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钰霖,张晓红
(深圳大学 外国语学院,广东 深圳 518060)
在阿特伍德作品的互文性研究中,童话一直都是备受关注的主题。国内在这方面的研究成果颇丰,但迄今为止大多集中在《蓝胡子的蛋》(Bluebeard’sEgg,1983)、《神谕女士》(LadyOracle,1976)、《可以吃的女人》(TheEdibleWoman,1969)、《强盗新娘》(TheRobberBride,1993)这几部小说的分析上,阿特伍德诗歌中的童话改写却至今都仍是一个被忽视的主题。然而学者敏锐地观察到,阿特伍德的诗歌与小说之间实际上存在着极强的互文性,出现在阿特伍德诗歌中的许多主题、角色及意象又接连出现在她的小说中。彼得·克拉伯特(Peter Klappert)认为,阿特伍德的诗歌是其小说的注脚(notes)或未被采用到小说中的片段(outtakes)[1]3。但玛蒂娜·布朗利(Martine Watson Brownley)却强烈反对这种“小说为上”的观点。她认为,学界对阿特伍德小说的过度关注,不利于挖掘其诗歌的内涵与价值[1]3-4。与其说其诗作是小说的草稿(minor preparatory drafts),倒不如说二者是相辅相成、相得益彰的关系[1]3-4。可见,对阿特伍德诗歌作品的关注是十分必要的,它有利于加深读者对小说的理解,也有利于更全面地厘清作者创作理念与思想的成长脉络。
收录于《双头诗集》(Two-HeadedPoems,1978)的《红衬衫》(ARedShirt)探讨了经典童话中不断出现的“红色”意象的象征意义,阐述了“红色”与女性气质之间的关系,且揭示了其背后隐藏的权力关系。由此,诗人向父权文化影响下建构起的女性气质提出质疑与挑战,并主张对“天使/恶魔”这一对女性的刻板印象进行超越和颠覆。文章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着重考察组诗中的第一首、第四首以及第五首诗歌,从女性主义立场出发研究该组诗歌与经典童话的互文,尤其论证“红色”意象在凸显主题上的作用。本文将探讨以下问题:(1)“红色”的象征意义;(2)“红色”与女性气质之间的关联;(3)“红色”意象背后的权力关系;(4)女性主体重塑的过程。
在组诗《红衬衫》的第一首诗歌中,阿特伍德巧妙地通过引入一组张力十足的“红白”意象,以凸显“红色”与罪恶的紧密关系。有批评家认为,阿特伍德作品中最显著的特征之一是反复出现的矛盾对立。琳达·哈钦(Linda Hutcheon)在评论阿特伍德的作品时特别强调了其“近乎痴迷的对立”:“身体/心灵;女性/男性;自然/文化;本能/理性;时间/空间……”[2]4哈钦敏锐地观察到,“阿特伍德没有(甚至可以说,她不能)尝试‘脱离这种对立而创作’,她需要它们;她的艺术从这些后现代性的矛盾中获得力量和意义。”[2]157哈钦认为阿特伍德作品中的矛盾对立带有浓厚的后现代主义色彩不无道理,因为阿特伍德正是在这样张力十足的空间里不断对旧有的话语体系与意识形态进行发问与挑战。以这首诗歌为例,诗人写道,“在一些国家,它(红色)是死亡的/颜色;在一些国家是激情的颜色,/在一些国家它是战争,是愤怒,/是流血的/献祭……”[3]55随后,诗人话锋一转,有意地将色彩与女性气质联系在一起:“……一个女孩应该是一块面纱,一片白色的影子,苍白/如同水中的月亮;不/危险;她应该/保持沉默并避免穿红鞋,红袜,跳舞。/穿红鞋子跳舞会要了你的命”[3]55。显然,“白色”代表着纯洁与静默,即是一种符合男权社会标准的、安全的、被驯服的女性气质;而当作者在描写“红色”时却用到“死亡”“激情”“愤怒”“流血”“要了你的命”这样的字眼,意味着“红色”代表的一种不被允许的、危险的、有罪的女性气质。这样一对鲜明的对比揭示了颜色对女性气质的束缚与规训,也是诗人与在过去一直占据主导地位的父权文化的对话。
“红色”在童话故事中也非常普遍,如被狼吃掉的小红帽;又如《白雪公主》中皮肤像雪一样白,嘴唇像血一样红,头发像乌木一样黑的白雪公主等等,而其暗藏的象征意义也引起了越来越多批评家与作家的关注。例如,克里斯蒂娜·巴基莱加(Cristina Bacchilega)在其著作《后现代童话故事:性别与叙事策略》(PostmodernFairyTales:GenderandNarrativeStrategies, 1997)中分析《小红帽》时指出,“小红帽身上的红帽子、红衣服暗含着邪恶之意,并为引出故事暴力血腥的结局——即小红帽将狼开膛破肚,并在救出外婆后将其杀死——做铺垫。”[4]57这一观点的创新性在于它颠覆了小红帽作为无辜受害者的传统解读。“红色”不仅代表着危险,还象征着性欲和诱惑,女孩“既是受害者又是引诱者”[4]57。类似地,美国后现代小说家唐纳德·巴塞尔姆(Donald Barthelme)在其童话改写作品中将白雪公主物化为“可以占有和使用的红色毛巾”[4]44。他写道:“……当我们去试图认识白雪公主时,我们了解到什么呢?首先我们知道她那四分之三大小的双乳用红毛巾裹着朝我们抖动着走来,……她那美丽的雪白屁股也被红毛巾裹着朝我们走来……我认为,认识白雪公主的本质不是别的,就是那条不变的红毛巾。”[4]44。巴塞尔姆的文本是一次大胆的尝试,旨在用一种极其荒谬的方式来揭示经典童话对白雪公主的物化。
无论是巴基莱加还是巴塞尔姆,他们的解读都再次印证了“红色”代表的是一种有罪的、危险的女性气质这一观点;并且,此时的“罪恶”更进一步具体为性欲与诱惑。在阿特伍德的著名小说《使女的故事》(TheHandmaid’sTale,1998)中,“红色”同样被抹上一层罪恶的色彩。在小说中,使女们身穿红色衣服。阿特伍德在她的小说中解释说,“使女们身上的红色,来自分娩时的血液,也来自抹大拉的玛丽”[5]21。由此可推,“红色”在此有两层象征意义:一方面,“分娩的血液”表明,使女们已沦为工具,其唯一的生存价值是生育。正如小说的女主人公奥芙夫莱德(Offred)所说,“……我们现在没有情感,几乎没有感觉,我们只是一捆捆红布”[5]259;另一方面,“抹大拉的马利亚”是《圣经》中的妓女形象,那么此时的“红色”则指向性诱惑和罪恶。并且,当使女试图反叛或逃跑时,身上的红色衣服就会使她们变得非常显眼,在这种情况下,“红色”便意味着反叛和危险。此外,那些违反规定的使女将被关进基列国的“红色中心”(The Red Center)接受再教育,这也再次强调了罪恶这一重象征意义。
事实上,“白色”与“红色”之间的矛盾亦是“天使”与“恶魔”之间的矛盾,这也是两种经典的、互为对立的女性刻板印象。“天使/恶魔”这一对立由吉尔伯特(Sandra M.Gilbert)和古芭(SusanGubar)在《阁楼上的疯女人》(TheMadwomanintheAttic,2000)中提出。纯洁、静默、顺从的“天使”(angel)是父权社会中符合性别规范的“理想女性”,而活跃、足智多谋、自我意识强烈的则被视为是危险的,是堕落的“恶魔”(monster)[6]16-44。在第一首诗歌中的最后一节中,阿特伍德通过“白”“红”意象点明了“天使/恶魔”这一对立:“天使”女性应是“一块面纱,一片白色的影子,苍白/如同水中的月亮”;而“恶魔”女性则“穿红鞋子跳舞”。一个穿着红鞋跳舞的女人形象令人立马联想到白雪公主邪恶的继母——一个典型的“恶魔”女人,后来在白雪公主的婚礼上,穿着炽热的烧红的铁鞋跳舞而死。
此外,“红鞋”还与另一篇童话有关——安徒生的《红鞋子》(TheRedShoes)。童话讲述了一个自负的女孩卡伦穿上了一双昂贵的红舞鞋,然而卡伦的自负惹怒了天使,后被诅咒终身跳舞,一刻不能停,甚至死后都不能罢休。红舞鞋不断跳动,卡伦尝尽了一切办法试图脱下鞋子却未果,最后不惜将自己双腿砍掉。但穿在断腿之上的舞鞋依然无法停止跳动,并挡住卡伦的去路。1948年,改编于安徒生童话的同名英国电影《红菱艳》上映,阿特伍德在影院观看了这部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电影。影片讲述的是美丽的芭蕾舞者维多利亚·佩姬在家庭与艺术间犯难,最后选择了自己艺术事业的佩姬被愤怒的丈夫抛弃。悲痛的佩姬穿着红色舞鞋跳到了火车前自杀身亡。当时小小的阿特伍德意识到:“一个女人不可能既是艺术家又是妻子”[7]3。后来,在阿特伍德的作品中,经常出现女性角色穿着红鞋跳舞的情节。这一情节往往象征着自由和创造力;同时意味着自我以及女性意识的觉醒,而这与男权文化下对女性必须顺从、无私、忠于家庭的期待是相悖的。因此,从某种程度上看,“妻子与艺术家”符合“天使与恶魔”这一二元性。
组诗第一首诗的开头——“我妹妹和我正在缝制/一件红衬衫,给我女儿。/她拼布,我缝边,我们把剪刀/来回传递穿过桌面”[3]55——与《白雪公主》的开头——“……一位女王坐在那里缝纫……她心想,‘我有一个皮肤像雪一样白、嘴唇像血一样红、头发像乌木窗框一样黑的孩子就好了’”[4]32——存在着极强的互文,皆是母亲角色为后代缝制衣服的场景,诗人有意与经典童话进行呼应,意在借此揭示背后的权力运作机制。表面上看,《白雪公主》是两个女人之间的故事,但事实上,读者们忽略了一个重要的角色,即从未出现过的国王。他虽看似是缺席的,但却无处不在,深深地影响着两任王后。她们皆为父权社会权力话语的囚徒而不自知。首先,不妨来看第一任王后。白雪公主似乎是第一任王后自己愿望的化身。然而,批评家们却认为,白雪公主的形象实际上是父权文化影响下被女性自身内化了的理想女性。巴基莱加分析道,“白色象征着美丽和纯洁,红色象征着性欲,黑色象征着死亡,这些象征性的配方说明这位‘好’母亲实际上生下的是缺席的国王的愿望”[4]32。吉尔伯特和古芭也在《阁楼上的疯女人》中表达了类似的观点:“国王,且只有国王赋予了第一任王后愿望的合法性,他不需要再出现在故事中,因为第一任王后……早已将国王的规则内化了:他的声音现在存在于她的镜子及思想中了”[6]38。在《白雪公主》中,国王的第二次出现是透过第二任王后的魔镜。吉尔伯特与古芭认为,“国王的声音便是魔镜的声音,也是操纵王后,以及所有女性的自我价值的父权制度的声音”[6]38。可见,在男权社会的霸权话语体制下,男性的价值观被女性内化实则是一种性别殖民,它迫使女性借用殖民者之眼严苛地看待自己和其他女性。
经典童话中普遍存在着一种凝视的权力机制,它让女性角色不仅成为被凝视、被渴望的客体,还成为不断寻求男性认同的、被驯服的对象。例如,躺在玻璃棺材里的白雪公主被王子看到后获救;灰姑娘在仙女教母的帮助下打扮得十分美丽,得到了王子的注意,并最终摆脱了继母和姐妹的虐待;被诅咒的睡美人沉睡了一百年,被王子发现而得救……以上的故事共同传达了一个信息,即只有当女性满足了男性的凝视时,她们才会得到拯救与奖赏。就连《白雪公主》中王后的魔镜亦是一种来自父权社会的凝视,甚至是“监视”[8]47。而在现实生活中,女性也始终处于“男性凝视”(male gaze)之下[9]722。“男性凝视”一词由英国女性主义电影理论家劳拉·穆尔维(Laura Mulvey)首创,她认为“观看本身是快乐的,相反,被观看也是快乐的”[9]713。从中,她进一步得出结论,“男性凝视”包括两个方面:主动的男性和被动的女性,“决定性的男性凝视将其幻想投射到女性身上,而女性也被这种凝视塑造着。在她们传统的角色中,女性被凝视和被展示……她承受、扮演并象征着男性的欲望”[9]713。换言之,只有当女性成为男人幻想和迷恋的“承载者”(bearer)而不是她自己的“创造者”(maker)时,女人才能认同自己[9]712。女人是否认同自己,取决于男人是否认同她。穆杨在其著作《祛魅——五个经典童话的后现代女性主义改写》中借用福柯的权力理论修正了穆尔维的观点。她指出,童话中体现的“权力之眼”并不等同于传统女性主义批评中的“男性凝视”,它并不单指来自某位男性或男性群体的目光,而指的是“内化了以男性利益为中心的整个社会”[8]83。穆杨以《白雪公主》为例,指出白雪公主的生母及继母看待她的目光实际上与王子的无异,代表的都是男性的审美及立场[8]53-54。这一观点并没有将男女放置于一个绝对的二元对立的语境下,否认了只有男性用“权力之眼”凝视女性的说法,但也揭示了一个更加残酷的现实,即女性早已将男性的标准及利益内化,以至于在社会上形成一种不言而喻的、人人遵守的规范,进而更强硬地迫使女性“成为符合父权社会规范的驯服主体”[8]53。
如果说在《白雪公主》的经典版本中,国王似乎是缺席和隐藏在暗处的,那么在阿特伍德的这首诗中,男性的权威在第二小节就立即被明确地表达出来——“孩子们不应该穿红色的衣服,/男人曾经告诉我。/年轻的女孩不应该穿红色的衣服”[3]55。“男人曾经告诉我”这句话暗示了两性之间不平等的权力关系。更值得注意的是,“年轻的女孩不应该穿红色的衣服”表明,此时权力与颜色密切相关,阿特伍德在《使女的故事》中写道:“许多极权主义者通过控制人们的着装来施行霸权”[5]21。在小说中,基列国的女性被要求根据她们的社会地位而穿不同的衣服。例如,负责培训和监督使女的嬷嬷穿棕色衣服;司令官的妻子穿蓝色衣服;没有生育能力的女仆穿绿色衣服;社会底层男性的“经济妻子”穿着有红蓝绿相间条纹的衣服,至于被分配到不同司令官家中的使女则穿红色衣服。丁林棚指出,“在《使女的故事》中,通过制服的颜色分类,身份政治和阶级分类被以最直观的方式呈现,这样权力话语就在身上被可视化了”[10]151。也就是说,不同颜色的服装是权力的外化,它已成为霸权驯服和控制弱势群体的一个必不可少的工具。
阿特伍德的女性主义思想深受其童年时阅读过的童话的影响。但值得一提的是,阿特伍德童年时所阅读的并非是大家熟知的经典童话,而是未经删减的版本。这些故事往往会因为充斥着大量血腥暴力的情节而被视为对孩子的心理成长有害。然而,在阿特伍德眼中,这些故事也有着正面的地方,它们描绘了许多“主动、积极的女性角色”(active female characters)[11]224,她们最终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不是因为漂亮和善良,而是因为她们的聪明才智”[12]71。阿特伍德回忆道,“……在我读到的那些版本中,有许多被遗忘与被囚禁的王子必须由聪明、勇敢、足智多谋的公主来解救,她们像王子一样勇敢地屠龙与爬塔,她们敢于经历磨难和承担掉脖子的危险”[13]292。童年时从阅读中摄取而来的养分也激励着阿特伍德持之以恒地与提倡女性顺从、沉默和温顺的男权文化作斗争。例如,在《红衬衫》的第四首诗中,阿特伍德试图消解父权文化施予“红色”的内涵:
我希望
你的衬衫只是一件衬衫,
没有魔力或寓言。但是寓言
和魔力蜂拥而至
在这个一月的世界里,
像雪一样缠绕着我们,且几乎没有
对你是友好的;尽管
它们很强大,
强大,像病毒一样
……[3]57-58
“我希望/你的衬衫只是一件衬衫,/没有魔力或寓言……”这几行诗句恰好便是阿特伍德对“红色”意象的消解,可以说是“还衬衫以衬衫”。如果说诗中的“衬衫”实际上代表了一个人的身份,或者更确切地说,代表的是由社会和文化决定和限制的性别身份,那么,诗中所说的“强大的,像病毒一样”,但对女性几乎不“友好”的“魔力或寓言”则是指当前仍占主导地位的,并将女性置于“天使/恶魔”这一二元对立之中的文化和权力话语。换言之,就是那些要么将女性降格为低人一等或者被孤立的他者,要么谴责她们是怪物或疯子的话语。而通过改写经典童话并将其置于新的社会语境中,阿特伍德实际上是在关注女性身份和自我的问题。解构了“红色”意象后,在组诗的最后一首诗中,阿特伍德则开始呼吁女性主体的重构:
我的女儿穿上它
拥抱这红色
对她来说毫无意义
除了它是温暖
而明亮的。她光着
双脚,在地板上奔跑,
躲着我们,这是她的新游戏,
挥舞着她的红手臂
快活地,而空气中
爆发出旗帜。[3]58-59
在最后两节中,阿特伍德再次通过引入另一对矛盾来表达自己的希望:一个是“消失与虚无”的情景,另一个则是“生发与万物”的情景。一方面,“……我女儿穿上它/拥抱这红色/对她来说毫无意义/除了它是温暖/而明亮的……”这几行诗句说明,“红色”的象征意义已经被成功地消解,女性所遭受的偏见也随之消失。另一方面,在最后一节中,阿特伍德描绘了一个令人安慰和欢乐的场景,叙说者的女儿“挥舞着她的红手臂/快活地,而空气中/爆发出旗帜”。与前述所描述的一切都在倒塌、腐朽、最终化为乌有的画面相比,这几行诗句描述的则是从无到有,新的可能性得以孕育的画面,即女性不再被迫归入“天使/恶魔”的范畴,她们可以是任何人,可以成就任何事情。这里的“旗帜”既意味着胜利,也意味着新的可能性。
正如文章反复强调的,阿特伍德强烈反对将女性进行过分简单化的分类,并认为女性只能当“房中的天使”(angel in the house)的文化偏见。事实上,女性可以成为任何人、做任何事的想法受到了她母亲的巨大影响。在与邦妮·莱昂斯(Bonnie Lyons)的采访中,阿特伍德坦言她不同寻常的成长方式造就了她的女性主义思想。根据阿特伍德的记忆,她的母亲从来都不是一个传统的、囤于家庭与母职之中的女人。相反,她的母亲像男人一样“懂得如何用枪,射箭,在码头钓鱼……”[11]224。阿特伍德回忆,她成长的环境没有“女孩低人一等,她们不会做事”这样的论调[11]222。她写道,“我并没有像大多数女人那样被教导如何为人处事。我并没有被强迫要求必须要穿裙子;也没有人和我说,因为你是个女孩,所以你不能做什么事;我的母亲也没有跟我说,‘你不能这样做,你不能那样做……’这些在我成长过程中都没有过”[11]221。因此,由于家庭(尤其是母亲)特殊的育儿方式,阿特伍德自小便认为女性身份从来没有像通常定义的那样颇受限制或固定不变,而是复杂、多变和流动的。对于女性而言,她们并非受限于“天使”和“恶魔”两重身份,而是通过体验和行动不断去丰富她们的生活。
熟悉阿特伍德的读者大概都有这样的体会,即其笔下的女主人公存在着一个共性——对自己的身份感到无比迷茫,内心世界与外部现实存在着强烈的冲突,甚至是割裂,并最终都走上漫长又艰难的溯“原”之旅。此处的溯“原”有两层含义:一方面指寻找造成这种迷茫与冲突的原因,另一方面指内心的本原,即挣脱父权文化束缚的女性真实的自我。阿特伍德曾在一次采访中称诗歌应该“超越个人,而走向影响大多数人的‘无意识神话’(unconscious mythologies)”[14]278。由此可见,在阿特伍德眼中,童话、神话、传说等文化传统对塑造人们心理和行为有着潜移默化的巨大影响。而经典童话所代表的压迫女性的文化便是造成女性内心矛盾与挣扎的原因。阿特伍德的《红衬衫》说明,童话改写的意义在于——女性若要冲破这层束缚,找回内心真正的自我,便要勇于将“无意识”变为“有意识”,即用一种理性与坚决的态度重新审视这些影响巨大却被认为理所应当的话语。唯有如此,思想方得解放,行动方得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