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可
盛唐时期的经济、政治、文化的发展已臻鼎盛,在丰裕的物质条件与宽松的文化氛围之下,涌现出大量乐山爱水且天赋异禀的诗人。他们胸中蕴藏着无尽的创作动力,而祖国的无数山川河流、名胜古迹、田野乡村又为他们提供了无穷的创作源泉。王维与孟浩然都是唐代山水田园诗派最负盛名的代表诗人,其二人诗风相近,皆清新淡雅,不尚雕饰,并且追求理趣。他们的许多诗作都流露出对山水田园、自然风物的喜爱,对官场倾轧的厌倦,以及避世隐逸的思想。但其二人诗作的表现手法、艺术构思、成就影响亦有所不同。因而,对二人山水田园诗异同的探究,对把握唐代山水田园诗的发展有着重要意义。
一、王维、孟浩然山水田园诗的相同之处
(一)思想情感的相似
乐山爱水是自古以来文人雅士们的特质,王维与孟浩然在人生穷通之间,都将目光转向山水田园。或高歌登临,或寻访古迹,或醉于山林,或吟咏田园,在自然风物中陶冶性情、抒发感慨、寄托心志。
王维在《汉江临泛》一诗中起首第一句便一笔勾勒出汉江雄浑壮阔的景色。江水滔滔而去,流长邈远;青山时隐时现,若有若无。王维用语仿佛写意白描,却笔笔惊心动魄,让人不禁与江流山色共谋一醉。而诗人对大自然壮美风光的热爱之情,也在对景色描绘之中自然而然地倾泻出来。
而孟浩然的《彭蠡湖中望庐山》则写自己人坐舟中从夜半到日出观赏庐山的情景描述:月挂太虚而生光晕,船帆高扬,于浩渺无际的湖水之中乘风而行。船行至湖心,天色渐晓,庐山已初现端倪,其气势如虎踞龙盘,势压九江。山色蒙蒙凝如青黛,山势高耸而伫立于曙色之中。蓦然之间,一轮红日跃出香炉峰顶,霞光万道,照映出山中瀑布,水光四濺,宛若长虹。诗人气势丝毫不逊于李白,“瀑布喷成虹”的一个“喷”字,写尽了瀑布磅礴跃出之态,也将诗人面对自然风光时的叹为观止,尽泻于笔端。
又如,孟浩然被吴越风光所迷而写就的《登望楚山最高顶》中,诗人乘兴登上望楚山,举目望去,那陡峭的山壁犹如斧劈刀削般,周围的山川尽收眼底。远眺,目光所及似是杳无边际,云梦二泽宛若只掌可覆,桃源深处扑朔迷离。时光倏忽即逝,未曾想日已暝西,轻骑还家,只见天上明月,林间萝藤,倒映于深溪之内,好不清凉爽朗。孟浩然开篇便大开大合,写出了登上最高山望楚山之后的所见,石壁陡峭,众山全低,其意境可谓壮阔雄丽。而最后两句则将全篇归于平淡静谧,将雄壮万千之象尽收于柔和平静,可谓兴起而豪情万丈,兴尽而万籁俱寂。望楚山本无名,也未见得如何高耸挺拔。但诗人用夸张的笔法表达了自己对故乡山水的喜爱,可谓是起笔高端,行笔开阔,其兴奋之情跃然纸上。
在田园诗作方面,王维同样表达了他对安闲自在、恬淡悠游的田园生活的热爱,如《渭川田家》中,不论是夕阳斜落、牛羊回归,还是麦苗吐秀、田夫荷锄,王维用简单自然的笔触描摹出一幅明丽的农村风景画,画中充满了生意和情趣。万物皆有归处,然而自己的归处何在?宦海浮沉令人彷徨苦闷,这般牧歌式的乡村田园才是诗人灵魂的栖息之所。
孟浩然笔下的田园生活亦是生动有趣,如在《裴司士员司户见寻》一诗中:“落日池上酌,清风松下来。厨人具鸡黍,稚子摘杨梅。”菜肴精致可口,杨梅新鲜欲滴,宾客把酒言欢,诗人欢喜愉悦之情溢于言表。而《寻菊花潭主人不遇》一诗二十字更是语淡情浓:“行至菊花潭,村西日已斜。主人登高去,鸡犬空在家。”诗人即使寻人不到却并不失落,依旧兴致勃勃地打量着四周乡村景物,心中充盈着闲适与安然。如此简单、平淡的文字,却呈现出孟浩然所追求的自然而又诗意的生活。乡村的自然风光就如同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诗人自得其中之乐,好似面对着绿树青山、鸡犬茅舍,诗人与自然已经合为一体,其乐融融矣。
由此可见,王维和孟浩然徜徉于山水田园之间,多陶醉于自然风光,憧憬于田园生活的安逸恬淡。并且,两位诗人在抒发感情时,都往往流露出对现实俗世的逃避和对归隐的渴盼。
(二)对理趣的共同追求
在山水田园诗作的写作之中,人与自然处于一种交流互通、相互信任、极为松弛自然的状况之下。诗人观照自然的内心就犹如澄明观照的心境,而使自然景物映照于心,其笔下的景色便超越了有形的物质世界而进入了无限的时空隧道,从而具现出了关于生命、自然的哲理大意境—理趣。
王维的许多山水田园诗作中都包蕴了理趣,如《鹿柴》一诗便营造了一种清淡明丽、幽美静谧的审美氛围,从听空山语到深林返照,由声而色,以动衬静。那一抹复照于青苔之上的阳光,仿佛象征着诗人经过长时间苦修参禅后犹如醍醐灌顶般的豁然开朗。诗中蕴藏的理趣既是“身世两忘,万念皆寂”(胡应麟《诗薮》)的自由之境,使诗人陶然于“通于万物”(庄子《庄子·外篇·天道》)的大美至乐里。
又如,王维的《辛夷坞》:“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王维笔下的辛夷花自然、幽静,远离尘世喧嚣的侵扰,依循着自己的生命年轮自然地开放、凋落。诗中流露出的理趣在于:辛夷花从不以花开来显示自我的存在,也不以花落来表明自我的消无。这种无心于生灭,只是顺应自然规律而随性而为的境界,这是王维对宇宙与生命的诗意解读。
孟浩然的《春晓》,也是他极具理趣的代表作。诗人一方面感受着春光之美,一方面叹息着春光易逝,“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这十字蕴含了无限的遐想—这是万物生生不息的轮回,是四季轮转的自然规律。人生亦如自然,春去秋来,寒来暑往,终究抵不过岁月的流逝。此诗的妙处就如黄叔灿在《唐诗笺注》中所言:“诗道自然,无迹可寻。”
二、王维、孟浩然山水田园诗的不同之处
(一)表现手法的差异
王维与孟浩然作山水田园诗,都仿佛画家执笔在绢布上细细描摹勾勒。但是相比之下,王维擅长彩绘,而孟浩然则精于白描。
先论王维,他作诗时胸中自有沟壑,色彩与线条之间如何交织,色彩与色彩之间如何搭配,他都驾驭得极好。例如,《辋川别业》中的“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然”,翠绿的草色与娇艳的桃花相映成趣;《送邢桂州》中的“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落日下湖水泛白,江潮涌起时远接天际的水面又呈现出青色,寥寥十字却摹画出如此胜景;《终南山》中的“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白云缭绕,青霭氤氲,山头隐隐,似有若无,那种介于青白之间的色彩令人难忘;《山中》一诗中的“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漫天的秋色都在这溪中的白石与岸边稀稀疏疏落下的枫叶之中了;《积雨辋川庄作》中的“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白鹭和黄鹂虽然只是鸟名,但由于有了颜色的点缀,也仿佛真让人瞥见了广袤水田之上低空掠过的飞鸟,还有林间婉转歌唱的黄鹂,增加了些许生机盎然的意趣。
王维对于色彩的选择与配置已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很多时候,甚至一些同一色调的色彩,王维亦能在画面的调度中显示出他们的不同。例如,同样是绿色,《林园即事寄舍弟》中的“青草肃澄陂,白云移翠岭”,这种绿是新鲜欲滴、青翠而朦胧的绿;《华岳》中的“连天凝黛色,百里遥青冥”,这种绿则是苍翠深重、暗暗沉沉的绿。这些绿色,看似大同小异,却在王维的笔下被配置得恰如其分。
相比之下,孟浩然描绘景物则更擅长采用白描的手法。他向来只在整体上对景物作出把握,绝不在细节上进行更多的镂刻精工。假如把王维的山水田园诗作比作色彩浓淡相宜的水粉画,那么孟浩然的诗作则是水墨画,只消寥寥几笔的勾勒,景物便有了轮廓,再经墨色点染,气韵顿生,仿佛是作画之人信手浑然而就,本色自然,空灵而富有蕴藉。例如,《宿业师山房待丁大不至》:“夕阳度西岭,群壑倏已暝。松月生夜凉,风泉满清听。樵人归欲尽,烟鸟栖初定。之子期宿来,孤琴候萝径。”这首诗描述的是暮色降临,景致由动到静的变化的一个过程。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即将消逝,暮色笼罩天地,群山万壑只映现出一片昏暗。此时,一轮明月自松林间缓缓升起,风中传来清泉流淌的吟唱之音。而砍柴的樵夫已经不见踪迹,晚归的飞鸟也已经返回巢穴。一切自然景物与人事活动诗人都以白描的方式加以表现,似乎诗人已与这景色融为一体。沈德潜评价此诗:“山水清音,悠然自远。”当如是也。
(二)艺术构思的差异
诗本是心声,诗人的心灵犹如多棱镜,天地万物都是通过诗人的心灵折射到诗中,呈现出不同的色彩,同时也包蕴了不同的个体意识,但就意境中的主我隐现的程度而言,王维与孟浩然的诗作是有区别的。就如同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中言:“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有我之境,物皆着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其将诗歌的意境分为“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孟浩然的山水田园诗作就多属于“有我之境”,他在诗歌的意境中融入了强烈的主观情绪,我在境故在,境是为我而设。诗人的主体意识异常鲜明,而他的情感也占据了诗中一角,教人无法忽视。例如,孟浩然脍炙人口的诗《过故人庄》,从字面上理解十分容易,它就像一首清新自然的散文。诗人对乡村景致的热爱和对田园生活的向往溢于言表。但这种热爱不是居高临下的,不是作为旁观者在一边默默审视的。“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乡亲之间相见,所谈论之事非他,都是地里田里那些话题。什么功名利禄、是非恩怨都不如庄稼长得好坏、收成如何重要,这才是真正的乡村生活,没有切身经历的人表达不出这样浓烈的情感。所以,把这种热烈的情绪投射在诗作中,便随处可见诗人的主体意识。
而王维与孟浩然不同,他在诗作当中把自己隐藏得极深,诗歌有意境而无情绪,“我”已消弭在茫茫天地之间,如此主客相融,物我一体,便是“无我之境”。王维在《鸟鸣涧》中所呈现出的意境宁静悠然,诗人将自己完全融入了大自然中,以至于连花瓣落地之音,都可听闻。空谷传音,所传何音?一是桂花落地之音,二是幽谷之中,一轮明月挂于太虚之中,月光洒落枝头,树上栖息的鸟儿被明月所惊而发出啼唤之音。而鸟啼之音,似乎又唤醒了涧中之春水,水声潺湲,不由得送入耳间。诗人入耳即入心,万籁之音皆纳于心,只将自己的情绪深深隐藏,从而達到与自然相融为一,物我两忘的境界。
(三)成就影响的差异
王维与孟浩然虽然同为山水田园诗派的代表诗人,世人也并称其为“王孟”,但其二人山水田园诗作的成就与影响有所不同。
孟浩然是盛唐山水田园诗歌发展道路中的一个里程碑,现有一百五十多首诗歌存留。他的诗堪称“气清绝,意疏旷,味悠长”—其写作技巧或不及王维已臻入化境,但其诗比王维的更富有一种隐士情怀,包蕴了一股自得其乐的闲散舒适。他将他一生所有的苦闷、感动、豪情,还有清高风骨,以及对岁月一掷如梭的惆怅,都融入了平淡而深醇的诗句中,给予读者无限的遐想。
而王维在继承并创新了陶渊明与谢灵运诗歌的写作技巧后,有了更多元化的表现手法、更丰富的创作技巧、更精妙的艺术构思,既有陶渊明作诗所追求的整体上的自然天成,又不乏谢灵运对局部进行的镂刻精工。王维的笔下有浩瀚星空、山川河流与自然万物,他用他天才式的笔力创造了一种澄淡精致的审美境界,一种涵泳不尽的盛唐之音。在王维的不懈创作之下,山水田园诗歌艺术被推向了高峰。
盛唐同时期及以后的诗人对王维和孟浩然各自有所继承。例如,裴迪受王维诗歌的影响,在《辋川杂咏》中将空寂的山水景色描绘得如在画中;而储光羲的《樵夫词》,通过对乡村日常劳动的书写来表达诗人仕途坎坷、彷徨失意的情绪。此外,还有韦应物、刘长卿等人,不胜枚举。
王维与孟浩然都是山水田园派诗人,在中国诗坛享有盛誉,他们卓尔不群的人格精神和清新淳朴的诗歌风格,对其后的无数文人士大夫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但由于个人的人生经历与生活道路不同,他们的山水田园诗作还是呈现出各自不同的特点:在思想感情的抒发和对理趣的追求上有相同之处,而在表现手法、艺术构思和成就影响上则呈现出一些差异。两位诗人的山水田园诗创作对前人既有承继与创新,又在此基础上将我国古典山水田园诗歌艺术推向了最高峰。而王维、孟浩然山水田园诗歌中体现出的率真自然的个性和高洁的理想人格,流露出人性归真、社会还璞的文化内涵,更是泽被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