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女性非虚构文学的回溯与流变
——从张辛欣《北京人》谈起*

2022-12-16 19:59张琴凤
关键词:虚构文体话语

朱 妍,张琴凤

(1.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2.宿州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安徽 宿州 234000;3.山东师范大学 国际教育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自2010年以来,在《人民文学》的倡导下,非虚构文学创作呈现出如火如荼的发展态势,女性作家的非虚构文学作品赢得社会各界的高度赞誉,在官方和民间的文学评价机制内频频获奖,昭示着女性作家紧贴现实、走向现场的“外向型”书写姿态和发展流向。女性作家的非虚构文学创作热潮并非空穴来风,以擅长深耕女性心理世界成名的张辛欣在20世纪80年代创作了新时期第一部口述实录文学《北京人——100个普通人的自述》(以下简称《北京人》),她借鉴新闻领域的非结构访谈技巧尝试着跨界写作的文体实验,通过面对面的交流捕捉了时代变迁语境下生命主体的心灵律动。《北京人》扑面而来的口述话语意趣横生、睿智灵动、鲜活明快,极富生活纪实性和现场体验感,彰显出典型的非虚构文学的审美特质和价值内涵。

回溯新时期具有非虚构特征的女性作家文本,《北京人》口述实录的文体形式高度契合主体在场和客观实录的非虚构文化品格,堪称女性非虚构写作的源头之作。然而,在《北京人》以散篇形式发表于文学期刊之初,评论界对文本的文类归属各执一词,并未将其认定为非虚构文学,《北京人》鲜明的非虚构形态与学术界精准命名的缺失构成悖反式的文学现象。20世纪80年代研究界对《北京人》文类认知的陌生与当下对女性作家非虚构类型的清晰指认形成截然的反差,从《北京人》解读的歧义纷呈到新世纪女性非虚构文学的学理确认昭示着文体与时代审美、情感动机之间的密切关系。以《北京人》为言说起点,回溯新世纪女性非虚构文学的衍变轨迹,有助于洞察口述实录文体的接受语境、叙述形态及价值功效,能为理解女性作家从文体角度摆脱性别意识的书写路径提供合理的解释。

一、回溯:《北京人》的文类归属、学界评价及接受语境

(一)文类归属的尴尬

《北京人》创作于20世纪80年代,受美国作家斯特兹·特克尔口述实录作品《美国寻梦》的影响,张辛欣采访了一百名普通民众,在轻松和谐的交流氛围中引导被采访者口述富有戏剧性的经历体验,客观记录叙述者的原生态话语,全方位展现民族的生态图景和国人的心态意绪。1985年初,《北京人》零散地刊发于国内的文学刊物,在栏目的归属问题上,五家文学刊物的编排结构呈现出学界对《北京人》文体认知的困惑和混乱。《收获》在小说和散文栏目之外开辟“口述实录文学”专栏用以安置《北京人》,《文学家》《作家》对《北京人》的文体界定是“口述体实录报告文学”,《钟山》将其编排至“小说世界”一栏,成为与中短篇小说并置的文本,《上海文学》在小说、理论、诗歌、散文、美术传统分类之外开辟出具有宽泛意义的“作家作品小辑”栏目,专辑中仅有《北京人》一篇。《北京人》栏目归属的差异既源于文学期刊对新生文体文类指向的无所适从,更与张辛欣跨越文体界域的写作倾向有密切的关联。依照传统的文体分类标准,携带新闻色彩的口述实录属于报告文学的外指性叙述语体,但客观呈现采访对象叙述话语的艺术方式使《北京人》作为报告文学的时效价值和思辨力量有所削弱。《北京人》叙事功能的实现依托于集束式结构的整合,单篇的抽离虽显单薄但依然充斥着丰满的人物形象和离奇的故事情节,具备了纪实小说的核心要素。基于既有的文体秩序,《北京人》兼具小说、散文、报告文学的文体特征和结构功能,跨文体的叙述表征导致文学刊物对《北京人》的栏目归属力不能逮。

(二)学界评价的两极化

与文学期刊编排《北京人》所属栏目的歧义化相呼应的是评论界对《北京人》文体认知的两极化现象。《北京人》以集束形式发表于文学期刊后,鉴于口述实录的跨文体性质,评论界针对口述实录文学的合法性展开了激烈论争。《当代文坛》《当代作家评论》以文艺争鸣的形式刊发了一系列对口述实录文学进行价值评判的学术成果,争论的焦点集中于口述实录的文体性质和艺术功能。以陈思和[1]30-32、李运抟[2]39-41、袁基亮[3]35-38为代表的学人将口述实录纳入宽泛意义的文学范畴中,充分肯定《北京人》的艺术构思和文体创新,从内容与形式的整合性视角剖析《北京人》借口述实录来反映现实、追踪心理的非虚构审美品格。与认可口述实录文学艺术价值截然相反的是以张跃生[4]38-39、李墨[5]52-53、梁永安[6]39-40为代表的学者对《北京人》文学性质的否定和拒斥,他们立足于文学的虚构性本质,认为口述实录文体的传真性抑制了作者的主观意识和情感流动,不具备文学艺术想象的本体属性,其文化功能仅停留于简单机械的复制而失之于独特精神理念的匮乏。观点的两极化倾向暴露出文体跨界现象所蕴含的学科归属疑难和价值认知混乱。

(三)接受语境的拘囿

《北京人》文类归属的尴尬与学界评价的两极化源于20世纪80年代非虚构文学接受语境的拘囿。非虚构文学在20世纪80年代初从美国传入,创作类型表现为非虚构小说和新新闻报道,中国学界对美国非虚构小说的代表作家、典型文本及艺术特征所进行的细致阐释,传达出评论界以非虚构小说为阐述焦点的研究导向。鉴于异域化的源初语境,非虚构文学最初在国内被狭义地理解为非虚构小说。依据中国传统的文体分类标准,非虚构与小说具有悖反化的本体内涵和审美风格,小说最初起源于神话,鲁迅提到“故神话不特为宗教之萌芽,美术所由起,且实为文章之渊源”[7]16。虚构性与想象力是小说的核心艺术特质,非虚构小说一词内蕴着难以兼容的冲突性因素,历来自觉遵守文体类型审美规范的中国学界对非虚构小说无法形成内在的学理认同,因此,20世纪80年代尊奉严谨文体意识的评论界并未广泛使用非虚构文学的指称,作为舶来词汇的“非虚构”遭遇了本土文化资源的解构和销蚀,在传播广度和诠释深度上与美国的燎原之势不可同日而语。

具备典型非虚构文学特征的《北京人》未被纳入“非虚构”的袋中,与同类作品数量的匮乏有重大关系。学者王晖、南平以乐观的态度认可《北京人》的文体实验色彩,提出口述实录体是“有意简化的”“成为非虚构的文学中最单一的文体”[8]243,批评话语寄寓着对非虚构文学文体实践多元发展路向的美好期许,反映出20世纪80年代文学创作领域尚未出现以意蕴深厚的丰富文本为支撑的非虚构文学潮流,文本肌理的单薄使非虚构文学并未成为宽泛意义上的概念性术语。由此观之,学术界对口述实录文学的困惑和创作界同类文学作品的贫乏导致了《北京人》在非虚构文学发展历程中被忽视和冷落的历史命运。作为具备现场感、真实性和行动力的《北京人》,理应被放置于新时期非虚构文学发展链条中的先导位置,沉睡文本的唤醒有利于女性非虚构文学思潮的源头追溯和衍变轨迹的纵向梳理。

二、流变:从宽泛议题的零度叙述到底层聚焦的文化反思

在追踪社会真相的驱动下,张辛欣和新世纪以来以梁鸿、黄灯、乔叶、孙慧芬、郑小琼、丁燕等为代表的非虚构女性作家选择了适宜于替弱势群体发声的口述实录文体。“口述实录体写作是集体型叙事的一种典型形态。”[9]215集体型叙事被苏珊·S.兰瑟视为边缘群体或受压制群体特有的叙事类型。[10]23为了探寻边缘化的群体声音,女性作家深入生活现场,创设访谈情境,以真诚的理念描摹与时代同频的被主流意识所遮蔽的生命存在和社会事件。“访谈以及交谈是一种人际间的社会关系”[11]257,建基于访谈之上的口述实录文学是女性作家从个人空间转向公共领域的主体关联性文体类型,女性作家将新闻学和社会学领域的口述实录方法应用于文学世界,拓展了作为审美主体的自我的观照视野,重塑了个人与客观世界的本质性关联。

鉴于创作语境的差异,《北京人》和新世纪女性非虚构文本在口述实录文体的呈现方式及作家介入现实的情感态度上大相径庭。《北京人》效仿《美国寻梦》的取材方式和构思技巧,采访了性格、职业、阶层分属不同领域的国民,地域辐射广,人员覆盖众,主题线索散,意图通过异彩纷呈的口述话语提炼本质化的民族精神和生命情感,散点透视的叙述视角隐喻着作家主观态度的抽离和淡漠。张辛欣以零度介入的立场展现采访对象的言说话语,其刻意屏蔽主观判断的姿态与充斥在新世纪女性非虚构文本中的情感抒发形成鲜明的比照,“高明的诗人在文体创造中,必须既似旧体,有所继承,又不似旧体,有所创造。”[12]49口述实录是女性作家进行非虚构创作时钟情的文体,但作家往往依循创作意图和时代语境进行文体的适时调整,《北京人》彰显出冷静的旁观者身份和散点辐射的结构方式,新世纪非虚构女性作家则以亲历者的角色探究具象化的社会问题,情感的关切和文化的反思流露于字里行间。与《北京人》相比,新世纪女性非虚构文学表现出强烈的问题聚焦意识和主体评判色彩,有效避免了《北京人》因结构零散和情感缺失造成的艺术感染力不足的缺陷。

(一)呈现内容:由议题的宽泛到底层的聚焦

采访对象的阶层背景影响着口述实录文学的呈现内容和叙述主题。《北京人》的访谈对象职业各异、阶层多元,叙述话语涉及的空间范围广泛。新世纪非虚构女性作家回到被时代潮流所遮掩的卑微个体的生存现场,摄录了城市化冲击下乡土中国的生态流变和乡民的命运更迭。纵览20世纪80年代到新世纪的发展态势,女性非虚构文学口述实录的内容经历了由宽泛议题书写到底层空间聚焦的时代变迁。

张辛欣在女性写作遭遇挫折后,不断反思自我与社会的内在关联,她受到《美国寻梦》文体技巧和叙述方式的启发,选取一百个普通人为观照对象,通过引导性提问记录人物的言行举止及传奇性经历,发掘采访对象不为外人所知的内幕和实情,在勾勒生活世态表象的过程中深入发掘时代信息和人性内涵。

《北京人》的采访对象涉及多元的行业领域和差异的社会阶层,宽广的辐射领域赋予文本独特的社会认知功能,但采访对象背景的驳杂和经验的悬殊无意间阻滞了中心议题的构筑,结构的散漫牵制了审美艺术的自足性品格。张辛欣运用散点透视的方法以一百个人的口述为结构框架,讲述者之间彼此独立,章节内部互不干涉,章节之间的平行叙述为立体图景的描绘和时代信息的容纳提供了结构上的便利,然而空间范畴中并置排列的人物话语在凸显宽泛观照视野的同时分散了核心主题的整合力度,互文性关联的匮乏阻碍了本质化思想意蕴的传达,无助于意识形态的凝聚和价值指向的明晰。

与《北京人》缺乏核心主旨的聚焦和中心议题的提炼有所不同,鲜明的底层意识和人性关怀是新世纪女性非虚构文学的精神要义。非虚构女性作家将叙述视点聚焦于底层社会,以深入现场的方式还原边缘群体的生存面貌,走访被宏大叙事淹没的“无声”社群,依托主体的口述话语全方位展览底层空间的物质恶化及精神荒芜。面对面访谈是新世纪非虚构女性作家观察底层世界的切入点,质朴鲜活的口语承载着底层社会的经济困窘、情感焦虑及命运失衡。梁鸿在创作之前,身份是一名高校教师,出身于乡村世界的她敏锐感知到受学术化体制裹挟所造成的与现实的隔膜,心灵的空虚及对自我意义的追寻撬开了梁鸿返乡书写的通道,她将故乡视为问题的载体,反思经济现代化建设对农村的侵蚀和肢解。《生死十日谈》对农村自杀现象的调研充满了温情的力量和严肃的思考,孙慧芬跟随调查农村自杀死亡及其自杀遗族的课题组进入翁古城的村屯,通过亲临灾难现场的近距离采访揭秘农民非正常死亡现象的情感归因及自杀遗族的心灵感受,在追溯死亡原因的过程中不断反思绝望感笼罩乡村时的抚慰之方。

(二)价值立场:由零度叙述到文化反思

在叙述态度上,《北京人》预设了零度干预的立场,张辛欣将设置的问题隐去,仅保留访谈者的反馈话语,赋予被采访者发声主体的地位。“零度的写作根本上是一种直陈式写作”[13]48,零度类似于新闻写作中的客观报道,“只准确地报道事实、对事实不作解释和评论的一种报道形式。”[14]11张辛欣选取一百个普通人作为访谈对象,不动声色地观察和记录叙述主体的言行,回避主观情感的介入和评判,运用集纳式结构不偏不倚地展示出多面向的生存景观和人生体验。《北京人》采访的对象形形色色,性格各异,张辛欣充分尊重人物的职业选择和情感经历,按照人物的原本面貌进行书写。《第一百零九将》借助乞讨人员的口述将乞讨组织的帮派特征、成员类别及活动流程娓娓道来;[15]505《在同一堵高墙后面》访谈了因兄妹乱伦而杀害妹妹的囚犯盖鲁军,贯穿全文的是盖鲁军对少年经历、杀人动机、狱内改造的介绍。[15]363《北京人》价值立场的隐匿源于直接引语的表达形式,直接引语即是“使用引号来‘原原本本’地记录人物话语,保留其各种语言特征,也通常带有‘某人说’这类的引导句”[16]145。出于阅读流畅性的考虑,张辛欣在《北京人》删掉引号和某人说的痕迹并有意隐去自我的声音,构筑了采访对象言说自我的叙述结构,充分赋予叙述主体展演外部行为和内心冲突的话语权力,有效保障了内容的权威性和真实感。在人物话语的表达形式中,直接引语的叙述干预轻、现场感受强,是客观叙事和中性报道的有效方式,张辛欣通过直接引语拉开与叙述人物和事件的距离,将采访者的声音放置于叙述的显要位置,刻意屏蔽自我的主观评判,零度叙述的文体风格借助话语形态的音响效果得以彰显。

与《北京人》零度叙述不同的是,新世纪女性非虚构文学充溢着内蕴丰富的情感体悟和理性反思,干预现实和主观介入的倾向十分明显。非虚构女性作家依据与讲述事件的关系将叙述者分为同叙述者和异叙述者,同叙述者指参与、经历事件的人,异叙述者是独立于事件之外但又参与讲述的言说主体。在新世纪女性非虚构文本中,采访对象作为同叙述者,承担了展现生活原貌的功能,作为异叙述者的女性作家秉持着人性关怀的精神对社会现象进行评议和反思。在话语形态上,女性作家运用非叙事性话语表达人生感悟、阐述理性思考。非叙事性话语“它主要指叙述者在陈述的过程中对事件或人物所进行的评述与解释”[17]96,是非虚构作品异叙述者主体特征的显著标识,承担着情感抒发、理性反思和生命启迪的审美功能。情感抒发隶属于感性认知的范畴,是女性作家在目睹现场景观、聆听人物话语之际形成的直观式感受。悲痛、荒凉、阴郁的晦暗情绪流淌在女性作家底层叙事的非虚构文本中,“但是我有一种疼痛,一种被无形之刀切割的分裂之痛。”[18]154“我的心疼得发抖”[19]102“另一种低沉的情绪袭上心来”[19]83,抒情话语在标榜客观实录的非虚构作品中并未离场,反而以显在的姿态穿插于事件的记录中,熔铸着观察者对底层世界的伦理关怀,是作家高尚品性和艺术涵养的精神表征。情感的介入源于作家蓄积已久的心理势能,为防止潜在能量的漫溢,女性作家试图运用理性话语来调控印象式的情绪感悟,通过追问规约人物命运的社会结构和人性内涵以达到对社会本质的思考。《女工记》针对留守儿童亲情缺失及犯罪青年低龄化的工业文明病症,不断反问“我们做过什么,我们的社会为这些孩子的成长提供了怎样的环境”[18]97,理性反思话语蕴含着作家对社会问题所涉及的经济体制、伦理道德、意识形态等制约性因素进行的深层追问,渗透出宏观视野下知识分子的人类本位意识。非叙事话语中情感抒发和理性反思的言说最终落脚于生命智慧的启迪,女性作家剥离了具体的人物行为和事件场景,从生命存在的角度揭示被日常叙事所遮蔽的生活哲理。“生活是日常的琐碎,充满油烟味。”[18]3“在贫穷到极点的时候,邪恶,也许是一种力量。”[19]82“正和邪从来就是势均力敌,厮杀至今。”[20]30新世纪女性非虚构文本蕴含生命智慧的诗意表达具有洞察生活真谛和人性底蕴的叙事功能,最终指向超越生命本体属性的人生意义的发现,从话语形态角度实现了异叙述者意识形态权威性的建构。

三、寻因:时代语境的变迁和情感距离的预设

(一)时代语境的变迁

在场性和真实性是非虚构文学本质意义上的审美品格,口述实录文学作为非虚构写作中高度忠实于客观现实的文脉分支,势必受到时代语境和主流意识的影响。《北京人》与新世纪女性非虚构文学在口述实录文体的运用中呈现出截然不同的组织形式和价值立场,与作品产生的社会结构、生活模式、文化心态有紧密的关联。

《北京人》创作之际,新时期思想解放的春风席卷了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教育、伦理等诸多领域,激进乌托邦的革命狂热被经济建设所取代,政治的权威地位不断遭到消解,文学的审美原则从超越性的崇高理性转变为世俗化的物质享乐,作家排斥附加于生活之上的超然之物,倡导回到本真的生活状态。《北京人》以一百个普通人的自述为组织框架,从表层结构看,张辛欣始终保持中立,悬置立场,让事实本身呈现自明性,但是文学创作是典型的主体行为,作家的情感趋向、审美态度、文化观念必然会在话语形态中或隐或显地流露出来,从文学与时代的关系视角加以审视,《北京人》展现出与时代同步的精神指向。以题材选择的比重和篇幅来看,张辛欣对行走在体制改革前沿的人物和事件进行重点着墨,《离土农民》讲述思路活泛的农民感应到市场经济的发展机遇后果断远离故土、游刃有余地在都市发家致富的独特经历,《明星》《经理》《龙门阵》记录了人物对平均主义大锅饭的抨击和市场化奖惩制度的期盼,《万元户主》中的女农民更是赤裸裸地流露出对经济富足的炫耀和文化的鄙视。在结构艺术上,《北京人》放弃历时性的事件梳理和因果律的行为探源,有意采用横截面的描写方式,保留与时代主流意识合拍的经验片段,社会经济体制改革的宏大语境及落实到个体实践的行为反馈借助口述实录方式得以精准捕捉。

新世纪女性非虚构文学是作家对城市化进程所衍生的社会问题进行反思的精神产物。新世纪以来,执迷于物质文明和工业生产的现代社会在经济格局、精神信仰、人际关系、空间场景等诸多面向中发生史无前例的重大结构转型,物欲弥漫的时代精神侵袭着中华民族数千年赖以为计的礼义秩序,宗法伦理维系的农耕文明逐渐被金钱至上的消费社会所腐蚀,与物质繁盛相对照的精神空虚、道德沦丧、关系疏离成为尖锐的社会问题,引起有识之士的广泛关注。新世纪女性非虚构文学是对结构失衡的离乱世界的有力回应。《中国在梁庄》《生死十日谈》再现城乡结构转型过程中农村衰败凋敝的空心化现象,客观还原现代经济浪潮冲击下农民的生存焦虑及无所适从;《拆楼记》集中展现与城镇化建设相伴而生的农村拆迁、征地、赔偿等涉及农民切身利益的社会问题,言说出故乡文化精神的变质及内在肌理的紊乱;《女工记》《工厂女孩》以细致的笔触勾勒出单调枯燥的流水线机制对女性身体的摧残和精神的侵蚀。女性作家以底层叙事为突破口,深入挖掘具有时代表征的社会问题,从扎根于吾乡吾土的生存现实取材,以超越性别意识的阶级视角反思诞生于民族肌质上的深层病因,依循以小见大的思维路径,通过个体经验的书写映照出普泛性的时代病症。

(二)情感距离的预设

情感距离是影响叙述态度和选材倾向的重要因素,作者与采访者关系的亲疏对审美的艺术呈现方式具有内在的规约性。张辛欣与被采访者的关系疏远、淡漠,缺乏地缘亲缘的情感联结纽带,她与采访者并不熟识,在采访之前,二者没有密切的联络和深入的了解,采访中始终保持着人际交往的礼貌性距离。关系的疏离必然限制着作者的情感投入,《北京人》仿若摄像机纯然记录广泛领域叙述主体的言行语态,不加修饰地还原凡人俗事,作者的情绪反馈和理性反思因实存的心理距离而被隐匿于采访者的口述话语中,局外人的视角和客观的写作姿态形塑了《北京人》超然淡泊的美学风格。

在新世纪非虚构作品中,女性作家与访谈对象的情感关系熟稔,二者拥有共同的文化记忆和相似的生命体验。梁鸿出生于河南邓州,《中国在梁庄》《出梁庄记》是她以村庄女儿的身份调研故土人事更迭的艺术结晶,与村庄割舍不断的伦理关联使她在目睹现实景观与记忆乡土的落差时不由自主地触景生情,留恋往昔故园的诗意与痛惜今日乡土的凋敝之情油然而生。郑小琼对女工苦涩生存状态的实录式描写源于她的工厂女工身份,她拥有十年的打工经历,因此她对女工饱受的压抑、绝望、痛苦感同身受,切身的体会使原本模糊化边缘化的女工形象转化为鲜活独特的个体生命标识。丁燕为了展现女工的生存环境和情感状态,去工厂卧底200多天,依凭与女工的零距离接触,《到东莞》高度还原了现场,打破了虚构文学对底层群体的空泛想象。女性作家对自我的身份属性进行了调适,她们回避了惯于以启蒙为使命的知识分子角色,秉持与叙述对象同一性的价值立场,在生活现场记录人物话语、感受时代氛围,传达出与对话主体同呼吸共命运的文化理念,并在一种“集体型叙事”中曲折传达出一定程度上的女性声音[21]163。

口述实录文学是以艺术审美方式将通过新闻访谈、社会调研等跨学科方法收集的口头话语进行整理加工的纪实性创作,在还原生存本相方面具有独特的文体优势。女性作家在非虚构文学中倾向于选择口述实录文体,源于这一文体蕴含的双重叙述主体身份,作家和采访对象叙述话语比重的适时调整成为声音维度中意识形态建构的有效策略。从20世纪80年代到新世纪,口述实录文学经历了从作家完全出让权力到部分让渡权力、从借鉴西方模式到观照本土问题的发展流变,具备灵活调配叙述者声音功能的口述实录文学为女性作家提供了自由出入客观世界与情感场域的便捷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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