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守亮( 北京 )
在新见宋砚中,见有两方在砚背镌刻双框篆文纪年款,分别为“咸平元年”和“嘉定十六年”。“咸平”砚为盖砚,砚盖高浮雕一卧虎钮,砚面平,砚背浅挖,在砚背正中竖刻“咸平元年”四个篆字,外饰双线框。“嘉定”砚,上窄下宽略呈梯形,砚堂平坦,四周隐起轮廓,上方雕一正面螭龙。砚池环绕砚堂一周,呈曲水样。砚墙较矮,砚背作浅坡,不出足。砚背正中竖刻“嘉定十六年”五个篆字,外饰双线框。
“嘉定”砚的尺寸比“咸平”砚稍大,两砚的纪年款与砚身成一定比例,大方得体。咸平元年(998)和嘉定十六年(1223)相距225年,但两方砚纪年款的镌刻风格极为相似,暗示了他们具有相同的特殊身份。赝砚欤?贡砚欤?御砚欤?
贡砚来自砚石产地,有专职官员负责督办,每年把品质优秀、稀缺珍罕的极品砚和精华砚进贡给朝廷。本节以端砚为例,略考宋代岁贡端砚的数量、采石制砚和进御后的用途。
北宋欧阳修《南唐砚》记:“当南唐有国时,于歙州置砚务,选工之善者,命以九品之服,月有俸廪之给,号砚务官,岁为官造砚有数。其砚四方而平浅者,南唐官砚也。其石尤精,制作亦不类今工之侈窳。”米芾《砚史》:“仁宗已前赐史院官砚,皆端溪石,纯薄,上狭下阔,峻直不出足,中坦夷,犹有凤池之像。或有四边刋花,中为鱼为龟者,凡此形制,多端下岩奇品也。”
可见,纯薄、平浅和峻直是贡砚的特征之一。米芾所言赐史院官砚,是贡砚中的一类形制,本文“嘉定十六年”砚的造型与此比较相符。
历代史志多记各地进贡物品的条目,很少记贡品的数量。史料中仅见北宋元丰年间(1078—1085),某年贡砚凡四十枚,其中端砚十枚。
北宋王存《元丰九域志》卷三、卷九记:“陕西路……虢州,虢郡……土贡(麝三两,地骨皮一十斤,砚二十枚)……宁州,彭原郡……土贡(砚一十枚);福建路……端州,高要郡……土贡(银一十两,石砚一十枚)”又见南宋赵与时《宾退录》卷十记:“任土作贡,三代而下未之或废,时有损益而已。高宗建炎三年,始诏除金、银、匹帛、钱谷,余悉罢贡,盛德事也。《禹贡》以来,历代史志及地里之书,但载土贡之目,而不书其数,惟《元丰九域志》为详。尝撮一岁所贡,凡为金二十四两……笔一千管,(江宁五百管,宣五百管),墨三百枚,(兖、潞、维各一百枚),砚四十枚,(虢二十枚,宁、端各一十枚),纸四千张,(越、歙、池各一千张,真、温各五百张)……”
苏易简《文房四谱》和朱长文《墨池编》均记:“《通典》云:虢州岁贡砚十枚”;高似孙《砚笺》记“端州岁贡砚十(《九域志宋包孝肃公传》:端岁贡率数十,公知端,岁满不持一砚)……宁州岁贡砚十枚”;吴兰修《端溪砚史》记:“淳化二年(991)夏四月庚午,罢端州贡砚。(宋史《太宗纪》)端州岁贡砚十。(王存元丰《九域志》)仁庙以前赐史院官砚多是下岩石,其后来岁贡,惟上岩石。(《砚史》)石材之大者尤为难得,每购求方六七寸,而无病脉者,固亦少矣。此岁所贡方砚耆砚者五,皆以文为准,然止于岩石之中品。或有眼,工人辄凿去之,恐异日复求,不可必致也。(唐询《砚录》) 兰修按:太宗罢贡砚,而元丰时王存等撰《九域志》仍载入土贡,《米史》亦载,治平中贡砚事殆未久己复也。”
从引用关系上看,记载宋贡砚数量的出处,似乎都来自元丰《九域志》。正常岁贡,端砚的进贡数量并不离谱,但在大观年间例外,大观的三年之中进贡九千枚,平均每年进贡三千枚,下文有述。
南唐时,歙砚产地设有砚务官。宋代,在端石产地也有漕臣或本地知府负责督办。因工程浩大,端溪采石(下岩)往往由官方组织。米芾《砚史》记:“(端溪下岩),穿洞深入,不论四时皆水浸。治平(1066)中贡砚,取水月余,方及石。”故苏轼有:“千夫挽绠,百夫运斤。篝火下缒,以出斯珍”之句。《宋会要辑稿》记:绍熙元年(1190)七月二日,肇庆知府林次龄“辄差虞兵,监勒石匠深入岩水打砚,致伤损身故”,被广东提举刘坦劾奉罢官。嘉泰四年(1204)六月十七日,诏:“肇庆府之砚石,岁凿不已,致江水渗入,今则候冬月岩水稍浅,命农夫车水,砚匠伐石。又有新坑南坑,搜挟殆遍。夫匠络绎山间,岁失生业,不能自存……肇庆不得取砚石……”
不过,米芾《砚史》又说“下岩既深,工人所费多,砚直不补,故力无能取,近年无复有……其后来岁贡,惟上岩石。上岩在山上,石性乾,紫色深,理粗性硬……”从前文的《宋会要辑稿》所述,及后文的大观三年下岩采石的记录来看,米芾之说(后来岁贡,惟上岩石)不尽然。
宋代的笔墨纸砚都设有专门制造的小手工业作坊(作、行、铺、店等),有的还发展为大型作坊。端石制砚,即由当地的砚作坊生产,既有小型的砚户,也有大型的砚场,如蔡襄《砚记》述“端州崔生之才居端岩侧,家蓄石工百人,岁入砚千”。 砚作坊完成贡砚之后,才可以生产市砚。
宋仁宗之前,贡砚主要赏赐国史院的史官。米芾《砚史》记:“下岩既深……闻有仁庙已前赐史院官砚,多是。其后来岁贡,惟上岩石。”“仁宗已前赐史院官砚,皆端溪石。”清唐秉钧《文房肆考图说》亦有:“宋贡砚惟赐史官,故端砚重于天下。”
宋徽宗的赏赐范围,则扩展到王公大臣甚至跟随侍从。宋蔡绦《铁围山丛谈》记:“太上留心文雅,在大观中(1107—1110),命广东漕臣督采端溪石研上焉。时未尝动经费,非宣和之事也。乃括二广头子钱千万,日役五十夫,久之得九千枚,皆珍材也。时以三千枚进御,二千分赐大臣侍从,而诸王内侍,咸愿得之,诏更上千枚,余三千枚藏诸大观库。于是俾有司封禁端溪之下岩穴,盖欲后世独贵是研,时人或不知厥繇。今世有得此者,非常材矣。”
从元丰《九域志》可知,元丰前某年贡砚全国四十枚,其中端砚仅十枚。而在宋徽宗大观三年的时间内,进贡的端砚数量竟达九千枚之多。作为恩惠赏赐,宋徽宗对近臣侍从出手非常大方。
赏赐之外,宋徽宗将一部分贡砚收藏于国库。除蔡绦《铁围山丛谈》有记述之外,在南宋周辉的《清波杂志》亦有:“大观东库物,有入而无出。只端砚有三千余枚。”宋高宗同样有藏砚之好,其在《翰墨志》中记:“端璞出下岩,色紫如猪肝,密理坚致,潴水发墨,呵之即泽,研试则如磨玉而无声,此上品也。中下品则皆砂壤相杂,不惟肌理既粗,复燥而色赤。如后历新坑,皆不可用,制作既俗,又滑不留墨。且石之有眼,余亦不取。大抵瑕翳,于石有嫌,况病眼、假眼,韵度尤不足观,故所藏皆一段紫玉,略无点缀。”但是,宋高宗收藏的贡砚却大部分沉入海底。明代姜绍书《韵石斋笔谈》记:“建炎己酉,宋高宗避兵航海,凡上方所储贡砚,载以自随,拍浮沧波,徘徊岛屿。于斯时也,风鹤传警,阳侯震荡,随行舳舻,往往飘没,砚之沦于波臣者不知凡几。厥后渔人蜑户,偶或得之,流传闽广,奚啻天吴紫凤。”
大观库是宋代朝廷国库,宋徽宗大观中(1107—1110)置。大观东库主要储存坑冶金银及细软、香等物,西库主要储存钱币。其他御内国库,另见宋洪迈《容斋三笔》卷十三的“元丰库”:
神宗常愤北狄倔强,慨然有恢复幽燕之志,于内帑置库,自制四言诗曰:“五季失图,猃狁孔炽。艺祖造邦,思有惩艾。爰设内府,基以募士。曾孙保之,敢忘厥志!”凡三十二库,每库以一字揭之,储积皆满。又别置库,赋诗二十字,分揭于上曰:“每虔夕惕心,妄意遵遗业。顾予不武资,何日成戎捷。”其用志如此,国家帑藏之富可知。熙宁元年,以奉宸库珠子付河北缘边,于四榷场鬻钱银,准备买马,其数至于二千三百四十三万颗。乾道以来,有封桩、南库所贮金银楮券,合为四千万缗,孝宗尤所垂意。入绍熙以来,颇供好赐之用,似闻日减于旧云。
参照库银的形式,国库库藏物品或有便于识别和便于归类的特殊标志。贡砚是按年进贡,又作为朝廷国库的库藏品,此“双框篆文纪年款”,会不会是库藏贡砚的特定标识?
御砚来自贡砚,也来自按样订制,贡砚并不等同于御砚。南宋叶樾《端溪砚谱》记:“宣和初,御府降样,造形若风字,如凤池样,但平底耳。有四环刻海水、鱼龙、三神山。水池作昆仑状,左日右月,星斗罗列,以供大上皇书府之用。”此处的“御府降样”,降到哪里?
在清代,内务府造办处设有“砚作”,专门负责宫廷用砚的制作。而在宋代,生产宫廷和官府用品的机构则是后苑造作所和文思院。其中,后苑造作所领八十一作,掌造禁中及皇属婚娶名物。文思院领三十二作,外加后苑十作,掌金银、犀玉工巧之物,金彩、绘素装钿之饰,以供舆辇、册宝、法器,及凡器服之用。皇帝有需求时,下诏让后苑制造,后苑造作所据此拟定“请领凭由”从相关机构中取得原料,然后便开始生产。文思院属于官府手工业机构,其上界打造金银服务于皇帝,补充后苑造作所的不足。其直接生产者和人匠是雇佣而来的,早上到院中入作生产,晚上离院回家并领取报酬。但是,后苑造作所和文思院都没有“砚作”,只有类似的“玉作”和“玳瑁作”。只要皇帝有诏,两个官方机构就有义务找到相关的能工巧匠,这一点毋庸置疑。
宋代贡砚和御砚,莫说今人,在当朝的常人都难见真容。可以肯定的是,能到此级别的砚,无论材质,造型还是做工,必定与众不同。如图之砚,能到此级别吗?
另见有文思院铸“嘉定十六年”纪年款的官印,知文思院制器有纪年之例。那么,宋徽宗降样制御砚,是降到文思院或后苑造作所吗?文中砚背的“双框篆文纪年款”会是文思院所镌吗?
纪年款是在器物上用写、刻或印等不同方法,标明器物制造年代的一种款识。字体有楷、有篆,款外常见双圈、双线方框或单圈,也有无圈框或双长方框,款字多为竖写。纪年款常见于明清官窑瓷器,以双线方框居多,且书写规整。民窑偶有纪年款,但书写较随意。
宋代五大名窑因多为颜色釉且满釉,不便于书写,但有刻画款(如定窑枢府款,汝官哥均见出窑后的刻画款,少见纪年)。英国大英博物馆藏有一方北宋越窑青釉砚台,入藏编号PDF273,背部刻有“元符三年中秋佳制”纪年款。
宋代双长方框纪年款瓷器,则见叶佩兰主编的《海外遗珍·陶瓷》卷二(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P130)中记,收藏于美国波士顿美术博物馆,入藏编号50.1999的磁州窑张家造黑釉花卉纹枕,有印阳文楷书双长框纪年款“宣和元年”,以及双框款“张家造”。在民间藏品中,宋代磁州窑亦见有双框“××造”款。
宋代贡砚进御之后,一部分宫廷自用,一部分用于赏赐,一部分收入国库。由于贡砚是按年进贡,为了便于识别和库藏分类,双长方框篆文纪年款,或为宋代贡砚或库藏贡砚的一种纪年标识。大胆假设,更须小心求证。此假说是否成立,需要更多的文献和实物进行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