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畅
威廉·卡洛斯·威廉斯是美国二十世纪最重要的现代派诗人之一,曾获国家图书奖和普利策诗歌奖等美国文坛奖项,成为艾略特、庞德后欧美诗坛最具影响力的诗人之一,是美国诗歌史中一个独特的人物。作为一名全科以及儿科医师,威廉斯用业余时间进行诗歌创作,他的诗歌与现实世界和他生活工作地区的社会环境息息相关:新泽西州的卢瑟福和佩特森附近。他把时间安排得很好,白天行医,晚上写作,并成为一名成功的作家。威廉斯于1909年出版了他的处女作《诗集》,之后在朋友埃兹拉·庞德的帮助下出版了诗集《脾气》。在他写作生涯的早期,他曾短暂地参与意象主义运动,之后很快地接受现代主义。1923年,他开始关注本土主义,形成用美国本土语言描写美国本土风土人情的独特的美国诗歌形式,之后他出版了诗集《给想要它的人》。虽然作品《地狱中的科拉:即兴创作》在出版后遭到了当时众多文学批评家的猛烈指责,但是他又成功出版了包括《红色手推车》等多首著名诗歌的诗集《春天与万物》。在创作后期,他出版了著名长篇叙事诗《帕特森》。威廉斯始终立足于美国本土进行诗歌创作,他认为一切素材都可以写进诗歌。他主张用美国本土语言书写美国社会,对美国文学乃至整个美国具有重要意義。人们对美国诗歌的理解不再仅停留于理论层面,而是有了更为具体而直观的参照,这些无不影响着美国后辈诗人。
威廉斯的客体诗最为出名。然而,我们仔细阅读威廉斯的诗歌,不难发现他在诗歌作品中对女性的独特洞察。威廉斯的创作灵感不仅来自于生活和职业经历,女性是他诗歌灵感的又一重要来源。学者琼·纳伊在文章《威廉·卡洛斯·威廉斯和杰出的女性们》中提到,“女性被看作是他灵感的来源,同时包括精神上和外在意义上的”。威廉斯在他创作的诗篇中,或蕴含女性形象,或模仿女性的口吻表达意象,他一直都热衷于以女性做他作品的主题。威廉斯的创作不仅受到社会生活的影响,他的个人经历和他对女性的深深关切为他关于女性创作提供了不竭动力。五十多岁的他在一次被采访中提到:“女性对我来说始终是个谜一样的存在;我对两个人不会产生相同的兴趣;因为她们都不一样。因此,我对她们中的许多人都感兴趣,并试图把她们全部了解清楚。”威廉斯的诗歌受到他身边的三位女性,即母亲、祖母和妻子的影响,威廉斯曾说:“我没有姐妹,婶婶,堂姐妹,至少在近亲范围内。所以,除了母亲和祖母外,在我的整个童年时代,我从没了解过一位女性。这很重要,这在我心中足够燃起烧死五十个成长中的少年的好奇之火。”在西方文学的历史长河中,众多栩栩如生的女性形象如银河中闪烁的群星,多彩斑斓,构成独特的人文景观。西方文学中的女性形象最早出现于古希腊神话中。神话是原始人幻想的产物,是远古初民试图解释自然以及征服自然目的的达成,同时也是特定社会现实的折射反映。一般来说,西方文学女性形象的塑造体现着男权社会对女性的期待、要求与规约。在女权主义运动和其他现代社会思想的影响下,十九世纪早期的西方社会在两性关系上正在经历巨大变革,这些变革影响了文学创作。各种陈旧的观念被抛弃、被瓦解,新的观念应运而生。威廉斯的早期创作就正值女性解放运动的第一次浪潮。法国女权主义者西蒙·波伏瓦发表的作品《第二性》被美国女权运动第二次浪潮奉为女权主义的宝典,促进了以男性文本和男性经验为中心的西方传统文学中更多的反叛精神,以及对女性主义思想和文学的研究。生活在这一时期的威廉斯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这一思潮的影响。男性作家笔下的女性形象虽然反映了现实中女性的状况,但这一种反映经过作家心灵的折射就带上了作家的主观印迹,是男性对女性世界的想象和价值判断。本文主要通过分析威廉斯的六篇抒情短诗中的女性人物形象,从她们的生存环境、性格特征和人生命运等方面进行系统分析,揭示威廉斯的女性观并表达了他对女性世界的合理看法和对女性的想象和价值判断。
威廉斯的诗歌中存在相当一部分对女性人物的描写,这足以看出威廉斯对女性问题的高度关注。威廉斯笔下一类女性形象是来自平凡生活的小人物,她们往往是质朴的,朝气蓬勃,情感真挚,她们没有妩媚动人的外形和完美无瑕的性格,这也与威廉斯的本土主义理念一脉相承。威廉斯笔下描绘的是平平淡淡的一组镜像,赞美普通劳动人民,对地方方言和最新素材进行创新。例如,在诗歌《无产阶级画像》中,威廉斯描绘了一位平凡朴实的中下层女性形象。通过标题中“无产阶级”一词可以推知,这位女性可能是一名工人。根据人们对女性形象的传统理解,女性在街上脱鞋是非常不礼貌的行为。这样粗鲁的一幕,除了威廉斯,其他作家是不会在优美的诗歌中描绘出来的。因为在他看来,这颇具生活化的一幕将美国社会底层女性的内在心理活动和外在形象反映得淋漓尽致。诗歌中的叙述者所观察到的站在外面街道上的女性,没有任何令人印象深刻的特点,就像走在路上随意遇见的普通人。这名女子没有戴帽子,穿着围裙,头发向后梳着。她脱了一只鞋,光着一只脚站着,因为她正在看鞋里的钉子。我们可以看到这名女子没有任何上流社会贵妇的羞涩和拘谨,她的活力、自由和随性是值得尊敬的。只有不带男权和男性偏见,平等地描绘女性的诗人才能创造出来这种独特的形象。在诗歌《为一位穷苦的老妇人而写》中,诗人同样使用平淡生活化的语言将读者带入叙述者的世界,观察一位拿着一袋李子的老妇人。这首诗充满了对那位可怜的老妇人的同情之情。作者没有直接表达同情,而是采用了由远至近、由轮廓到细节的线性手法来表达老妇人的内心感受。第二节中“它们味道真好”这句话的重复,每句话将不同的词进行不同的强调,节奏似乎与那老妇人后退的脚步声相吻合,读者似乎应该走近这位老妇人和她一起品尝李子。在第三节中,叙述者加深了观察的细节,描写老妇人全身心地投入到这个果实中,仿佛她的生命就依赖于它。当她吮吸果实的时候,就好像李子带给了她额外的生命。这首诗中的意象给读者带来的美感来自真实的生活和真挚的情感。当我们读这首诗的时候,我们可以学到更多关于如何欣赏生活中的细节和如何根据自己的经验获得知识。《黑妇人》创作于非裔美国人民权运动的初期,诗歌中描绘了一个身材壮硕的非裔妇女在清晨从一个地方捧着花到另一个地方的情景。诗歌每行音节的数量不同,威廉斯使用简单的单词,并创造了一种缓慢的阅读速度,这可能不是偶然的,而是反映了这位女性的走路速度。“那粗壮的/大腿/使她步履/有点儿摇摆。”现在时态的使用让我们直接进入到动作中,感觉我们真的看到了那个女人经过。她有粗壮的大腿,没有戴帽子,手里拿着用旧报纸包裹的金盏花,走路的样子显得很强壮,十分友善,充满力量。主人公显然不是一位少女或者一位优雅的女人。她可能是一个来自农村的普通的女人。当她看向商店的橱窗时,可能意味着她想进去看看。当时非裔平等的公民权尚未获得落实,她肯定不能去商店,更不用说在那里买东西了。然而,在经过这家店后,她仍然表现出她的骄傲和力量。“但她自己/只是在街上走/宣称自己一无所知/她笔直地擎着花束。”她走路的动作是坚定而有力的。她展现了许多优秀的品质,她走路的方式显示出她的力量,她照顾万金菊的方式显示出她的关心和爱。她笔直地擎着花束的样子好像一把火炬,让我们想起了象征自由的自由女神像,说明这位女性带给人希望的力量。诗歌中说她是另一个世界派来的使节,因此她是所有即将最终获得自由的非裔女性的代表。这三首诗中的女性形象在某种程度上是相似的,都是日常生活中身体健康富有阅历的女性。在三首诗中,威廉·卡洛斯·威廉斯对传统的美丽或优雅的标准的抛弃表现了他对这类女性的个性和力量的欣赏。
威廉斯詩歌中另一类女性形象是当地的家庭主妇,这些女性往往是脆弱、感性、忠贞的,给人多愁善感的印象,例如诗歌《年轻的家庭主妇》。短小精悍的诗歌中简洁朴素的语言包含着意义深远的内容。诗歌的第一句告诉读者事件发生的时间在上午十点,是一天的开始。接着,诗歌中的叙述者仅使用“年轻”一词来描述她,我们可以推知这位女性刚刚结婚,其他我们都不知道,她或许美丽动人,也可能相貌平平。接下来,诗歌中关于这位主妇的服装描写是十分有趣和耐人寻味的,她穿着睡衣,睡衣的材质是又轻又薄几乎透明的,由于这是家庭主妇穿的唯一一件衣服,我们可以推测叙述者可能会看到家庭主妇的部分身体,这无疑使家庭主妇性感起来,这也可能是叙述者如此专注于这个女人的原因。原诗中的“睡衣”一词在原文中作者使用了negligee一词,意思是被忽视的,威廉斯本可以用lingerie一词表达睡衣的意思,然而这个词语使用似乎在描写主妇的衣着的同时描写了她的心境。“在丈夫家木板墙壁背后”说明叙述者并没有看见这位主妇,一切都是叙述者的想象。第二节写她又来到路边呼唤卖冰人和卖鱼人,威廉斯并没有说出主妇说话的内容,也许她只想问好或是进行日常采买,又或许是为了得到她没有从丈夫那获得的关注而呼唤他们,诗人接着写道:“她站着,未束胸衣,神色羞涩,掖了掖散落的发丝。”这位家庭主妇显然是处在一种私密的状态中。她整理发丝的行为或许是因为她知道这种行为在道德上是不应该的,所以是对自己行为的一种掩饰。叙述者将自己的想法放在最后,并把她比作一片落叶。威廉斯用“落叶”一词说明这位年轻主妇的心境。当一片叶子落在地上,它就脱离了树的支撑和保护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这解释了她一切行为的原因:地上的落叶就像这位孤独处境的年轻的家庭主妇一样。最后一节中碎裂的枯叶似乎也暗示了年轻的家庭主妇的未来。这首诗带给人无限遐想的神秘感让读者不禁猜测作者的意图到底是什么。在诗歌《窗边少妇》中,威廉斯运用摄影般的透视技巧从上到下将许多意象高度凝练。这首诗描写了一位抱着孩子坐在窗边向外望去的忧郁的少妇。“她坐着/眼泪”告诉了读者少妇的空间位置,给读者无限想象。“挂在脸上/脸颊”告诉了读者少妇的神态,与第一句形成动态之感:坐在窗边的少妇正在默默地哭泣,泪水从她的眼中滑落。“在手中/孩子/他的鼻子/贴着/窗玻璃”视线转移到少妇腿上的孩子身上,孩子也在透过窗户向外张望。诗歌短短几句向读者描绘了一幅栩栩如生的画面,少妇和天真纯洁的孩子间的对比更突显出了这位女性的忧伤和无助。《寡妇春怨》是威廉斯最优美的诗作之一。威廉斯的诗歌受到他母亲、祖母和妻子的影响,其中以他母亲对他的影响最深刻。这首诗就是威廉斯为他母亲而作。春天是希望的季节,然而物是人非,色彩鲜亮的春草却像凄凉的火,透出一股阴冷逼人的寒气。白花满枝的李树曾是她与丈夫的美好回忆,如今她只能睹物思人,独自黯然神伤。她只想投身旁边的花丛,沉没在花旁的沼泽中,与丈夫一起长眠地下。鲜亮的春色反衬妇人的哀伤,威廉斯用色彩的表达和图像的对比描绘了一位痛失丈夫的妇人的形象。虽然威廉斯意识到女性作为个体的独特性,但他依然没有克服他所固有的男性主导意识的父权偏见。在这些诗篇中,他将女性描绘为脆弱忧伤的形象并作为依赖男性的存在,反映了威廉斯仍受到父权意识的影响,认为男性应当是女性的中心。
威廉斯以其独特的手法和敏锐的眼光描述了六位命运不同的女性,她们中的一类是新的女性形象的代表,勇于展现自己的真实情感,果敢而坚定又朴实自然;另一类是传统的女性形象,她们柔弱、感性、温柔、忠贞,符合主流社会对女性的要求。诗歌对当时女性的社会生存状态的揭露反映了威廉斯对女性问题的深刻思考,这六首诗歌中的生动形象表明了他对女性题材的极大兴趣,以及他打破传统男性视角的局限来理解和书写女性的意愿。而仔细阅读就会发现,这些女性虽拥有各不相同的人格,却具有相同的本质。这也说明威廉斯依然未能摆脱当时父权社会的局限。威廉斯的自传中记录了他的母亲和祖母因为出于对他的喜爱都希望抚养他,而由此引发了竞争。他的个人经历不可避免地影响了他强烈的以男性为女性中心的自我意识,更多的细节可以在他的长诗和其他的作品中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