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家星
(1.北京师范大学 价值与文化研究中心, 北京 100875;2.北京师范大学 哲学学院, 北京 100875)
婺源学者胡炳文(字仲虎,号云峰)是元代新安理学和四书学的杰出代表,一人即有四部著作被收入《四库全书》,其中《四书通》更是与陈栎《四书发明》一起构成倪士毅《四书辑释》最重要的参考,也是《四书大全》所引最多的著作之一。关于胡炳文思想定位,《宋元学案》将之归为董铢之子董梦程所开创的“介轩学”。董梦程先后从学于朱子高弟董铢、程端蒙、黄榦,亦可谓是勉斋之学。胡炳文是因其父胡斗元从学朱子从孙朱洪范,而朱洪范又是董梦程弟子,故被列为“介轩学案”,当为董梦程三传,即黄榦四传。〔1〕此是就其学术脉络而论,实则就其所受思想影响来看,反不如归为黄榦弟子饶鲁所创的双峰学。事实上,关于胡炳文与饶鲁之关系,学界众说纷纭。故重新探索此问题,不仅是胡炳文思想研究应有之义,而且有助于推进对饶鲁思想的研究,从而促进对宋元朱子学的认识。
关于胡炳文与饶鲁之关系,学界有三种看法。宋濂主编的《元史》认为是“深正其非”。〔2〕盖饶鲁作为朱子再传,立论却多与朱子作对,故为了捍卫朱子学,胡炳文就特意写作《四书通》以“深正饶鲁之非”,根据朱子与饶鲁说文辞与理指之异同,开展合一与辨析工作。此是主流看法,黄百家于《宋元学案》中即持此说。
元儒史伯璿则持相反看法,认为胡炳文《四书通》不仅非但未“深正饶鲁之非”,反而“一以饶氏为宗”。史伯璿是批评饶鲁的专家,他耗费三十年工夫完成《四书管窥》,专在批评饶鲁不同于朱子之说,多达260余处,并附带论及宋元以来7家深受双峰影响的学者,其中也包含云峰。《四书管窥大意》言:
胡氏《通》盖欲增损《集成》,勒为一家之言,其意善矣。……但其编集本意,一以饶氏为宗,于其谬处虽亦略辨一二,而存者甚多,故与朱子之意多有抵牾,反使学者无所适从。
饶氏说之异于《集注》《章句》而实非经旨者,《四书通》略辨其一二,《发明》所辨则又少于《通》矣。至有与朱子大相背驰者,二编皆置而不辨。〔3〕
史氏既肯定云峰穷五十年之力所著《四书通》具有增损吴真子《四书集成》等诸说而成一家之言的抱负,同时又指出其书质量参差,瑕瑜互见。尤指出该书之本意,完全以饶双峰为宗旨,尽管对双峰错谬之说略有辨析,然而与其所采信之说,实无法比拟。甚至与朱子之意相冲突之说亦采用之,导致学者在朱子与双峰之间无所适从。史氏又特别指出,《四书通》与《四书发明》等对双峰完全背离朱子之说者,居然不置一词,实在令人痛心。故照史氏看来,则胡炳文完全不是朱子学而属于双峰学了,“信朱子不如信饶氏”。〔4〕这与胡炳文发明朱子学的自我期许,以及世人对其朱学门户守护者的评价截然相反。
胡炳文自家之说则不同于上述持对立意见之两家,“双峰饶氏之说于朱子大有发明,其间有不相似者,辄辨一二,以俟后之君子择焉。”〔5〕他对双峰的评价不同于流行看法,并不认为双峰是与朱子多有抵牾的逆臣、僭臣,反而是对朱子大有发明的功臣,只不过偶有若干条不合朱子而已。故就此数条加以辨析,且不敢必其为是,而谦称此等辨析仍有待后来君子指正,用语平和谦逊。可见胡炳文对双峰是以采信为主而辨析为辅,抱信而察之态度,而《元史》及《四书管窥》之论实属偏颇。以下具体论述《四书通》对双峰说的做法:一是直接引用,二是批评辨析,三是有意放弃。
云峰《四书通》引双峰说高达500余条,高居所引朱子后学各家首位,体现了对双峰之学的继承与采信。〔6〕就所引双峰说具体情况而论,大致有以下几种:
1.引双峰不背朱子说者。胡炳文对双峰关于《大学》三纲领之关系、至善、格物、诚意,《中庸》分章、戒惧慎独、中和、费隐、忠恕、知行、诚明,《论语》不逾矩、仁、圣人、道体,《孟子》知言养气、仁义等重要话题皆多有引用和认同。《四书通》重点采用双峰对朱子思想有透彻发挥的文字,如对知止作为权衡和方向的比喻性论说,“知止譬如识得称上星两”。(第14页)又如对格物之表里精粗的长篇论说,“自表而里,自粗而精……须是表里精粗无不到,方为格物”等。(第23页)在引用双峰说时直接表达赞赏之情,如《孟子》不忍其觳觫章赞“饶氏发明两‘不忍’字甚好”。(第392页)此类例子不胜枚举。双峰此类被引文字引起广泛关注,包括《四书辑释》《四书管窥》《四书大全》等多有引用,如所引双峰“诚于中形于外,此诚字是兼善恶说”即引起中韩学者普遍讨论。
所引双峰说虽与朱子不同,但确对朱子有所推进者,胡炳文则把朱子与双峰说融合贯通,加以解释。如关于《中庸》“中庸鲜能”解,指出,此章“比《论语》去‘之为德也’四字,添一‘能’字,《章句》谓‘世教衰,所以民鲜能’。饶氏谓‘民气质自偏,故鲜能’。愚谓气之偏,故不能知;质之偏,故不能行。世教又衰,无以矫其气质之偏,使之能知能行”。(第53页)双峰把民不能中庸的原因归结于民之气质偏颇,朱子则归为世道教化,胡炳文认为二说皆阐明了不能中庸的原因,气质说与知行有关,而世教之衰更使得无法矫正气质,体现了调和朱、饶的立场。
所引双峰说与他说相互矛盾者,胡炳文亦引之以备一说。如《孟子》不孝有三章先引辅广说,肯定《集注》所引赵岐说“必见于古传记”之书,但接着所引双峰说则认为赵说并无根据,乃是自我推测之论,不过说得好而被朱子采用。“赵氏以意度说自好,所以朱子不破其说”。〔7〕故史伯璿认为此二说明显矛盾,胡炳文皆取之,可见态度摇摆不定,认为不应取双峰说。
2.引双峰背离朱子说者。饶双峰《四书》解以“多不同于朱子”而著称,且有与朱子持不同看法,对朱子加以批评者。被认为株守朱学门户的胡炳文却引用双峰此等说约20条,约占对双峰全部500条引文的二十五分之一。正是对双峰这些背离朱子之说的引用,使得史伯璿痛斥胡炳文信朱子不如信饶氏。
如《大学》正心章,针对朱子“敖惰”等亦是“合当有”之说,双峰提出“敖惰不当有”之说,认为“此只是说寻常人有此病痛,似不必将‘敖惰’做合当有底。”(第29页)史氏认为此乃朱子已经驳斥之说,而云峰尚引之。关于忿懥,《章句》解为“怒”,双峰解为“忿者怒之甚,懥者怒之留。忿懥是不好底”。(第27页)《四书通》引此忿懥解而删除“忿懥是不好底”说,可见其取舍态度。胡炳文引双峰关于心不在与心不正之分,认为“心不在”是指“无知觉心以为身之主宰”,“心不正”则是“无义理心为身之主宰”。史伯璿认为双峰此说违背了《朱子语录》知觉之心与义理之心同在之说,赞赏胡炳文于此又引方氏无心与有心之存主说,可破饶氏之谬。其实,胡炳文并无破双峰之意。
又如关于《中庸》分章,是双峰最有见解之处。双峰将全书分为六大节三十四章,并以两次开合分全书结构,而不同于朱子分全书为四节三十三章说。双峰这一划分影响广泛,新安一系陈栎、倪士毅等皆采用之,《四书大全》亦引之,且未标“饶氏曰”三字而夹于朱子说中,故明代以来学人多误以双峰此说为朱子说。《四书通》引其说,遭到史伯璿的批评,竟至认为“《通》则剿为己意”。〔8〕其实《四书通》直接标明“饶氏曰”,反而是《四书大全》未加标明。在对哀公问政章的理解上,双峰与吕祖谦等人想法一致,不满于朱子以《家语》来证明《中庸》此章,故将之分为两章,“天下之达道五”以下自为一章,以为子思之说。“《中庸》自‘天下之达道五’以下,恐只是子思之言。子思当来只为学者说。”(第498页)《四书通》采此说,为此遭到史伯璿反驳。关于“慎独”解,双峰批评朱子慎独乃念虑初萌说,主张应贯彻念虑始终。“独字不是专指暗室屋漏处,……亦不是专指念虑初萌时……自始至终,皆当致谨,岂特慎之于念虑方萌之时而已哉!”(第49页)《四书通》引之。关于“达孝”,朱子解为“天下通谓之孝”,双峰认为舜之孝是一家之孝,而武王、周公是四海之孝,天子之孝。史氏、陆陇其等驳斥双峰解不合朱子意,批评云峰抄袭饶说。关于《中庸》“仁者人也”解,双峰解为此人对鬼而言,突出生生之理。“此人字正与‘鬼’字相对。生则为人,死则为鬼,仁是生底道理,所以训人。”(第76页)胡炳文极称赞此说,认为甚合朱子意。史氏则反驳之,认为此解虽新奇而不合《章句》,王夫之更是激烈痛斥。又如关于孟子,朱子引用程子说,认为论性不论气,双峰反对之,主张孟子亦论气,“饶氏曰:人说孟子论理不论气,若以此章观之,何尝不论气!”(第558页)云峰引用此说,显然与朱子背。
3.蹈袭双峰之意者。对双峰不同于朱子之解,胡炳文虽未明引之,然却被认为实际暗自袭用其意而以为己说,此类有若干条,体现了其认可双峰而背离朱子处。
如双峰以《中庸》“怀诸侯”为尊贤之等,不同于《中庸或问》以之为治人。史伯璿批评胡炳文窃取双峰之说以为己意。双峰在讨论《章句》戒慎恐惧说时提出新解,认为不睹不闻处于“思虑未萌”“事物既往”二者之间。《四书通》既引双峰说,又以为不睹不闻是解释“须臾”。“《通》谓‘不睹不闻’四字正是释‘须臾’二字”。史云:“此分明剿饶说为己有。”〔9〕史伯璿斥责胡炳文抄袭双峰说而不值一辩。《论语》木铎章,双峰提出“木铎”含得位与周流两种含义,“或得位,或周流四方,皆在其中”。辅广认为朱子主得位说,胡炳文认可双峰的“兼两说”。史氏批评其“又是述饶氏之意以为说”。〔10〕又用行舍藏章,双峰认为是指好遁与好进两种人,“自有两样人。谢氏只说得好进一边。”批评《集注》所引谢氏说只是说了好进一种人。胡炳文虽未引双峰说,亦主张分别看,“一当就‘有’字上看……二当在‘则’字上看……三当合两句互看。”(第198页)史氏批评胡炳文是祖述饶说,而并非来自朱子说。观过章,双峰认为“人之过”与“观过”的“过”所指不同,前者指君子小人,后者独指君子。“要之上句虽兼两边,观过知仁恐只说这一边好底云云。”〔11〕此是针对《集注》所引尹焞“于此观之,则人之仁不仁可知”的两面说。胡炳文虽未引双峰说,亦主此意,故史氏批评之。且指出胡炳文同时所引辅广“但谓仁者之过”与蔡氏“仁不仁皆在其中”相互矛盾而兼取之,剖析其原因是不满尹焞说。《孟子》义袭说,双峰以为义袭为助长,“正而助长,是要义袭而取”,胡炳文据此而论之,“正忘助是义袭,是害。”史伯璿批评此乃“蹈袭双峰义袭为助长之意,遂并以忘为义袭与害”。〔12〕在袭用双峰说基础上把“忘”也当作义袭之害,是错上加错。《孟子》从于子敖章,双峰提出“殊不知才一失身,便是失其亲……孟子所以切责之”说,胡炳文则引《论语》“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说解此,认为“乐正子才从子敖来,便是所依者失其所可亲矣”。(第505页)史伯璿认为此明显来自双峰说而有推论过度之嫌。
胡炳文对双峰说虽以接受与认可为主,然亦有批判之反思,就《四书通》而言,此类批评双峰之说仅10余处,仅占所引双峰500条之五十分之一,可谓微乎其微了,但此微乎其微者,所涉及之话题却皆甚为重要,可谓云峰对双峰学接受中不可或缺的“微量元素”,亦是云峰对双峰“间辨一二”的真实体现。此“微量元素”并未涉及双峰《大学》解,对于史伯璿等认为存在问题的至善、诚意、正心等解皆认可双峰,可见胡炳文对双峰《大学》说颇为满意。他主要着力辨双峰《中庸》解,而此正是双峰最有创见,亦是最不同于朱子,引发争议最激烈之部分,涉及道、教、费隐诚、中庸、知行、尊德性道问学等重要话题。
双峰批评《章句》“礼乐刑政”说,认为刑政是政、礼乐是教,并改为“五典三物与夫小学大学之法”。胡氏反驳之,认为礼乐有广义与狭义之分,广义之礼乐无所不包,无处不在。其次,古代政教合一而非分离,故礼乐刑政乃是全面无遗之说。况且据朱子修道之教说,教涉及人与物,而双峰之说偏于人而遗留物,故不可取。此说得到史氏称赞。
双峰反对《章句》以“无物不有,无时不然”解释“不可须臾离”,认为只有无时不然,而无“无物不有”之意。胡氏加以反驳,认为此处之道乃从天命之性而来,只有内在无物不有了,才有率性之道的无时不然。正如富有日新及宇宙说,先有存在物才有物在时间中的延续。
双峰还批评《章句》“中庸不可能”解的“义精仁熟”缺乏勇之意味。胡炳文引《章句》相关说证明朱子之解已经内在蕴含了勇。
关于生知安行节,朱子认为三知三行存在分、等之分,双峰批评朱子解头绪杂乱。胡炳文对朱子说加以辩护。“通按:饶氏谓《章句》既以其分言,又以其等言,头绪太多。”(第78页)指出朱子解其实非常简要,智仁勇虽然有别而成功为一;生知学知困知三等有别,而成功亦一。故朱子虽有横说、竖说之分,实质则一。
双峰质疑朱子《中庸》诚者自成之解,朱子认为,“诚者物之所以自成,而道者人之所当自行也。诚以心言,本也;道以理言,用也。”双峰主张不必添加“物”,且诚与道不必分本与用。“疑‘诚者自成’不必添入一‘物’字。诚即道也,似不必分本与用。”胡炳文对双峰说加以辨析,“饶氏之病,正坐于便以诚为己所自成而欠一物字。”(第88页)并先引程子说表明诚与物不可分离,诚作为物之体,贯穿物之终始。指出诚有从心言与从理言不同含义,此处是从心而言,故当先有心才有理,诚与道在此相当于天命之性与率性之道,根本于经文“诚者物之终始”说,故须关联于“物”。至于“本”和“用”,或可指“物之所以然”与“人之所当行”,二者存在体用关系。或可指心与道,亦具有自成于己为本,推行于道为用之先后体用关系。史伯璿对此说极表称赞,认为有力反驳了双峰之谬误,解开了其胸中疑问。由此批评陈栎《四书发明》于此仍抄袭双峰之意,主“道即诚之道也”为说,可证其不如云峰,赞赏倪士毅站在云峰一边而放弃其师之说。〔13〕
关于“尊德性道问学”章,双峰批评朱子以存心、致知分尊德性与道问学为两列,而主张以知行分之,“《章句》分存心、致知之属。……恐未安。《讲义》之分知行,似为亲切。”饶氏曰:“如此似乎无病。”〔14〕双峰此解得到学者广泛尊信,如陈栎师徒即赞同之。倪士毅则以胡炳文解得朱子意而双峰解得子思意分别之,实则仍主双峰。胡炳文竭力维护朱子,反驳饶、陈,认为存心是存养工夫,是致知的前提,致知内含知行两面,不能把存心与知行混同。史氏对此极表称赞。
关于《论语》“温良恭俭让”章,双峰既言此即圣人中和气象,又指出《集注》所引谢说“亦”字则内含抑扬之意。胡炳文指出双峰说自相矛盾,“夫苟是中和气象,则谢氏不当下‘亦’字。以谢氏为微寓抑扬之意,则其不足以尽中和之气象明矣。饶氏前后二说自相反,不可不辨也。”(第115页)盖如是中和气象则自然不存在不满之意,谢良佐之“亦”字即不当有,如有之,则说明即非中和。故饶氏“中和”与“亦”字具有抑扬之意说,二者相互冲突。史氏以此作为胡炳文与陈栎之比较,大赞胡氏高明。关于三年无改,双峰不满《集注》先后引尹焞与游定夫说,过于缠绕,“似太费辞。”胡炳文对此加以辨析,“所当改,以事言;可未改,以时言;不忍改,以心言。……饶氏、熊氏引庄子之孝以释此章,误矣。”(第115页)指出当改、未改、不改分别就事、时、心三者言,故朱子所引说微妙周到,突出章旨是不忍改父之不善。批评双峰引孟庄子之孝来论证并不妥,因庄子之父献子乃是贤者,而非不善者。“子路问成人”章,双峰怀疑臧武仲之知只能料事而不足穷理,胡炳文反驳之,认为理不在事物之外,故料事即是穷理。朱注“兼”“则”已经表明其知足以穷理。《论语》“本末”章,双峰认为小学无穷理慎独,通过洒扫应对来维持其心,至大学才具慎独诚意工夫。胡炳文认为双峰此说是对程子说的误解,且有误导后学之嫌疑。“殊不知程子、朱子之意,政谓小学是至微之事,慎独正要慎其微,若从念虑之微说……饶氏此语,窃恐有误后学,不可不辨。”(第372页)盖程朱乃是强调小学即要于念虑之微处开展慎独工夫,小学与大学的区别在于是否能于念虑之微做到慎独。但陈栎则坚持维护双峰说,认为与程子各是一意。双峰又以程子本末为理事关系,批评朱子以程子本末为事,所以然为理。胡炳文指出其病所在,“盖朱子解程子之言以本末为事而不可分为二事者是理。饶氏解程子之言以末为事而本为理,亦不可不辨也。”(第372页)批评双峰把程子说解释为理本事末,而朱子则是以可分本末者为事,不可分为二事者为理。故双峰说不合于朱子。史氏大赞此说抓住了双峰错误之根源。
关于《孟子》,涉及道与性、明诚、理事本末、五常之信等。滕文公为世子章朱子以“古今圣愚本同一性”解“道一而已”,双峰认为性、道有别,分别就所禀与所由言之,故朱子此处论性过重。胡炳文对此加以辩护,“愚见《集注》岂不能曰‘同一道’而必曰‘同一性’者,盖推本而言,欲自上文性善说来,性之外他无所谓道。同此性即同此道,又何疑焉?”(第455页)指出朱子“同一性”乃是就源头而论,是接着性善论,在性之外并无道,同性即同道,故并无可疑。双峰质疑《孟子》居下位章《集注》“明善为思诚之本”说割裂了明善与思诚的合一关系。胡炳文根据朱子说,指出《孟子》思诚即《中庸》诚之,包含知行两面,故为修身之本,而明善是工夫之知,修身之首,明善为思诚之本不过表明二者的一体。朱子就《孟子》四端提出“四端之信犹五行之土,无定位无成名无专气”的无定说,双峰认为此是就四方论,若就五方论,则有定位、成名、专气,故不可执著。胡炳文对此加以反驳,指出朱子正是就五方而论,并以河图论述之,土看似无定位、无成名、无专气,实则皆有,取决于所观看之视角,故不必执著于分为四或五。如分看则土于四行外,合看则在四行之中,正如信与五常关系。此说得到史伯璿、倪士毅等认可。
在对双峰说大量引用,接受与认可之际,胡炳文同时也放弃了部分双峰之说,显然对此等说不太认同。这一点,通过比较《四书发明》《四书辑释》对双峰之接受即可看出。比较而言,胡炳文对双峰之接受不如陈栎《发明》、倪士毅《辑释》多,放弃了很多《辑释》接纳的双峰说,故史伯璿判定陈、倪师徒对双峰之信服,较胡氏有过之而无不及。胡氏对双峰之接受基于自我判定,所放弃者多有被史伯璿等批评者,体现出不认可双峰言辞过于激烈,而对朱子维护之一面。胡氏对双峰的取舍引起后世评议。
《论语》“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章,胡炳文引冯椅子贡言用不及体说,“冯氏曰:曾子兼言体用,故曰忠恕。子贡问用而不及体,故曰恕而已矣说”,(第330页)而未引双峰“言恕则忠在其中”说,然倪士毅《四书辑释》则引双峰此说。冯、饶二说的区别在于如何看待忠恕的体用关系,冯说着重忠恕体用之分,饶说注重合。故史伯璿批评胡氏对双峰精密之说未加引用。对人能弘道,双峰解为“四端甚微,扩而充之,则不可胜用,此之谓人能弘道。”胡炳文则主张“以大人为证,反似道能大其人者”说,未取双峰说。史伯璿赞双峰说,批评胡说,认为“须知人能大其道,方可谓之大人,则无此疑矣”。〔15〕季氏将伐颛臾章“舍曰欲之”解中,胡炳文采用胡氏之说,认为夫子重心在欲。“梅岩胡氏曰:求以为夫子欲之,吾二臣者皆不欲。孔子从‘欲’字发明,切责之矣。”(第337页)史氏批评胡氏对“欲”的理解未能区分其含义之别,背离朱子之解,而应采用双峰之说,“两个‘欲’字文意不同。上‘欲’字是意欲之欲,是说季氏之意自欲伐颛顼;此‘欲’字是贪欲之欲,是说季氏贪颛顼土地。”〔16〕认为此“欲”为贪欲,不同于“夫子欲之”之意欲。又《中庸》奏假无言与不显惟德二诗,胡炳文认为二诗是统说效验,“承上文不动而敬、不言而信,而极言其效也。”(第102页)双峰认为二诗分别指慎独与戒惧效用。“奏假无言之诗,以慎独之效言也;不显惟德之诗,以戒惧之效言也。”〔17〕胡氏未取双峰说,史伯璿认为双峰说强调工夫次第,更接近朱子之意。
此外,胡氏还因放弃双峰“错误”之说而被褒。史伯璿敏锐指出,尽管同样推崇双峰说,然胡炳文对双峰的采信似不如陈栎、倪士毅师徒之深,尤其是在对双峰背离朱子之说的引用上,胡炳文更为谨慎。如双峰的明明德是“因其本明而明之”说、新民之至善非欲人皆为圣贤而是各安其分等说,胡氏皆未取,故受到史伯璿赞誉。
《四书通》引双峰500条中(尚不含用其意者7条),包含引发争议认为偏离朱子者25条,而胡炳文批评者仅10条。此足以体现受双峰影响之深。且对双峰过于刺眼无礼之直接批评语,多采取了置之不理或装聋作哑的态度,无怪乎引发史伯璿的极大不满,直接判定新安朱子学“信朱子不如信饶氏”。在史氏看来,胡炳文固然对双峰偶有批评,但对双峰那些带有狂妄甚至挑衅意味的言语,未能挺身而出,予以驳斥,流于姑息纵容。当然,胡炳文对此等说法采用了删除法,认为不值一辨,这种“不屑之辨”的策略是高明而成功的,把双峰之狂语消除于无形之中,让它永远隐藏于历史无边的大幕之中。如双峰批评朱子的“以老先生之高明精密,而于前人语意尤看得未尽如此”等语即删去之。但史伯璿《四书管窥》为了辩驳双峰,则真实记录引用之,恰给我们留下了双峰狂语之一斑。故史氏本意虽以批饶为目的,然客观上则对双峰之学具有保存、传扬之功。
胡炳文作为既忠实于朱子而又具有独立思辨精神之学者,在诠释取径和义理理解上,有自己独立选择。四库馆臣屡屡斥其为朱学的“株守门户者”,实则仅就其对多不同于朱子的饶双峰之说的高度采用来看,即可证四库馆臣乃诬枉之评,胡炳文绝非株守门户者,而是具有独立思想的学者,很好地继承和发扬了朱子的求真是精神。又就胡炳文学派归属来看,不能仅以地域和师承等形式而论,如《宋元学案》据此将之归为“介轩学”,其实如以思想而论,则当为双峰一系更妥,盖其受双峰影响甚深。胡炳文、陈栎、倪士毅《四书》著作对饶鲁的大量采用,反映了宋元之际江西朱子学与新安朱子学的密切互动,呈现了宋元江西朱子学对新安朱子学深刻影响的隐秘一面。学界往往注重吴澄和合朱陆思想对元代新安后期理学家如赵汸、郑玉等的影响,而几乎无人提及以胡炳文、陈栎等为代表的元代新安前期理学受饶鲁影响之深;学界且认为前期新安理学是朱学的门户株守者,而后期才体现了朱子求真是之精神。〔18〕其实,如就前期新安理学对饶鲁之说的采用来看,胡炳文等前期新安理学同样体现了求真是精神,只不过以诠释经典的形式出现,更为隐秘而已。此外,明代《四书大全》以新安胡炳文、陈栎、倪士毅的四书著作为底本编撰而成,使得新安四书学成为明代以来朱子四书学的主流,而毫无著作传世的饶鲁之说因此机遇亦得以保留传衍,在某种意义上又可视为新安理学对饶鲁之报恩与“反哺”。此亦证明浙江金华学人经数百年制造的北山四先生为“朱学世嫡”说实不合历史事实,据实而言,饶鲁及新安一系才是宋元以至明清朱子四书学之主流。
注释:
〔1〕〔清〕黄宗羲原著:《宋元学案》,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2986-2988页。
〔2〕〔明〕宋濂等撰:《儒学·胡一桂传》,《元史》卷一八九,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第4322页;朱冶:《元明朱子学的递嬗:〈四书五经性理大全〉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年)亦持此看法。
〔3〕〔元〕史伯璿:《四书管窥》序,黄群辑:《敬乡楼丛书》第三辑之三,1931年,第1-3页。
〔4〕此说是《四书管窥》序对陈栎之批评,同样适用胡炳文。
〔5〕〔元〕胡炳文:《四书通》,文渊阁四库全书第203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7年,第4页(注:下引该文献只在内文标注页码)。
〔6〕《四书通》引辅广约320条;引陈栎、陈淳、陈孔硕、陈埴、陈文蔚、陈知柔等说共约240条,引黄榦、黄仲元、黄士毅等约180条。可见所引双峰所占分量之重。
〔7〕〔8〕〔9〕〔10〕〔11〕〔12〕〔17〕〔元〕史伯璿:《四书管窥》,文渊阁四库全书第204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7年,第817、851、860、729、730、795、953页。
〔13〕史伯璿:“以此观之,《发明》之不及《通》远甚。《辑释》引《通》而不取《发明》,宜矣。”《四书管窥》,第921页。
〔14〕史按:“如此分知行,与《章句》异,虽似可通,然《章句》以存心对致知而言,饶氏以行对知而言。此则似是而非,大有可辩。……《四书通》谓‘读者因陈氏谓存心是力行工夫,遂疑高明温故属知。’此言可谓切中双峰致误之由矣。……数年后《四书通》刋行,其说适与管见有契。今并录其说与诸编不同之见于后……《通》此说正为破双峰分知行而发,极为精详。”《四书管窥》,第936-941页。
〔15〕〔16〕〔元〕史伯璿:《四书管窥》卷八,敬乡楼丛书本,第5、9页。
〔18〕持此元代新安理学前后“转向”论者,如李霞:《论新安理学的形成、演变及其阶段性特征》,《中国哲学史》2003年第1期;陶清:《“求真是之归”与“求是”——新安理学思想理论特色及其治学思想初探》,《中国哲学史》2003年第1期;刘成群:《元代新安理学从“羽翼朱子”到“求真是”的转向》,《江淮论坛》201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