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康》·中国小康网 孙媛媛
收获 谈及在意大利工作和生活的收获,唐子砚坦言,学会了用多种不一样的思维看待和思考问题。供图/采访对象
唐子砚,80后,2017年获得罗马国立美术学院艺术心理治疗硕士,2019年进入佛罗伦萨大学攻读临床心理学硕士,同时在梵蒂冈博物馆和罗马心理医疗系统参与艺术心理治疗工作,是意大利认证心理治疗师。曾出版诗集《罗马信笺》,现居意大利从事艺术心理治疗工作。
大部分工作日,唐子砚早晨固定在六点四十五分起床,因为住在远离市中心的乡下,房子是中世纪老旧古城堡的一部分,厨房连着露台,所以七点可以坐在露台上看着山谷喝杯热咖啡,迎着朝阳,望着不远处树林里弥漫着的春雨秋雾。虽然是欧洲的深山,但常常会感觉自己身处马远山水画面的一角,远山朦胧,云雾迷离,深邃清远,又或是置身于牧溪的画中。
用完早餐后,唐子砚坐一小时短程火车去罗马市里的心理治疗中心工作。她每周会有几天在自己的工作室里,以网络视频的方式远程接待世界各地的来访华人和线上团体。
结束一天的工作,或者一段时间的辛劳之后,作为艺术心理治疗师对自己的照顾也是很重要的。住在乡下,邻近几乎没有商业机构。夜里极静,一个人做晚饭的时候听听音乐,喝点葡萄酒,之后看电影,阅读书籍,是她感觉最放松的时刻。“人最忠实的感官故乡可能就是胃,虽然我住的乡下盛产松露、葡萄酒、牛肝菌……但是想吃适口的家乡菜还是要自己动手。”近期因为青少年的个案增加,所以晚上增加了新的项目—研究新款电脑游戏,比如“极乐迪斯科”“伊蒂芬奇的回忆”等,都是极有意思的文本,“我相信,五个世纪以后,也许人们对待这些游戏会如同当今人们对待莎士比亚作品的态度一样”。
心理治疗门派有很多,事实上精神分析和CBT(Cognitive Behaviour Therapy)在国内是主流。为什么选择艺术心理治疗呢?唐子砚回答:在国内的时候,她学习的是艺术史论专业。之后,又学习了十年心理动力学。“我非常热爱艺术,也爱心理学,我在高一的时候读过《梦的解析》,还逃课在书店里看一本叫《潜意识的诠释》的书,当时读得如痴如醉,后来攒零花钱把它买了下来。我很喜欢精神分析……但我一直在想,世界上可不可以有一种比精神分析更温柔、更稳定,更多的是呈现和理解,而非评判的心理治疗方式?”
三十一岁那年,唐子砚得知意大利有艺术心理治疗专业,就从武汉文联辞职出国进修。“当年只有英国、美国和意大利这三个国家有艺术心理治疗专业。我喜欢有历史感的国家,但英国只有私立学校,很贵。美国似乎不太能够看到一个相对完整的艺术发展历史脉络。而意大利是国立大学,我在经济上能够负担,所以就选择来意大利了。”
很长时间,艺术给予世人的认知更多来自它的欣赏性和无功利性。但事实上,从弗洛伊德时代就有研究证明,主动的艺术创作,对心理创伤有很好的治愈性,也就是说,艺术创作具有治愈心理困境的功能。
在梵蒂冈博物馆和罗马心理医疗系统参与艺术心理治疗工作,被唐子砚视为人生最珍贵的经历之一。但也绝非一帆风顺,“刚到意大利时语言不够好,又已经过了三十岁,学语言比起小年轻要吃力。因为在国内是靠语言写作工作的,可以用母语表达有深度的内容,但到了意大利只能像幼儿一样说简单的话语,心里感到非常憋屈。”那时,她白天在学校上课,晚上去对于当时经济能力而言很贵的语言学校拼命学习……时过境迁,现在回忆起来,其实那段时光令她感到很快乐。
世外桃源 唐子砚现在的居所位于其中。供图/采访对象
第一次进入梵蒂冈博物馆的时候,唐子砚的感受是,“假设世界上有神,而神想给自己在人间建立一座人文花园,那一定就是这里了!梵蒂冈博物馆的美,令人震撼到无法用任何语言表述,只能亲自去感受。”当时进入梵蒂冈博物馆工作,是与一位意大利国宝级文物艺术修复大师一起,为盲人做审美疗愈工作,这是梵蒂冈博物馆与罗马美术学院合作的一个项目。
“上午与盲人们一起用触觉和嗅觉欣赏艺术作品,然后一起在修复中创作,下午馆长给我们讲艺术史的课程。”这个项目结束后,有次唐子砚带策展人好友参观梵蒂冈,他在博物馆里逛着,突然看见一组照片,大叫:“这不是你吗?”唐子砚才发现一个厅里展示着她当时创作的艺术作品,还有和同事们一起的照片也贴在墙上。“我当时特别震惊,立即拍下来给团队的小伙伴们看,居然没一个人知道。这件事之后,我发现名利对我们真的没那么重要,年轻时在体制里工作时还比较在乎文章得奖、署名什么的,但现在更重视内在体验和所做的实实在在的事情,这些成了我凝聚性自我的一部分。此外,一些有美感、有力量的事物能够得到传播,甚至这种人文的美能够传承下去,我想是因为其本身所具有的意义。”
艺术治疗和心理治疗在不同的案例中看起来相似,但两者却有着不同之处。艺术治疗是一种以艺术为交流方式的心理疗法。艺术治疗师在接受过相关硕士学位的学习后,为来访者提供一个相对安全、保密和专业的空间,有助于他们更好地进行自我探索。
“在意大利的医院里,我们不能强迫来访者做任何事情。我做艺术心理绘画治疗和诗歌治疗,对于某些重度的精神分裂住院病人,当他们不想画画的时候,我们就静静地陪伴着,帮他买杯咖啡坐在楼下花园里,甚至坐在太阳下陪他一起抽烟……等他准备好了,再回到医院里画画。我相信,他们中间有些人可能是梵高,可能是草间弥生……但是,这些作品的欣赏者与解读者,更多时候只有我们而已。”
唐子砚谈及印象很深的一个转化案例:曾经有一位严重的双相情感障碍的住院病人,根据诊断大约需要终身治疗。有一次,他躁狂发作,说什么也不肯安静地画画,还奔跑至屋外的倾盆大雨之中,像指挥家面对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的节奏一样挥舞着手臂,对着空中大声朗诵一首谁也听不懂的诗歌……“我当时没有强迫他回到屋里继续画画,而是选择陪着他一起,坐在雨中当听众,静静地陪伴着他。”
这之后,唐子砚因为春节回国一周,当她再次返回意大利的时候,这位病人请她帮忙绷好油画布,用丙烯颜料创作了一件作品。作品中有云朵、太阳、月亮、海洋和森林,还有一条小小的蓝色中国龙。他的精神科医生告诉唐子砚,“这是他想送给我的礼物,我不在的时候,他请他的精神科医生帮忙,一起学习翻译‘龙’这个字的中文和历史意义。”
心理学家海因茨·科胡特曾对此类行为做过描述,他说:“一些人缺乏内在结构,或缺乏对自己的连续性和凝聚力的感觉,不断地认同别人的人格,从一个人转换到另一个人。”在治疗过程中,这可能是个体能接受的第一步—总体认同,甚至把治疗师变成一个理想化的他人,而这正是积极走向更加稳定结构的第一步。
后来,这位病人缓慢地、温柔地告诉唐子砚:虽然在欧洲,龙的意象是邪恶而可怕的,但是他明白,在东方,“中国龙”的意象却可以象征温和、善良和守护。
在双相情感障碍症状中,有一项药物无法解决的原因,就是人格中认知上的偏执。例如“非黑即白”,他们无法接受同一个人具有好的一部分也有不那么好的一部分,即“又好又坏”。“因此,他们对你的感受总是一会儿让你觉得自己好到自以为是天仙下凡;可是过一会儿,他们又让你觉得你是迫害狂,是冷血凶手……治疗师身处其中会感到痛苦,而病人在这种极端的感受中来回摆荡,也深受困扰与折磨。”唐子砚说,“龙,曾经在他心中可能一度象征迫害过他的强势权威,所以,他能够用绘画作品来这样表达,说明他内心的客体关系可以相对稳固而没有敌意,这是一个非常难得的转变。”
事实上,精神病人的症状可能每一个普通人都有,只不过,对普通人来说,这些症状可以克服,就像不会对我们造成伤害的细菌,但是在精神病人身上则以显微镜般的方式呈现出来了。
“艺术与心理治疗,两者一点都不割裂,甚至互为表里。简单来说,人的内心结构,决定了一个人如何看待自体客体关系;也就是说,决定了人的审美视角。而看待自己与他人的视角,也反过来影响人的心理结构。”在阐述艺术与心理治疗的关系时,唐子砚如是说。
精神分析学派的创始人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是一位艺术爱好者,分析过达芬奇、米开朗基罗的作品;克莱因、科胡特、温尼科特等心理学家写的艺术评论亦精彩纷呈。当代艺术也是离不开精神分析影响的,达利、吕西安·弗洛依德、路易斯·布尔乔亚……很多艺术家甚至是一边接受心理治疗一边创作。
“我的网络远程个案里,很多人不是从事艺术行业的,甚至与艺术八竿子打不着。在接受心理咨询一段时间后,有个人惊喜地告诉我:以前他对艺术的理解就是画得好看,俊男靓女或是风景绚丽。原本他仅仅想陪朋友去美术馆打个卡,发个朋友圈,然后,发现自己突然不仅能看懂抽象艺术了,而且站在实体作品前潸然泪下!”
之后,这个人每次都把他画的抽象绘画作品分享给唐子砚,并感慨地告诉她:“为什么抽象作品伟大?因为它们比语言更能精确地阐述自己内心隐秘的情感和思想。”再之后,这个人把这种抽象思考能力运用在生活和工作中,非常有帮助。
当我们讨论在“后疫情时代”如何治愈自己时,唐子砚说:“如同波德莱尔讲过的,现代性就是碎片、短暂、偶然—也许这就是 ‘后疫情时代’的特征—这是艺术的一半;另一半是永恒不变,这就是人文精神。”艺术,大概是人类的表达所能拥有的最温柔的方式之一,就像福柯所说,凡是有艺术的地方,就不会有疯癫,而表达和观看,是一切心理治疗可以进行的基础。
“艺术这个词很大,生活更大。对于我的职业来说,艺术就是用来观看每个人如何表达自己的一种重要方式。”转眼在意大利待了差不多有十年,“当时因为有工作邀约,就留下来了,不知不觉就过了这么久。未来的事情很难预估,我想,无论世界如何变化动荡,甚至是割裂……但是要保持稳定的自我、流动而灵活的内心,人生就尽量顺其自然、随遇而安吧。”
谈及在意大利工作和生活的收获,唐子砚坦言,学会了用多种不一样的思维看待和思考问题。“任何一件工作认真地并带着每天的思索和困惑持续做到一万小时以上,对自己的影响都会很深远。就像走了一个长长的走廊,当我们到达一个地方,会知道,我们当下能看到的,只是一个点,但在此之前,经历了漫长的历程和风景。此外,对事物的认知方面,会有一种面对艺术作品般的珍惜和欣赏,而不会是美丑的评判。也许因为生活在各种艺术与古迹之中,艺术永远无法凭借爱意而被占有,人只能在有生之年享受它的存在,所以最重要的意义是分享、传播和传承下去,而这正是我的职业的意义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