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欣萌
一、进入《红楼梦》的生命语境
歌德曾说,理念是灰色的,唯有生命之树常青。《红楼梦》取之不尽的美的意蕴,就在于曹雪芹将生命境界作为美感享受的永恒源泉。可以说,《红楼梦》的永恒魅力并不是以后人之眼观前人之言的反封建理念模式,而在于—以更大的视野塑造了一群带有高度审美价值的诗意生命,它之所以能挺进人们的内心深处,是因为描摹了对自由真情的深邃渴望与对失去自由、泯灭灵魂主体的深刻思考。“天尽头,何处有香丘?”“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净水世界之所以充满悲剧氛围,正因为《红楼梦》本身就是这样一曲诗性生命的挽歌,而这一蕴藉着喟叹与“痴绝”的挽歌,正是由与群芳同脉搏的诗者贾宝玉发出的。
叛逆性的精神气质与一颗“尚情”诗心造就了这样一位—被脂砚斋评为“千古未有之一人”。宝玉其人,正是曹雪芹精心刻画的一位追求至真、至美的诗性生命。大观园中女子最大的诗意该是“质本洁来还洁去”,但在精神家园惨遭浩劫后,“沁芳”之溪,水逝花谢,终于“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而这一切的见证者就是贾宝玉。最美的诗意锻造了最深的悲剧,曹雪芹选中这样一位诗性生命作为见证者,是极其残忍、极其震撼的。以诗性通灵性,对美的极端敏感者,同样也最能体悟生命的悲剧。
秉持着这样的诗性人格,在茫茫的人间场,宝玉是一个局外人。在假的世界里追求真,宝玉是一个追逐精神乐园的“尚情”者。拥有這样的诗化生命,宝玉孕育了极为重人格、爱“美”之内外的“惟人”精神。在周汝昌先生看来,“《红楼梦》正是一部以重人、爱人、‘惟人为中心思想的著作”。本文试从诗性生命这一载体出发,从主人公对人生道路的选择、对女性的生存困境的关怀为大致线索,立足于与主人公休戚相关的外部环境,完成对贾宝玉“惟人”精神的自证与探析。
二、“惟人”精神的本体孕育—顽石赋予贾宝玉的初始人格
《红楼梦》开篇自序后,就是女娲补天的神话。这一神话,见证了宝玉原身顽石的诞生与历经凡尘的缘由。畸石为玉—石经锻炼后灵性已通,遂成为美玉一枚,“灿若明霞,莹润如酥”(第八回),文质彬彬的“玉兄”包裹着“畸零石”的芯子幻形入世,随其主体贾宝玉一起“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去安身乐业”(第一回)。但细思此后种种事端—既是“生于末世运偏消”,何来昌明隆盛之邦?既多纨绔毁业子辈,何称诗礼簪缨之族?既是温柔乡中安身乐业,又何来复归后石头悲泣的那声“枉入红尘若许年”?依照曹雪芹“假作真时真亦假”的一口双喉,美玉为假象,顽石才为真我。从石至玉至人可谓既是进化的过程,又是复归的过程。而石与人的内在联系正是构成贾宝玉性格中“惟人”因子的内化原因。
苏轼《儋耳山》言:“君看道旁石,尽是补天余。”辛弃疾《归朝欢》言:“补天又笑女娲忙,却将此石投闲处。”就儒家经世济民的理想来说,以“补天石被弃”自喻的文人士大夫悲愤已经累积了源远流长的历史。那么,对于无才补天的畸零之石而言,“数足,偏遗我”的感叹也是怀才不遇的悲哀吗?
这其实是以隐笔表达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诉求。儒家传统角色追求的是“仕”,而顽石代表的贾宝玉追求的是“真”。曹雪芹本人极擅长画石,更曾作《自题画石诗》一首(这也是除书外,唯一一首作者流传于世的完整诗作):
爱此一拳石,玲珑出自然。
溯源应太古,堕世又何年?
有志归完璞,无才去补天,
不求邀众赏,潇洒做顽仙。
作者在书中看似极力贬石,批其“于国于家无望”,更借用补天与被弃的地点—大荒、无稽与青梗(按照脂砚斋的批语),批其“荒谬无稽,堕落情根”。这态度正与第五回警幻仙姑所谓的“独为我闺阁增光,见弃于世道”一致。这看似对顽石即贾宝玉的不成器恼恨不已,而实际上呢?作者已经在诗中阐明了态度,书中补天不成之悲为真真假假的曲笔罢了。玲珑自然,返璞归真,“不求邀众赏,潇洒做顽仙”才是石头的本色。
中国的知识分子在精神领域中寻找自我,大都渴望排除世间的种种纷扰,回归到远古的淳朴“真”境中。这一“真”境是在世上尘网之外的。作者爱石的人格,言其“有志归完璞”。“璞”代表返璞归真一说。这说明作者塑造的顽石,才是宝玉的真身,代表着迥别于世、追求自由、不受拘束的独立人格,是追求逍遥栖息地的自然个体。在人文传统的象征用法里,“补天”意指对大我的群体世界进行个人的安顿,即在儒家伦理社会中个人首先应该扮演符合要求的社会角色,必须按照身份去走上既定的轨迹,个体精神的追求是无法成为主流的,也往往不被家族认可。顽石补天不成,不正说明了其对僵硬人格的剥离吗?
“补天石”中既有“补天”二字,却无缘补天,迷失在了父权社会的入口,这种被弃象征着一种中断。顽石的无奈是传统儒家社会里男性怀才不遇的不平与悲苦吗?莫不如说是对个人角色边缘化、不被认可的孤高,是追求个体自由者的无奈。理想主义泯灭于无人之境,最终这种在社会上无精神立足处的角色失落,在曹雪芹的笔下化为叛逆与出走。无法进入假的世界,贾宝玉的态度是痛苦的吗?是庆幸,是自得其乐,是“无立足境,是方干净”才对。这为本心而活的姿态,就是“惟人”体现之处了:凡一人必有一人之用,凡一心必有所向往,尊重人的个体人格,在精神领域寻找自我。这些都是顽石赋予本体贾宝玉的灵性之思。
三、“惟人”精神的外化体现:用深衷的真情脱离角色之累
面对来自外界的碰撞,贾宝玉的“惟人”精神从内在意识的母体中孕育出人生观、世界观,以此来书写行为。《红楼梦》中的长辈形象实际上大多是儒家人格规范以及行为准则的践行者,如父权与仕途经济的象征贾政、总是先想到“遮丑”的王夫人、守寡多年的李纨等。儒家在个体人格情感与思维模式上划定准则,把个体人格固定在君纲、父纲与夫纲这三纲中。有意思的是,周汝昌先生在《红楼十二层》一书中,也为贾宝玉提了三纲,却是玉纲、红纲与情纲。
“瑶章美玉”“玉山自倒”,玉在华夏文化传统中,总是有着美好、清透之感,玉纲指的自然是“锦衣玉貌”的贾宝玉本人;晏几道在《临江仙》中说“靓妆眉沁绿,羞脸粉生红”,晚唐韦庄又说“美人情易伤,暗上红楼立”,再者宝玉又有那“好吃胭脂的毛病”,红纲属于少女顺理成章;情纲则来自曹雪芹在开卷后不久,即书写“此书大旨谈情”,但如若把“情”仅仅看为男女之情,那未免理解得太单薄了。
肯定“情”的与生俱来,是肯定人的多元价值的第一步。从词义探源看,“情”有本来实在义。在先秦时期,“情”就指本来实在,用作形容词时,指真实,与“伪”相对,《易·系辞》也有“情伪相感”一说。由此可见,“情”指的是事物本真,所以荀子明确提出:“情者,性之质也。”那么“情”用在人身上,指的就是人的本真。明清李贽的“童心说”,以人性最初的赤子真情扫除一切人心的虚伪矫饰,让人性回归到自然本心的状态。汤显祖的“唯情说”钟情于“有情之天下”,这种“情”既不是道德主义的伦理情感,又不是浅层的审美情感,而是“深情”—指的是生命本真的、具有心灵深度的情感。《红楼梦》沿着上述关于“情”的人文思辨,将由“情”剖析而出的真、善、美,尽数倾注于贾宝玉。宝玉“情”的最鲜明特征,就是对女儿们发自内心的自然本能的爱恋。这种感情绝不是贾琏、贾珍、薛蟠一类视女性为泄欲工具的龌龊。宝玉欣赏美,是一片真情,情动于内却不纵于外。他在女性面前,哪怕对方在阶层上远低于自己,他也以尊重平等待之,很多时候在女子们面前更是有讨好,甚至自卑、自惭、自轻之感。
在男性中枢的世界里,宝玉却崇女贬男,《红楼梦》用了大量的篇幅描写了宝玉对众女儿体贴入微的关怀态度,关系亲近的一众人自不必说,以关系较疏,平时不较有机会亲近的平儿和香菱为例:平儿无故蒙冤遭打,宝玉为之不平,代王熙凤、贾琏道歉,为她细心理妆,更深感其委屈之处,为之潸然泪下;对于香菱的痴迷学诗,宝玉深为其高兴,感叹“可见天地至公”,可见宝玉深怜香菱处境,感激在充满灵性的诗境中,香菱可以暂时摆脱命运的不公。这份深衷的真情和“皮肤滥淫”的天壤之别,让读者领悟了什么是真正的人的美好情感。人们可从宝玉的眼中、口中尽情领悟众女子不同的人格魅力:黛玉之性灵、宝钗之识量、湘云之直爽、熙凤之才干、探春之志气、妙玉之高洁……宝玉深爱这些女子的品德才貌,更为这一大群女子的命运忧伤思索,这正是鲁迅先生概括的“爱博而心劳”,对女子“昵而敬之”。然群芳中,“可共生死者唯黛玉一人”。贾宝玉与林黛玉的木石前盟大大突破了“才子佳人”式男性小说的一见钟情式审美爱恋。宝玉与黛玉一起长大,互相了解,有着真淳动人的感情基础,他们各自在对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追求—最真实的自我本真,二者互为心灵,互为知己。宝玉深敬黛玉正是因为她不俗的品格,真淳的性灵,这一份至真至性,是大观园里任何一个女子都无法企及的,“情”在他们之间达到了心灵之最深境界。
“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贾宝玉敏感地体悟到社会伦理对处在弱势地位的女性个体人格有着不同程度的污染和异化,于是他疼惜大观园中女儿们的真淳,以平等呵护的态度亲昵着她们。在传统社会里,他应该充当一个像贾政、贾雨村一样的概念个体(追求仕途的“榜样”)、工具个体(光耀门楣的奋斗者)、符号个体(封建礼教的严格遵守者)。但是,这种念头和活法是令宝玉深惧、极憎的。贾宝玉视光耀门楣为沽名钓誉,唯恐避之不及,这种反对社会群体压抑个体人格的抗议,代表对主体人格的体认和尊重,是与束缚在固定社会角色中的处境相对立的。于是,少女的世界为宝玉构成了特殊的生存空间,只有在大观园与众女子相處时,宝玉是最“任情恣意”的,大观园俨然成了他的精神支柱。
余英时在《红楼梦的两个世界》里说:“《红楼梦》里创造了两个鲜明而对比的世界。我想分别叫它们‘乌托邦的世界和‘现实的世界。”这两个世界落实到书中,便是大观园的世界和大观园外的世界。大观园的世界秩序以“情”为主,是理想世界的永恒,那里有天真烂漫的女子,有诗情画意的公子。理想世界的“情”是那么干净,那么真挚,就像沁芳清澈见底的水流。只可惜水流向园外,引来的是现实的洪流,冲塌了这座诗意栖居的家园。贾宝玉的诗意情怀无疑是美的,但这种美是虚弱的,是无法承受现实的鞭打的,他甚至无法对抗王夫人对晴雯、金钏的驱赶和惩罚,又何谈拯救陨落的群芳?诗意的生命在大观园中逃避着封建家庭的社会责任,拒绝长大,这固然造就了一颗“惟人”的赤子真心,但也造就了实践行动力的缺乏与软弱。美可以存在,却为何无法长存?这是贾宝玉灵魂深处的痛苦,他一面内心明了这美好终将逝去,一面又忍不住流连其中,直至坠红无数,陷入泥沼,留给自己的只有无与伦比的自忏。一朝繁花似锦,转眼蛛网遍檐。最终,宝玉回归大荒山,云烟连绵的高雅繁华只存于一块布满风霜的石碑上。“盛衰循环”“提蒙觉聩”,情公子以情入世,终以情出世,迈上了“人自然化”的终极天地境界。
脂砚斋一条批语云:“一日卖了三千假,三年卖不出一个真。”《红楼梦》的“真味”却流传了几百年,并仍将流淌下去。人的尊严价值如何实现?人的生命如何保持它的本真本然?灵魂与情感如何在枯荣消长的人生中诗意地栖居?三百年前曹雪芹思考的问题,今天的人们仍在一遍遍沉思与追问。鲁迅先生曾说过:“一切所谓圆熟简练,静穆幽远之作,都无须来作比方,因为这诗属于别一世界。”在泥浊世界的包围中,诞生了一个诗的国度,诞生了一双超越功利的眼睛。这双眼睛点亮了一个诗意女性的灿烂星座,这双眼睛拥有深邃的内在视野,它看污浊和虚伪看得最透彻,它看人间的残忍和无情看得最清楚,正因此,才以人为本,以人为天地精华,才“尚真”,这双眼睛属于贾宝玉。宝玉关注人、人物、人才,爱大观园的女子,是爱才之贵与才之不幸,最有才的“才”是何?是“情”。宝玉并不孤芳自赏,他以“情”心对待一切事、物、景,完成了“情”与人的诗性关联,完成了属于自己的精神突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