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不言
“在那块透明的琥珀里面,两个小东西仍旧好好地躺着。我们可以看见它们身上的每一根毫毛。还可以想象它们当时在粘稠的松脂里怎样挣扎,因为它们的腿的四周显出好几圈黑色的圆环。从那块琥珀,我们可以推测发生在一万年前的故事的详细情形……”
三十年后,我依旧记得课文《琥珀》带给一个少年的震撼——在一万年的沧海桑田里,在漫长而善忘的流年里,很多历史起伏早已消失在大浪淘沙里,但两个小动物的苦苦挣扎,却代表着史前文明的吉光片羽,被定格,被记录,被看到,被流传。
这种震撼在我读《寻意古南街》时重新涌起。作者韩丽晴用松脂般醇厚而清澈的文字,凝结了十九个普通人的人生片段。这些片段“缺少传奇,没有惊涛,只是普通日常和日常里普通的人,还有他们内心里些微的光,打动我的恰恰就是这些光”。这些光,闪耀在他们和命运、人性、生活挣扎时,闪耀在他们随着时代用力奔跑时,闪耀在他们用勤劳和智慧向高处攀登时……多年之后,如果也有个少年想在时间的沙滩上寻找真相,我想,《寻意古南街》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一枚琥珀。
古南街位于陶都宜兴,这里汇聚了众多的艺人和陶工,卧虎藏龙。作者用了一年多的时间走遍古南街及周边地方,接触了100多位与古南街相关的人,她跟随这些人的讲述,看他们冒着生命危险入宕口采泥,看他们在热气扑面的车间等候一窑壶的诞生,看他们在深夜枯坐在院中“啪嗒啪嗒”打泥片,看他们用陶土做壶、做瓢、做一朵别在发间的牡丹花,看他们在忙碌之中抽空去蜀山采束野菊花插在陶瓶里——每一滴酸甜苦辣都不会浪费,它们成就人生,也成就紫砂艺术。正如作者说的那样,“造物者各自的立场、价值观、思想情感和生活经历都会造成器物的千差万别”。这也是作者选择书写这群人的初衷,“只见少数的大师,而不见大多数寂寂无闻的造物者,这不符合日用器的宣传常识……他们应该一一得到呈现。要让世人了解器物背后那群劳作的人,他们的所思所想,他们的生活轨迹,反映了物质在一定时空中的审美,也促使社会重新思考手工的价值,普通劳动者在大众生活品制造场域的书写中,是不可或缺的角色,他们的劳作对我们的生活和内心世界应该会有着积极的启示、影响和塑造作用。”
《寻意古南街》将劳作写得极美。蒯良荣做壶时,“有片刻的间隙,时间掳去所有的动静,他的眼睛紧紧铆着手中的壶盖,右手是一把小锉刀,锉刀与壶盖的止口左右交缠,闪起的碎屑只在光影中一闪便了无痕迹”。卓芸做壶时,“巧妙地用一根线将壶身、壶盖、壶纽等分为花朵的六瓣,用竹针压出花的筋纹,六枚花瓣始于壶底,张开如仰面含笑的雏菊,花瓣在壶口处整齐收拢”。劳作在紫砂艺人的手下,在韩丽晴的笔下,是一种天性,一种韵律,一种治愈。并非没有艰辛,老赵为了找泥,天天都往山上跑;芳娣星夜兼程交货时,遇到过抢货的;年轻采矿工困在北宕的山肚子里,失去了出去的道路和未来……正因为有这些艰辛,所以当书中的人物再次安坐在泥凳前、窑炉前,那种投身劳作时的专注、纯粹和诚恳,才更涤荡人心。
《寻意古南街》像一束光,凝视着古南街上的这群人,慢慢聚焦,照亮他们不曾被打开过的生命褶皱:他们的人生抉择,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和紫砂之间的纠葛缠绵,然后定格,封存,凝成琥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