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叶
这个秋天,终于来到伊犁。新疆我已经来过数次,这是第一次来到伊犁。行程五天,不断被记者们问同一个问题:对于伊犁是什么印象?我一律是两个字:金的。
那天,从乌鲁木齐飞往伊宁,我一上飞机便睡。快降落时被乘务员叫醒,一睁眼,便是大地上一团团的金色撞进视界。这是成熟的稻田,这些稻田所依附的归属地,是一条巨大的河流的流域。这河,一定就是伊犁河了。以伊犁河两岸为画板,以金为第一色调,在稻田与稻田之间,还铺陈着一丛丛深墨的树林和一片片不知名的翠绿。这情形仿佛是某个神奇的画家随手涂抹的印象派作品,宏阔的布局里流淌着桀骜不驯的天然诗意。
下了飞机,走出机场,正值太阳西下,当最后的余晖洒在一块又一块的田野上——我不是没有见过田野,但是从没见过这样的田野。在伊犁,每一块田野仿佛都不是田野,而是神迹。一团团的稻田金则由印象派具体成了中国画的工笔:一团团,变成了一针针、一棵棵。这些金摇曳在每一株稻子身上,是毛茸茸、鲜嫩嫩的金色,是骄傲的,也是沉着的、纯粹的金色。作为在田野中长大的中原人,我爱这种田野。
薰衣草的花期已经过了,但是在一个园子里,我还是邂逅了几丛正在盛开的薰衣草。知道自己也已经过了和花草合影的年纪,但是见了薰衣草,还是忍不住要冲上去,从各个角度拍啊、合啊——知道自己是丑的,可仿佛跟她合了影,就不那么丑了。还采摘了一小束放在包里——知道自己是不香的,可包里有了她,便周身都是她的香气。
不是第一次见薰衣草了。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我就觉得她的香气是那么特别:是凶猛的,有重量的,会击倒人的。她的香气啊,仿佛是会唱歌,而这歌声是金色的。这沉默的芳香的花朵,这只用芳香来说话的花朵,她的芳香就是她的声音。她的声音,是金嗓子。
然后,慢慢淡下来,淡下来,淡到都以为已经没有的时候,再一闻,还是有,只是埋得深了。过些时日,再闻,还是有,而且,更深。
作为一个喜欢听音乐的人,我爱这种芳香。
这里的食物也是金色的。馕, 是金色的。刚出炉的馕,我可以吃一整个,左手拿着吃,右手忙着接掉落的芝麻粒,既狼狈又幸福。还有烤包子,它们不是圆的,有着棱角分明的造型,它们在烤炉里的样子,真是可爱啊,金色的火焰熏烤着它们,一排排的,白色的面皮上开出了一团团匀称的焦黄……还有金色的抓饭。胡萝卜、白米饭、羊肉块、皮牙子……都不是金色的,但凑到一起,就有一种金灿灿的效果。至于奶茶、粉汤、纳仁、辣罐、面肺子、米肠、油塔子、油糕……在我的味觉中,它们统统是金色。那个下午,和两个朋友去逛大巴扎,还看到了金色的红薯。那么朴拙的红薯,撕开了皮,便露出了金色的内里。当然,还有卡瓦斯,它当然是金色的。无论是玉米粉、玉米花还是炒麦茶制作的卡瓦斯,统统都是金色的。
作为一个地道的吃货,我爱这里所有的食物。
第一眼看到伊犁河,她似乎不是金色的。这大河,远远地看,是蓝色的;走近了,往下看,是深深的灰色。河水很平静,仿佛不动。但是,再仔细看,就会发现,它是动的,是大块大块地动,大块大块地流。
伊犁这个称呼,就得名于这条河。伊犁,据说更准确的称谓是伊勒,光明显达之意。更具体的形容,是说河水在太阳照耀下碧波粼粼的样子。清乾隆年间定名伊犁。换了“犁”字,便有了微妙的意蕴更替:犁铧,土地,耕种,生息——奔腾不息的伊犁河,把她的本质精神浸染给了这块土地,让土地以岿然不动的方式,拥抱了一代又一代传承繁衍的人之浪潮。
那天下午,在夕阳下,我步行在伊犁河大桥上,一步步走近了伊犁河。走近伊犁河才知道,她也是金色的。在我的右侧,河面上是宁静的灰蓝。在我的左侧,逆光看去,河面上金光烁烁。
以桥为界,以我为界,左侧和右侧似乎不是同一条河流。但我知道,这就是同一条河流。无论她的河面有多宽,有多窄,有多明,有多暗,有多浑,有多清,有多灰,有多金,这都是同一条河流。
作为一个虽然不智但是乐水的人,我爱这条河流。
返程那天,飞机从伊宁起飞,是下午。一路上,雪山皑皑,雪峰矗立。飞机贴着雪峰稳稳地走着——这是天山上的航路,是真正的天路啊。
天有些阴,机舱里很安静,我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对于雪山,我永远看不够。怎么能看够呢?这些雪山,一座座干净得要命,一看就知道从没有被人烟浸染过。那么安详、宁静、沉寂、端庄圣洁,让人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好。就连那些背阴的山脉里,一道道的山凹和山梁组成的线条也美得让我噤声。
它们都是雪峰的衣裳褶子,是我所見过的世界上最高贵的衣裳褶子。
然后,太阳出来了。阳光照耀到的所有白色,都更白了,不,不是白,而是比白亮了几分,不过,也不是黄澄澄的金色。或许用那个名词更为恰当:白金。是的,是白金。
作为一个虽然不纯但是心向往之的人,我爱这白金一样的山。
在伊犁的这些天里,我看到的,便是这些金:金田、金香、金食、金河、金山——对了,还有金人。在大巴扎逛的那个下午,我和朋友们走在金灿灿的阳光里,看见迎面走来的本土的人们,他们的肤色都有一层金,他们脸上的笑容,也有一层金。即使是沉默的人,他们的沉默,也有一层金。我们在一个小商店驻足,看到很多镀金错银的餐具,我拿起一把勺子问价,那姑娘说:“三块钱。”旁边一个本地姑娘惊叹:“真贵呀。”我们却疯了似的买,最后连酱油瓶子、醋瓶子都抄走。扛着箱子离开的时候,我心里忽然充满了莫名的伤感。那伤感,也是金的。
伊犁是一座金矿。这些金,就是这么零零碎碎地镶嵌在听觉、嗅觉和视觉中,镶嵌在我所有的感觉中。
这些零碎的文字,是我从伊犁蹭来的金屑,回献给伊犁,不成敬意。只有一点可以自我安慰:这金的成色是纯净的,是足赤金。
(摘自《无数梅花落野桥》,作家出版社,黄鸡蛋壳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