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盈 周蔚晚
上大学前,我的人生可以用顺风顺水来形容。
2008 年,我以艺术特长生的身份考入黑龙江省的一所省级重点中学。在高中,艺术并不是我的学业重点,相反,这里是物理竞赛重镇,所以入学的第一周,我选择了参加学校的物理竞赛课程。
我后来并没有成为物理奥赛班的在编成员,因为当时我留着长发,还喜欢穿超短裙。在一个男生为主的特训班里,我显得格格不入,也隐隐感觉到,教练似乎不喜欢我。
按照奥赛班当时的传统,早上做题之前的第一课就是全班一起学习教练喜欢的诗句。有一次,早上背诗时,老师选我来背诵苏轼的“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还特意让我重复了几遍,全班同学都笑了。当时我尴尬极了,再加上吃不了竞赛班的苦,我就慢慢退出了奥赛班。
但我后来还是一直刷题,并在高三那年参加了物理竞赛的笔试。成绩出来后,我居然拿了省一等奖。有了竞赛成绩,我参加了北大的保送考试,顺利进入了我的第一志愿——北大数学学院。智力带来的纯粹之美,是我当时所向往的。整个中学阶段,我都在追求更快、更高、更强。
来到北大数学学院以后,我学得很认真,但只能勉强达到中等偏上的水平。这里的竞争实在太激烈了,几乎集合了所有竞赛的金牌选手。很快我就意识到,我并不适合也没有能力成为一名数学家。
此外,另一件事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我对自己未来的判断和选择。大一时,我谈恋爱了,男朋友是研一的学长。他长相端正,思路极佳,总能将习题课讲得优美至极,还写得一手好字。
恋爱时,我们每天的生活就是一起吃饭,一起自习,几乎没有娱乐活动。按理来说,无论是他本人,还是他带来的恋爱生活,都代表了我曾经追求的最理想和纯粹的状态,但恰恰是在接触到这种纯粹后,我发现这不是我向往的生活。
当时无论考试还是做研究,数学证明都是最核心的活动。可是一个很简单的小问题,我都需要苦思冥想好几天,用10 页纸才能证明出来。我逐渐开始怀疑,费了这么大劲把这些东西证明出来,对一个人的人生、对我们身处其中的这个世界,到底有什么用呢?
正是在这种怀疑中,大二下学期,我选择了转院。理科出身的我,决定转入人文学院,因为当时我对于人类社会的发展、历史的变迁认知极其有限,我猜想,或许一个新的学习领域会带给我不一样的启示。最后,我选择转到中文系,并修了一个哲学的双学位。
转院以后, 我异常忙碌,一个学期要修的学分差不多是其他同学的两倍。大学最后一年,导师主动提出来让我直接攻读博士学位。当时的我对于做学术并没有清晰的认知,单纯出于对导师的喜爱,就选择继续留在中文系读博。
就像曾经从数学学院出走那样,到博士三年级,我再次发现,我并没有那么适合做学术。因为读博不仅需要读书、写论文,还需要进行社交,学术圈同时也是一个人际圈。而用我导师的话说,我在人情往来方面有点“缺根筋”,常常听不懂别人的言外之意。
也是在那个时候,我有了做中学老师的想法。
读博的最后一年,我参加了北京、深圳几所重点中学的招聘,最后入职北京的一所名校。这所学校给我留下的印象最深,求职时是冬天,学校的建筑看起来没那么“高大上”,甚至有些破旧,但我去洗手间时发现,校内所有的洗手池,都会流出与体温相近的热水,这让我感觉到了尊重与体贴。
另外,这所中学的音乐氛围特别好,乐团水准全国一流。我从6 岁开始学拉小提琴,小提琴始终是我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音乐于我而言,就像水对于鱼一样,很难说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但没有它就是不能活。
其实找工作的同时,我也在写博士论文,写到最后,意义的缺失每天都撞击着我,脑子里止不住地产生疑问:我每天写的东西,在这个世界上,有几个人会看呢?当时,我甚至慢慢地产生了一种脱离世界的感觉,有时候发一条倾诉内心的微信朋友圈,却没有人和我互动。那时,我特别迫切地想去接触世界,与世界产生切身的联系。所以我坚定地选择了做中学老师,因为我相信教师这个职业可以更直接地去影响一些人。
在真正成為一名中学老师之后,我的共情能力有了显著提高。刚开学的时候,不少家长都向我反映,希望为孩子争取在学校住宿。一开始我无法理解,后来我才了解到,有不少学生住在北京比较偏远的郊区,早上通勤时间要两小时。
我带的这个班,入学成绩相对比较差。班里有个学生,总在第一排睡觉,大扫除时让他擦自己的凳子,他不仅不擦,还跟我顶嘴。就因为这件事,我直接吼了他,把全班同学都吓到了。
但仅仅过了两天,他突然跟我亲近了起来,加我的微信,说要为高中3 年的学习制订计划,还发了一条朋友圈:“学习是自己的事情,而不是别人的事情,应该开始学会对自己的人生负责了。”这句话是我在班会上说过的,还以为大家过耳即忘,没想到它让一个看上去很难教育的孩子,受到了很大的影响。这让我非常有成就感。
时间长了,我还发现,这些孩子尽管学习成绩不是特别好,但有很多其他让人惊喜的闪光点。我强烈地意识到,虽然我的孩子们可能考不上北大,但他们的人格非常健全,这份健全渐渐成了我想要努力守护的东西。
这些青春期的孩子,虽然调皮甚至执拗,但他们单纯、善良、可爱,看到他们,我才真正理解“悲天悯人”这个词的含义。
学生们也给了我特别好的回馈:教师节那天,他们都亲手为我绘制了肖像,有的头像颇有种“横眉冷对千夫指”的感觉。
节日当天的早自习,我亲手从学生们手里接过这些礼物时,差点当场哭出来。那天我一下子就理解了,教师节那些老生常谈的话为什么会让人感动,也理解了什么叫“桃李满天下”;我也突然明白了什么叫“为人师表”,因为老师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会在学生们的心中留下痕迹,甚至放大。
回顾自己的成长过程,我也终于理解了自己成长中最核心的问题:其实从上高中开始,我经常感觉孤独,像海上漂流的一叶扁舟,没有任何依靠,就算有人跟我短暂交会,也很快都会在海上失散。是时时刻刻的孤独感笼罩着我,而优异的成绩并不能帮我驱散它。
而如今, 在这个岗位上,因为有我的学生们在,我终于感到自己和这个世界有了真实的联系。上高中时,有一位老师曾经在课堂上给我们播放《死亡诗社》,当时我并不能理解那部电影,但很多年之后,在给学生上的开学第一课上,我就给他们讲了《死亡诗社》里的故事,希望他们能够“不迷信权威,不迷信教师”。
后来,一位同学纠正我说,“练”字应该写出头,并且引用了我的发言。我立即兑现承诺,将一张珍藏多年的动物明信片送给这位同学。我希望我的学生,永远拥有辨别是非的能力,就像明信片上面的猛禽那样,明察秋毫。
我一直在思考:一个好老师是什么样的?在考教师资格证时,我们都背过一个标准答案:爱岗敬业、关爱学生、教书育人、为人师表、仁爱之心……当时我背的时候,感觉不过是一些翻来覆去的套话。但真正来到这个岗位,感受到了“为人师表”“仁爱之心”的真正含义,我才意识到,这些“套话”里的每一个字,都饱含深情。
(张秋伟摘自“三联生活周刊”微信公众号,本刊有删节,豆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