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与《滑稽圆舞曲》的空间意象书写

2022-12-16 15:21汪云霞戴思钰
江汉论坛 2022年11期
关键词:圆舞曲方鸿渐布里

汪云霞 戴思钰

阿道斯·赫胥黎 (Aldous Huxley,1894-1963)被T·S·艾略特称为当代英国四大小说家之一①,他以敏锐的观察力和渊博多智的学识著称,尤擅表现战争语境中知识分子的生存景观。其小说《滑稽圆舞曲》 (Antic Hay) 与 《旋律的配合》 (Point to Point) 《克鲁姆庄园》 (Crome Yellow) 等作品,揭示了两次世界大战期间英国知识分子的生活状态和精神困境。中国小说家钱钟书(1910—1998) 同样以对战时知识分子的观察与剖析见长。海外学者曾指出钱钟书与赫胥黎之间存在一定文学渊源。耿德华(Edward M. Gunn) 认为钱钟书阅读过赫胥黎小说并受其影响,“虽然钱钟书只不过偶尔援引英国现代作家的作品,但毫无疑问地读过他们的作品,其中既有D·H·劳伦斯、T·S·艾略特,又有瓦渥和奥尔德斯·赫胥黎”。②胡志德 (Thedore Huters) 则指出两人在讽刺艺术上有相通之处,“钱的小说也正是在一个方面与阿尔德斯·赫胥黎以及伊夫林·沃的作品相合,即把社会名流形象串联在一起加以挖苦嘲讽。”③

对比《围城》与《滑稽圆舞曲》,我们发现二者之间有着更为内在的关联。“《围城》和《围城》中对鸿渐的处理所表现的社会,是一个旧事物毫无意义的不肯退场,而一个大胆地讽刺和超越旧价值观的新秩序尚未形成的社会。”④而在《滑稽圆舞曲》中,“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的英国社会正处于动乱之中;能上能下观念和浪漫主义理想的破灭使得人们不能正视思想、感情或现实,无法维系梦想或尊严。”⑤两部小说中的知识分子都被裹挟进战后的空虚中,试图借助建立在自我欺骗之上的爱情填补空虚,他们不断逃离,却在逃离中逐渐沦陷,直至四面楚歌,被空虚彻底围困。而两部小说的逃离和围困主题正是通过一系列空间隐喻得以实现,空间书写是二者最根本的相通点。

《滑稽圆舞曲》文本内部充斥着多种空间意象如实验室、教堂、家宅等,它们既是故事发生的场所,也是情节发展的线索,还是人物精神状态的缩影。《围城》中方鸿渐所处空间主要是家、学校和报社,每个空间都以逼仄的形态对其进行精神挤压,方鸿渐始终是这些空间的他者,虽置身其中却又不真正属于其中。两部小说的标题也颇具空间隐喻色彩,“围城”的空间象征性不言而喻,“圆舞曲”则体现了时间流逝中空间行动的复沓和循环,“滑稽”意味着这种行动的徒劳和无意义,沦为一种始于斯终于斯的狂欢表演。《围城》与《滑稽圆舞曲》的联系突出地表现在四组空间意象的对应书写之中,即伦敦穹顶模型与三闾大学、实验室与家宅、地下室与箱子、乡村与城市。

一、伦敦穹顶模型与三闾大学:想象的乌托邦

《滑稽圆舞曲》与《围城》建构了伦敦穹顶模型与三闾大学这两个乌托邦想象空间。前者寄寓了英国知识分子幻想破灭后的绝望挣扎,后者则演变为战时中国的“造谣学校”,生活其间的知识分子基本不存幻想,大多以悲观淡漠的态度审视一切,沦为时代的失语者。

《滑稽圆舞曲》中,建筑师老冈布里尔构筑了一个伦敦城市的穹顶模型。这个穹顶模型精巧完备,具体而微地呈现出理想化伦敦城的细节构造。模型总体由外向内收缩,使内在空间向中心聚拢。老建筑师将模型视若珍宝,着力维护其内部空间形态,因为这个模型保存着过去的幻梦与未来的期待,仿佛拥有了它,就拥有了整个伦敦城的光荣与梦想。然而,这种人造的穹顶空间不堪一击,小冈布里尔无意之间就砸碎了其间的教堂模型,既显示了穹顶模型的脆弱性,也暗示了老建筑师乌托邦理想的悲剧性和悖论性。

老冈布里尔设计的穹顶模型是其对伦敦城的个性化理解与梦想化呈现,属于空间形式的乌托邦。乌托邦是一个人工制造的孤岛,它是一个孤立的、有条理地组织的且主要是封闭空间的系统,这个孤岛的内部空间的秩序安排严格调节着一个稳定的、不变的社会过程。⑥老冈布里尔的穹顶是为人类精神与想象力而造,并以此审视战后英国社会的诸多荒谬愚蠢。模型承载着批判与超越的功能,引导人们突破僵化思维,面向未来时空。然而,它注定只是美好的幻想,因为“他们更喜爱腐臭的气味、不见天日的凝滞空气、肺结核与佝偻病;他们更喜爱丑陋、卑鄙与尘土;他们更喜欢扭曲的人体、头脑空空的病态身体”⑦。乌托邦的理想空间想象与伦敦城的现实空间状态形成强烈反差。前者的光明洁净笼罩在后者的猥琐不堪之下。一战后的英国,多数建筑师被整合进社会资本体系中,其建筑理想被吞噬,设计的作品只是没有灵魂的空壳。老冈布里尔的穹顶模型无法对抗现实资本的运作,陷入了失败的泥淖,最后他只能屈从于资本的力量,将模型卖给他人,暗示其乌托邦理想的破碎。正如哈维强调的,必须从现实的时代状况出发来建构乌托邦理想,而不能漂浮于高高的云天之上,因为此种乌托邦理想乃是纯粹的、想象的空间。⑧

与穹顶模型相得益彰的一个重要意象是冈布里尔设计的气垫裤。“这是一种能膨胀的充气囊袋,象征着人物自己与现实的隔离。他隐藏在有气垫的外套背后的冷漠态度以及他的胡须使他的形象变成了‘完人’。”⑨气垫裤充盈着躁动不安的气体,将人体与现实隔离,这似乎是冈布里尔对未来生活的乌托邦幻想。然而,气垫裤禁不起外力挤压,一戳即破,如同一战后英国知识分子的幻梦。

《围城》中的三闾大学也可视为失败的乌托邦模型。它处于平成县乡下,面溪背山,封闭的校舍充满压抑感。高松年按照自己的设想组建这所大学,招揽人才,并借鉴牛津与剑桥的办学模式,推行导师制与师生共同生活原则。然而,学校在实践过程中却形成了严密的监视制度,造谣之风愈演愈烈,最终成为失败的乌托邦。福柯指出:“工厂、学校、军队都实行一整套微观处罚制度,其中涉及时间、活动、行为、语言、肉体、性。”⑩三闾大学正是这样一所规训机构,方鸿渐在此身体和精神遭受了双重监禁。福柯认为,有纪律的社会会以监控为手段,对生活的诸多方面进行无时无刻的监视。⑪三闾大学号称“造谣学校”,在这个封闭空间里,师生的一言一行都受到严密监视,成为敌对派系攻击的理由,任何过失都会遭到心灵上的惩罚。赵辛楣认真勤勉,却因对汪太太的暧昧而被指责,李梅亭之流则混得风生水起。借助于这一空间符号,钱钟书不仅对知识分子进行了批判,还对人性的复杂性予以剖析,传达出对人类命运的隐忧。

在大学乌托邦场域中,方鸿渐表现出了典型的围城心态:犹疑而纠结。一方面,他依附于现实空间,心甘情愿地困守其中。另一方面,他强烈渴望逃离。方鸿渐不断逃离的过程,即其命运循环往复的过程。从留洋归来的众星捧月,到前往内地的志气消沉,到了三闾大学后,先是教授职位成了泡影,接着陷于同事的紧张关系而被放逐,其逃离路线呈现从上海到内地到香港又复归于上海的闭环。逃离之旅的起点也是逃离之路的终点,形成了螺旋状的圆形结构。钱钟书曾说:“窃尝谓形之浑简完备者,无过于圆。”⑫他推崇“起结呼应衔接,如圆之周而复始”的圆形结构,并且指出:“近人论小说、散文之善于谋篇者,线索皆近圆形,结局与开场复合。或以端末钩接,类蛇之自衔其尾,名之曰‘蟠蛇’章法。”⑬《围城》所创造的封闭的圆形结构与三闾大学这一封闭的空间意象互为呼应。

二、实验室与家宅:“圣化构想”或“悲观构想”

两部小说分别塑造了实验室与家宅这样自成一体的空间意象 , 它们均具有一定的密闭性与逼仄性,与小说人物颓废躁动的精神状态相吻合。

《滑稽圆舞曲》中,希尔沃特对维维什夫人因爱而不得陷入痛苦,他将自己封闭于狭小的实验室,循环往复地踏着自行车。在不断地踩踏板的过程中,他幻想自己日行六七十英里,奔赴朴茨茅斯,奔赴剑桥,直至去往遥远的天边。其疯狂踩踏的车轮具有圆形形态和封闭的特质,希尔沃特机械而疲惫地踩动踏板,却不知目标在何方。他的行进只是假象,他从未离开狭小的实验室空间。他妄图征服时间,却被时间凝固成了某种空间状态,沦为实验室的一个自动装置仪式。

实验室与外界仅靠窗子联结。窗户是情节出现的主要场所,是危机、堕落、复活、更新、彻悟、左右整个一生的决定等事件发生的场所。⑭窗户成为两个世界的分界线。实验室内的有限空间,通过窗户与室外的无限空间联结。窗户的开合暗示着人物心理空间的开合。然而,小说中的这扇窗始终紧闭,排斥与外部空间交流的可能,狭窄封闭的实验室正是希尔沃特狭隘偏执性格的写照。希尔沃特的活动被实验室空间限制,其杂乱的思维却跃然窗外,由此扩展了小说叙事的物理空间。

小说还描摹了小冈布里尔携女伴出入舞场跳圆舞曲的细节,小冈布里尔在舞步飞旋中感受到的是无尽的空虚与狂欢后的麻木。他跳的是一种节奏鲜明的双人华尔兹,看似华丽,然而不过只是在原地踏步,舞毕大汗淋漓却仍处于原点状态。这与希尔沃特的自行车轮有异曲同工之处,象征主人公目标的迷失以及空虚中的自我狂欢。

巴什拉在《空间的诗学》中指出,“家宅”是最重要的空间意象,它具有私密性、巨大感、内外感。⑮《围城》中方鸿渐与孙柔嘉回上海后置办的住宅,成为小说的关键意象。于方鸿渐而言,小屋是充满矛盾的空间,既承载了甜蜜的回忆,又见证了自己被轻视的现实。小屋现代化的外表和衰朽的内部与方鸿渐故作冷静实则杂乱的内心相契合。方鸿渐对小屋经历了由依恋、嫌恶到逃离的过程,在此过程中,它逐渐失去了作为身体与灵魂庇护所的意义,呈现出压抑封闭的特质。父亲搬来的祖传老钟更强化了小屋的衰败气象。从孙柔嘉投奔姑妈开始,滋生在方鸿渐心中的自卑感便为家宅温暖感的撕裂埋下了伏笔,这种撕裂因夫妻和解与方鸿渐的退让有所延宕,小屋暂时不失为一个相对稳定的空间,具备梦想空间的内涵。随着方鸿渐从报馆辞职,小屋的安全感被彻底撕裂,生活其间的方孙二人在破碎的空间分道扬镳。

从实验室与家宅意象可窥见中西知识分子心理空间的异同。索维尔将知识分子的社会构想分为被圣化的构想与悲观构想。⑯《滑稽圆舞曲》中一战后英国知识分子所拥有的可谓是圣化构想,而《围城》中二战背景下的中国知识分子则怀抱着悲观构想。虽然温菲尔德·罗格斯将赫胥黎的哲学立场定义为悲观的人本主义⑰,但从这部小说来看,他仍然赋予笔下的知识分子以神圣化想象的可能。20 世纪欧洲知识分子企图塑造一个理想社会,这几乎成为其精神鸦片。⑱对社会乌托邦式的构想导致了在现实中的巨大心理落差。一战打破了英国人的维多利亚梦,浪漫主义理想破灭,知识分子难以维系梦想与尊严。《滑稽圆舞曲》中的希尔沃特将自己视为圣人般的精英,沉浸于生物学研究中无法自拔。战后知识分子普遍陷入无限空虚与自我怀疑之中,希尔沃特绝望地发现自己对爱情与事业的幻想被现实击溃,只好借疲劳逃避情感。但无论如何,他至少还曾怀揣着对自我与社会的浪漫想象。相比之下,《围城》中的知识分子多呈现出对自我与社会的悲观想象。他们处于二战时期中国积贫积弱的历史语境,颓败的现实使其难以产生超越性的浪漫想象。他们目睹社会的弊病却无力解决,只能沉浸于无尽的悲叹之中。方鸿渐看透了生活的本质,他对自己始终是绝望的。自向唐晓芙求爱失败始,他几乎就从未产生过幻想,不断随波逐流,自我沉沦。

《滑稽圆舞曲》中在封闭实验室反复踩动踏板的希尔沃特怀抱着对社会的圣化构想,始终期待着凭借个人努力改变颓败的命运,虽然一切努力不过是徒劳。《围城》中日渐衰颓的家宅空间则象征着社会的悲观构想,方鸿渐在此目睹自己注定悲剧的命运而无所作为。其实,所谓“圣化构想”与“悲观构想”不过是一体两面而已,二者并非泾渭分明,且可能相互转化。总之,它们共同折射出中西知识分子在战争阴影笼罩下的精神萎顿状态。

三、地下室与箱子:“疯狂症”或“失语症”

两部小说中的战时知识分子遭受着严重的精神危机,他们将自我的真实藏匿于隐秘的角落,或在其间疯狂,或就此沉沦。这集中体现于地下室与箱子意象的书写中。

《滑稽圆舞曲》中,画家利皮亚特居住于地下室,这个狭小的空间阴暗潮湿,却包孕着利皮亚特燃烧的激情与疯狂的梦想。在此,他向维维什夫人倾诉梦想与爱意;同样在此,万念俱灰的他以自杀结束生命。地下室里的利皮亚特处于极其矛盾的心理状态。一方面,他对室外的繁华空间非常向往,渴望作品得到世人接受;另一方面,他对外部空间产生不安全感。他既想挣脱束缚梦想的地下室空间,却又对此产生强烈的依恋。面对命运的无常,利皮亚特最初的反应并非逃离,他在画作中传达的是永不言败的抗争精神,可这样一位普罗米修斯式的人物,却在噩梦般的圆形监狱里无处可逃。面对着画展的失败、爱人的背叛以及世人的嘲笑,利皮亚特陷入疯狂与绝望。在屡遭打击后,他放弃了自我救赎,宁愿躺在地下室中腐烂也不再理会外部空间的光影声色。最终凭借艺术家的想象,利皮亚特在肉体死亡的瞬间,灵魂飞升出物质世界邪恶的圆,获得了虚幻中的自由。

《围城》则凸显了李梅亭的箱子这一意象。这个大铁箱自成一个封闭空间,贯穿李梅亭前往内地的始终,是其最珍视的财产,他几次三番地舍命维护。巴什拉指出:“箱子里有难以忘怀的事物……它自身的存在属于我们,并且我们永远不愿意全部说出来……每个隐私都有它自己的小箱子,这个绝对的隐私紧紧地封闭起来,避免任何冲动。”⑲箱子在小说中是一个叙事焦点,它反复出现,暗示了主人隐藏的秘密。这一秘密因箱子打开而暴露:箱子内部呈现橱状,密布着一格格小抽屉,抽屉里装着排列整齐、便于索引的卡片和倒卖到内地的西药。借助于箱子空间,他掌握了在学界招摇撞骗的资本以及战争年代的财富密码。他小心翼翼地隐藏着秘密,并为秘密险些被发现而恼羞成怒。“关闭的小箱子总比打开的小箱子里面的东西多。检验使形象死亡,想象永远比体验更广阔。”⑳李梅亭对箱子秘密的守护象征着战时知识分子道德和精神上晦暗不明的尴尬状态。

有学者指出,“失语”与“疯狂”是知识分子的常见病症。㉑如果说,《滑稽圆舞曲》中知识分子体现为疯狂症,那么《围城》中的知识分子则体现出失语症,地下室与箱子即象征了这两种症候。罗伯特·贝克认为,《滑稽圆舞曲》传达了普罗米修斯式的浪漫主义精神。㉒战后一些英国知识分子陷入了幻想破灭后的狂欢,呈现疯狂的病症,以及疯狂到极致后的空虚。他们流连于奢华的物质享受,从对理性的强调转向了对感性的追逐,最终走向精神贫瘠,“没有梦想,没有信仰,没有死亡”㉓。长期居于地下室的利皮亚特沉醉于狂欢中,疯狂追逐绘画梦想,燃烧和耗尽了普罗米修斯式的激情。《围城》中,方鸿渐、李梅亭等中国知识分子则面临着伦理失范的道德迷失以及现代性冲击带来的身份迷失,从而导致了精神失语症。

四、乡村与城市:爱情的两极世界

乡村以其自然、神秘与开放的空间特质召唤着人性的真纯、生命的激情和爱情的甜蜜。通过乡村空间书写,《滑稽圆舞曲》中的艾米丽被塑造成了纯洁天使,借以反衬城市空间中爱情与道德的虚伪。小说以大量笔墨描摹小冈布里尔与艾米丽的恋情,两人情感的推进与乡村空间情境的建构融为一体。在乡野之间,冈布里尔感到的是纯粹和宁静。两人幽会之地是春意盎然的林边村舍,花草树木既是爱情的见证,也是爱情的催化剂。乡野情境象征着人与自然的本真状态,也象征着知识分子暂时获得了精神的诗意栖息。乡村空间对艾米丽的影响最为深刻,诗意盎然的乡村空间培养了其纯洁的心性,却也使其过于天真脆弱,在感情受创后将自己层层包裹,进而选择逃离。

相对应地,城市空间是金钱与贪欲的世界,由无生命的机器统治。《滑稽圆舞曲》所展示的伦敦城黯淡阴冷,行尸走肉般的男女无望地饮酒作乐,人与人、人与自然陷于紧张状态。围困于城市空间的英国人,感到肉体与灵魂的双重流浪。小冈布里尔为体验恋爱的狂欢,借助气垫外套和定制胡须将自己伪装成“完人”在伦敦城街头游走,成为城市空间的游荡者。在城市空间中,他察觉到教师生活的空虚,慨然辞职。然而费尽全力摆脱事业围城的他转瞬进入爱情的围城,被缠绕在无休止的无意义中。经过了数次失败的恋爱,小冈布里尔最终逃往巴黎,以为只要逃离空间上将人囚禁起来的圆形监狱,便可回到自由的过去。然而,值得思考的是,他逃到巴黎后的命运如何?当巴黎也无法成为容身之所,又该如何?小说并未给出解释,答案却是可以想见的:不是堕落,就是死亡。物理上的逃离有特定的边界,供小冈布里尔逃离的范围是有限而非无限的。巴黎是个纸醉金迷的世界,小冈布里尔又如何抵御繁华世界的灯红酒绿,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再次陷入伦敦生活的怪圈,再次发现生活的无意义,一次次的后退终将导致小冈布里尔无处可逃。

同样地,《围城》中的上海与香港也是充满欲望的都市空间:“上海这地方比得上希腊神话里的魔女岛,好好一个人来了就会变成畜生。”㉔上海这座城市承载着阴谋、算计与疏离,而乡村内地则承载着甜蜜爱情的幻梦。在前往三闾大学的郊区,方鸿渐与孙柔嘉做了相同的梦;在处于乡村的三闾大学,两人成为密友并相恋。恋爱虽不太甜蜜,但却互相理解、互相扶持。两人间的首次裂痕出现于从三闾大学出发的轿子上,此时仍处郊区,因此争吵也是小规模、间歇性的。等到两人回到上海,浮华的城市空间给双方带来极大压迫,使其在心态上发生激变。他们被暴戾的气息笼罩,爆发出无休止的争吵。进入城市空间后的孙柔嘉体现出了明显的封闭性与偏狭性,她想控制方鸿渐,迫使其与方家决裂,这使方鸿渐感到厌恶。家庭的牵扯、战争的环境乃至工资的高低都成为两人争吵的导火索。于方鸿渐而言,乡村是梦幻中的温柔乡,而城市则是现实中的围城。小说文体交融“叙事”与“说理”㉕。

两部小说中,城乡空间的转换象征着爱情的两极世界,预示着爱情关系的走向与发展。开放的乡村空间带来心灵的契合,而一旦回到城市空间,小说人物的情感关系就面临危机。

从伦敦穹顶模型到三闾大学,从实验室到家宅,从地下室到箱子,从乡村到城市,《围城》与《滑稽圆舞曲》中的四组空间意象共同揭示出中西知识分子在战争语境中的生存境遇、价值取向和精神状态,一定程度上也呈现出钱钟书接受赫胥黎影响的痕迹。两部小说的知识分子对社会都曾拥有过乌托邦想象,然而,在战争废墟之中,他们或是抱着“圣化构想”而遭遇“疯狂症”,或是怀揣“悲观构想”而患上“失语症”。空旷自然的乡野空间曾使其得到片刻休憩,短暂性地治愈伦敦或上海的都市梦魇,然而,乡村终究不是久留之地,他们不得不在都市空间辗转徘徊,徒劳挣扎。两部小说在叙事模式上都采用了圆形结构,一如小说人物循环往复的命运,也与小说的空间书写相互呼应。

注释:

在采访过程中通过以上问题对学生进行提问,可以有效地了解到当前湖南高校非英语专业大学生对于英语的重视程度、展开英语自主学习的动机以及过程中存在的问题与不足,从而进行数据总结,得出相应的调查结论,实现此次现状调查的目标。

① Enroth Clyde, Mysticism in Two of Aldous Huxley’s Early Novels, Twentieth Century Literature, 1960, 6(3), p.123.

②⑤⑨ 耿德华:《被冷落的缪斯:中国沦陷区文学史(1937—1945)》,张泉译,新星出版社2006 年版,第296、298、299 页。

③④ 胡志德:《钱钟书》,张晨译,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0 年版,第6—7、210 页。

⑥ 参见托马斯·莫尔:《乌托邦》,戴镏龄译,商务印书馆1982 年版,第68 页。

⑦㉓ Aldous Huxley, Antic Hay, New York: George H. Doran Company, 1923, p.185, p.63.

⑧ 参见大卫·哈维:《希望的空间》,胡大平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 年版,第229 页。

⑩⑪ 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刘北成、杨远婴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 年版,第201—202、112 页。

⑫ 钱钟书:《管锥编》,中华书局1979 年版,第11 页。

⑬ 钱钟书: 《谈艺录》,中华书局1979 年版,第229 页。

⑭ 参见巴赫金: 《巴赫金全集》 第3 卷,白春仁、晓河译,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 年版,第450 页。

⑮⑲⑳ 加斯东·巴什拉:《空间的诗学》,张逸婧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 年版,第24、91、95 页。

⑯ 参见托马斯·索维尔:《知识分子与社会》,张亚月、梁兴国译,中信出版社2013 年版,第93 页。

⑰ Winfield H. Rogers, Aldous Huxley’s Humanism,The Sewanee Review, 1935, 43(3), p.262.

⑱ 参见雷颐等:《知识分子与中国社会》,中信出版社2014 年版,第26—27 页。

㉑ 参见陶东风:《知识分子与社会转型》,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 年版,第27 页。

㉒Robert S. Baker, The Fire of Prometheus: Romanticism and the Baroque in Huxley’s Antic Hay and Those Barren Leaves, Texas Studies in Literature and Language,1977, 19(1), pp.60-82.

㉔ 钱钟书: 《围城》,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 年版,第133 页。

㉕ 郝敬:《论中国古代小说叙事的文体获得与理论确认:从殷芸到欧阳修》,《西南大学学报》 (社会科学版) 2021 年第 6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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