利在相似环境下身体感受与境遇的强烈反差。这种反差似乎无关乎身体素质的优劣,却真实反映二者在充满未知的航程中心态的差异。海上航行是主人公成长的大环境,充满无可逃避的风险:“‘啊’,那炮手说,‘塔尔伯特先生,这是很苦的生活。今天还在这里,明天就完了’。”[11]67然而,同样面对航行中的身体不适,两位主人公反应迥异:塔尔博特常以戏谑的方式表现出具有悲观基调的社会忧虑,虽忧虑,却自信;科利更专注自我,虽浪漫热情,却隐含自卑情结。两种近乎对立的心理状态与主人公的阶层出身以及航海环境相关,更是二者不同个性品质的写照。

塔尔博特认为航行对于身心的考验有助于当权者提升执政水准:“那些野心勃勃想达到掌理国家大事地位的人,或者是那些由于特殊的家事,必然会运用那种权力的人,如果能经受我们这样的航行的考验,对他们一定有益的。”[11]118这种观念体现了作者知行合一的人生观以及对执政者的希冀,与孟子“生于忧患”的思想不谋而合。对比而言,科利过多专注于自我感受:“空气是暖的,有的时候又很热。太阳的手抚慰我们,爽快之至。”[11]164折射其社会认知的局限性。相比之下,科利的感受中有更多无助:“我们就这样吊在海水下面的陆地与天空之间,犹如树枝上挂着的一个干果,或者是池水上漂浮的一片叶子。”[11]167这种无助反映其个性特质中的自卑,似乎也在暗示其悲剧命运的必然性。

为了建构身体磨练的多元特色,作者以二元对立方式书写塔尔博特和科利迥异的身体境遇并着力展现海洋与人类欲望在隐秘属性上的契合。塔尔博特受一位权高位重的爵爷庇护,船长将本应撒在他身上的怒气全部发泄在牧师科利头上。科利成为代塔尔博特受过的“替罪羊”,在甲板上被迫经受了污水的“洗礼”,险些丧命;与此同时发生的是塔尔博特受身体欲望驱使在狭小的卧舱中与妓女季诺碧亚进行的性狂欢。前者受众人围观,后者私密进行,前者痛苦,后者欢愉,前者的污水与后者的汗水等元素形成鲜明对照,展现了身体书写的世俗闹剧色彩和后现代特征。沈雁认为:“除了阶级意味,海神袋也关乎考利与托尔博特的个体精神状况,可谓二者的成人仪式。”[12]65-66作者将故事背景设定在19世纪初,正值英国初步确立海上霸权的时代,这是有特殊意义的。对于航海中身体磨练的书写隐含追忆逝去辉煌的意味,这一点在《航海三部曲》的后两部中有十分显著的展现,在一定程度上迎合了部分读者的阅读期待。

2.心智的成长

两部小说中,主人公的心智在“海洋经历”的身体磨练中逐渐成熟,分别以拉尔夫从“无意识”向有意识的过渡和塔尔博特自我社会身份认知的转变为标志。

海洋的广阔与浩瀚能够激发人类探索的勇气。黑格尔认为:“大海给了我们茫茫无定、浩浩无际和渺渺无限的观念;人类在大海的无限里感到他自己底无限的时候,他们就被激起了勇气,要去超越那有限的一切。”[13]83戈尔丁涉海小说的成长主题展现出有别于常识的复杂与深刻。拉尔夫的心智成长于“群体无意识”的思想环境。戈尔丁认为“无意识”(unconsciousness)是海洋的重要意象[14]。孩子们身处的海洋环境与儿童群体的思想特点在“无意识”这一点上形成了高度契合。沙滩集会中频繁而无果的争吵、对于想象中野兽的恐惧以及在暴风雨夜晚狂舞中杀害西蒙都是这种“无意识”的突出表现。对于自然光线变化的敏感是这种“无意识”的显著特点。每当黑夜降临,莫名的恐惧就会占据孩子们的内心,使其理性思维受限,荒岛陷入混乱,而待天亮后一切如常,周而复始。海洋的神秘性以及孩子们的“群体无意识”使其内心恐惧升级,逐渐失去理智,最终大多数孩子与文明渐行渐远,荒岛社会走向失序。

拉尔夫心智成长的根源在于他能通过不断反思努力摆脱“群体无意识”的困境。面对海洋的反思反映了他对于海洋的复杂情感:海洋构成回归文明社会的阻隔,使他感到孤立无援,海洋的浩瀚使他意识到自身的渺小,促使他反思自然环境与自我状态。大海是孩子们获救的希望,维系着孩子们对文明的憧憬。海洋构成的隔离环境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小主人公的心智。

“但是在这儿,面对着这蛮横而愚钝的大洋,面对着这茫无边际的隔绝,谁都会觉得束手无策,谁都会感到孤立无援,谁都会绝望,谁都会……”[7]123-124

在无边无际的大海面前,拉尔夫反观自我,意识到了人类力量的微小和命运的残酷,望洋兴叹只是他无奈的选择,一种老死荒岛的宿命感油然而生。以他为首的孩子们经历了由希望到失望再到几近绝望的心理历程,在错失得救机会后对大海的感触颇为复杂。不可否认,这种挫败感对于青少年形成对自我与客观世界的正确认知是有促进作用的,为其心智成长创造了有利条件。这种对于自我的正确认知本身就是其心智成长的标志。以杰克为首的“野蛮派”放弃火堆去打猎而导致错失过往船只,孩子们与获救失之交臂,团队就连表面的和谐似乎都难以维系了。拉尔夫面对海洋,产生了新的感悟:

“生活令人厌倦,生活中的每条道路都是一篇急就章,人们的清醒生活,有相当大一部分是用来照看自己脚下的。拉尔夫停下来,面对着那条海滩,想起了热情洋溢的第一次探险,仿佛那已是欢乐童年的事情,他自嘲地笑了笑。”[7]82

荒岛求生的经历使这位12岁少年感悟生活并认清现实,“务实”是其心智成长的标志。作为荒岛名义上的领导者,经历了信号火源熄灭事件后,拉尔夫对问题症结有了客观准确的认识。他心智上的成长主要体现在能够立足现实反思过去,理性地决定将要行动的方式,并希望与杰克保持有效的沟通,完成了由“无意识”向有意识改变荒岛现状的转变。拉尔夫的心智特点折射了一种在困难面前保持理智、乐观、平和的领袖风范。同伴西蒙与猪崽子相继惨遭杀害对他造成的巨大震动以及被杰克集团追杀历经劫难而后生的遭遇客观上成为拉尔夫心智成熟的催化剂,促使其形成对自我与社会更为全面的客观认知。幸运地得到海军军官搭救后,他在痛哭中顿悟童心的泯灭和人性的黑暗。回顾故事进展,拉尔夫经历了荒岛探险的快乐、求生的艰险、“群体无意识”的争吵,以及与野蛮派的对抗争斗后对自我、社会与人性有了更深刻的认知和感悟,最终的痛哭就是他的成人礼,整个故事揭示了拉尔夫清晰的心智成长历程。

航海是对行为主体身心的双重考验,海洋的隔离属性促使航海者去发现自我。航海者必须面对各种身体不适以及心理上的孤独,利于反思与成长。《航海三部曲》中主人公塔尔博特的心智成长主要在于体味航海中的人生百态后对自我社会身份认知的转变。他出身社会上层,受过良好的教育,但受限于其狭隘的上层教养,“社会经验的不足使他对世事的判断十分肤浅,生活阅历的缺乏使他行事过于迂腐,虽然受过高等教育但却不能透过虚幻的表层来认识事物的本质。”[15]78从心理层面上对于航行的不断适应是其心智成长的表征,尤其是其社交范围的扩大:“当然,这不是船长请我,而是第二号人物。啊,我们在这个社交圈子里,开始有进展了。”[11]37

整个航程中,塔尔博特面对的是一种颠覆理性与秩序的 “混乱”:船上秩序的混乱、声音的杂乱、航程不适引发的身体机能紊乱、头部受到重击引发的内心混乱、大敌当前时的紧张与慌乱、不得不与一见钟情的恋人分别时的情绪错乱……然而,幸运的是,他始终在以各种不同方式进行学习和感悟,这使其能够从各种“混乱”中走出,逐步成熟。从起初对航行的种种不适所激发的他对于航船的认知:“精巧、运输工具、手段、甚至是乐器”[11]12到航程中的语言变化,特别是对于航海术语日益熟练地驾驭,这暴露了其对环境监管的欲望,也体现了他对于航行从身体到心理的适应。戈尔丁笔下的航程从某种意义上就是主人公不断获得启示的过程。在《航海三部曲》的第三部《甲板下的火》中,受塔尔博特尊重的大副萨默斯升任船长。然而,塔尔博特听闻这一喜讯后却无动于衷。与萨默斯注重现实权力与利益不同的是,塔尔博特更关注精神境界的提升,这种情境下他对航程有了新的感悟:“我们之间产生了多么大的分歧,对我们的思想、自然产生了多么大的影响,多么令人兴奋,多么令人悲伤的学习,多么偶然的悲剧和痛苦的喜剧!”[16]670。

从坚信理性向热衷浪漫的转变是塔尔博特心智成长的显著特点,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科利近乎迷失的自我及社会认知,正如肖霞认为:“阅读科利的日记,读者会发现一个因外物影响内心、过度追求外界(船上高层人士)认同,而无法安于个人原则的心灵。”[17]6塔尔博特的这种转变以崇尚浪漫主义的科利死亡为诱因。作为船上唯一的牧师,科利深为船长安德森所嫌恶。在船长的暗示下,科利在穿越赤道的“海神袋”仪式中遭受“浸洗”之辱,险些丧命。之后,醉酒的他与水手发生同性关系,因自知有辱圣灵而羞于见人,自绝于卧舱。对科利死因的进一步调查因涉及众多水手而被迫中断。科利之死直接归因于缺乏自律和英国等级社会的残酷,根本上是由于对自我本性及等级社会的惊人无知。科利事件使塔尔博特心灵深受震动并且深切意识到理性在处理现实问题时的无助。此外,他深受科利(写给其姐姐)的长信的感染,同情其所作所为,思想随之发生转向,展现了理性与感性的统一与互补,标志着其心智上的成熟。

3.道德的提升

认知的发展是青少年道德成长的基础,两部小说中主人公的心智成长是道德提升的前提。拉尔夫群体的道德成长与杰克群体的堕落构成了道德书写的二元对立。殷企平认为主人公的行为有不同的象征意义:“集会可以被看作理性的象征……荒山可以被视为野蛮的象征。”[18]90拉尔夫通过民主方式解决问题,象征文明与理性;杰克主导打猎,由杀猪演变为杀人,象征野蛮与堕落。拉尔夫在逆境中执着坚守回归文明的信念,道德得以提升。其实他从登岛之初就憎恶原始野蛮的生活方式:“多么讨厌每当夕阳西下以后,最后闹哄哄地滚进枯草叶里去休息”[7]82,决心以召集开会的民主形式领导儿童群体走向文明。虽置身荒岛,拉尔夫一直将荒岛生活当作求生的权宜之计,与杰克满足于荒岛上原始野蛮的生活方式形成了鲜明对比。面对野蛮派势力日益强大与日益严峻的挑战以及精神上“群体无意识”的不利环境,以拉尔夫为首的民主派从未放弃理想信念,始终为保持回归文明的信号火种而不断努力,展现了为梦想执着坚守的崇高精神。

以杰克为首的野蛮派“涂花脸”的行为起初是为了装扮,后来为“盗取火种”及其他失范行为提供掩护,使他们逐步摆脱了羞耻感和自我意识,这是其道德沦落的开端。拉尔夫反对涂脸,坚守着文明的底线。但他和猪崽子都参与了杀害西蒙的狂舞,体现了道德二元对立的相对性,也印证了恩格斯关于人的自然属性与社会属性对立统一的观点。

以拉尔夫为首的民主派和以杰克为代表的野蛮派在精神信仰上的分崩离析导致荒岛上孩子们陷入相互残杀的危难境地,构成考验主人公道德水准的标尺。整个过程中,民主派势力日益衰弱,但在心智与道德上显著提升;野蛮派势力增强,但心智能力和道德水准不断退化。双方势力对比和心智道德的反向变化从某种程度上暗示了作者对于人类历史的悲观态度,这与其二战的亲身经历相关。正如潘绍中所言:“显然,戈尔丁对当代西方文明中长大的孩子,早就丧失了自由主义传统的‘天真’、‘善良’的幻想。”[19]6故事结尾,拉尔夫的痛哭包含了对自我行为的悔悟,是其道德成长的表征。如果将《蝇王》看作微缩版的人类历史,那么拉尔夫的成长则隐含了作者对于人类前途的乐观态度。

《航海三部曲》的道德成长主题主要表现在塔尔博特自我身份的转变和社会责任感的增强。小说的书名RitesofPassage中的Passage有“过渡、穿越、转变”的含义。小说中的“保卫者号”航船由旧世界驶往新世界,象征塔尔博特远航经历中从年少轻狂到日趋成熟的转变,开启了新的人生境界,或将为殖民统治带来新变化,是英国统治阶级的希望。

航程之初,这位贵族青年强烈的等级意识溢于言表,咒骂侍从等行为是其等级优越感的外化,暗示其与生俱来的傲慢与偏见。他自负而又自恋,自诩有超人的洞察力,却无法理解下层人物尤其是牧师科利的善意。博伊德认为:“塔尔博特热衷于幻想,特别是幻想文明(正如在英国那样)是人类的福祉。显而易见,这种福祉只属于像他那样职位的人,或者只属于他那个阶层的人。”[20]155航程中的欲望与诱惑促使塔尔博特道德走向完善。海上航行为欲望的隐藏与展现创造了天然的条件。船长安德森舱内的绿色植物被迷信地认为能够为航船的主桅提供有力支撑,确保航行安全。然而,泰格认为:“这些植物象征着船上暗中生长的、奇特的、不受控制的人类欲望。”[21]224塔尔博特受到船上妓女的诱惑,与其上演“世俗性狂欢”。起初,他只是把这位女士当作发泄情欲的玩物,这是其道德缺陷的体现,可视作其成长的起点。然而,塔尔博特身上的贵族精神和绅士风范为其道德成长提供了可能性。

塔尔博特的道德成长突出表现在对待牧师科利态度的转变上:由极端轻视到产生同情心,再到自我悔悟主动承担对其救助的责任。起初,自恃贵族出身的他以貌取人,认为科利是“经过造物主以最经济的方式处理的”“他的启蒙之地应该就是旷野”“他简直就是一个令人作呕的人!”[11]65。随着故事的进展,科利因羞惭而死的事件使他震惊。在读完科利的长信后,他对科利的态度发生了质变,产生了同情心并对自己的行为有所悔悟:“但是我绝不能让她(科利的姐姐)知道:害死他的是他那软弱无能的个性,也不叫她知道是谁的手——包括我的在内——将他击倒的。”[11]212这真实表达了塔尔博特对待科利之死的两难心理,一方面承认了自己对科利之死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另一方面,受限于自己的阶级,他还不足以觉悟到有足够勇气去承担科利之死的社会责任。

在塔尔博特成长的道路上,平民出身的大副萨默斯充当其引路人的角色。萨默斯勤勉务实、担当作为的精神无形中影响了这位原本自视清高的贵族,特别是促使其在关键时刻做出正确抉择,去舱房探望科利并略施小计说服了船长安德森,取得了“一次打折扣的胜利”[11]126。虽未能将一心自绝的科利唤醒,但促使塔尔博特产生了同情与悔悟之心,意识到并践行了与特权相应的责任。塔尔博特在萨默斯的引导下意识到“有特权就有责任”[11]111,并因未能阻止科利之死而自责,表现了作为上层阶级的觉悟,也暗示了其道德成长的社会意义。在科利事件中共患难的二人结下深厚友谊,之后塔尔博特换上水手服上岗值守,表征主人公道德提升的新境界。戈尔丁曾认为他的成长是漫长而又艰辛的历程:“他在学习,虽然学得很少,变化得很慢,但那就是人们学习和变化的速度。他们不能一下子就成为伟人。他们学得既痛苦又漫长。”[5]163这种对成长现实性的认知源于作者生活的积淀与感悟,展现了他务实的社会理念及对社会个体的希冀。

从本质上讲,塔尔博特的道德成长意味着其对社会和国家责任意识的提升,是对贵族精神的生动阐释。正如石强所说:“贵族精神的核心要素是对民族和国家的主人翁责任意识。”[22]59戈尔丁通过书写贵族青年塔尔博特由高傲自满向社会担当的转变,旨在凸显塔尔博特在纷乱中依然保持贵族精神底色的可贵品质。这是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英国迷惘与混乱的思想背景下作家戈尔丁对本国优秀文化传统的弘扬。因此,该作品向上与向善的思想内涵不仅为当时的英国社会汇聚思想文化的点点微光,也是戈尔丁小说经典生成和具有持久价值的核心因素。

结论

人类文明起源于海洋,海洋是人类成长的重要舞台。海洋与人类自我发现及自我净化的深层意义关联,一是由于水这一构成海洋的基本物质所具有的自我澄清和复原的特质,二是由于处于流动状态的海洋是一个过渡和转变的地方。托马斯·道切梯也认为:“大海预示它能够将自我变得陌生,在海上我们可以发现另一个自我,或者说,发现我们是可以改变的。”[23]186纵观西方海洋文学史,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浪漫主义作家居高临下看海洋,在他们眼中,大海是浪漫与开放的,承载着人类对自由的向往;现实主义作家则从水平面看海洋,呈现更真实的大海:辽阔、凶险、变幻莫测;而身为现代主义作家的戈尔丁从海面之下看海洋,探究隐藏在海洋背后的神秘、黑暗与不确定性以及这些元素与人类欲望的深层关联。青少年是国家的希望,海洋是人类生存空间有意义的延伸,戈尔丁涉海小说巧妙地将二者有机结合,展现了复杂深刻的成长主题。两位主人公拉尔夫与塔尔博特在独特的海洋经历中展现出非凡的成长历程。有评论指出:“在戈尔丁的写作中,成功一直被表现为片刻的启示,一次顿悟,从来不是物质的获取或者社会的微小进步。”[24]198《蝇王》中12岁的拉尔夫正处于儿童向青少年转变的关键节点,将其置于荒岛“群体无意识”的大环境是文学作品在典型环境下展现典型人物的生动体现,彰显了身体磨练与心智、道德成长的有机统一。《航海三部曲》中的远航不仅展现了英国等级社会的弊病,揭示了科利对于自我本性和社会认知的缺陷,也使塔尔博特深切认识到自身缺乏与身份相符的社会担当。因此,戈尔丁笔下的航船既是国家之船也是灵魂之船。戈尔丁以小说《蝇王》告诉世界我们是怎样的人,又用《航海三部曲》启示世人我们应该成为怎样的人。其涉海小说的成长主题是在20世纪50至80年代西方思想迷惘中一次剑指灵魂的拷问,不仅对英国文化传统具有重要的认知意义,同时也具有深刻的社会批判意义、一定的教育启示意义与独特的审美意义。

猜你喜欢
拉尔夫荒岛心智
勇闯荒岛
默:从人生态度到审美心智
郭守祥箴言:品牌,只有形成心智认知才能抓住顾客的心
格兰特船长的儿女(十八)荒岛上的呼唤
是什么偷走了孩子们的绘画兴趣——心智表达课程设计
荒岛求生记
大学生心智的二次构建
一个承诺
一个承诺
荒岛培训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