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烧烤王

时光听得见

开了许多年的“刘大烧烤王”，早已是城北人再熟悉不过的烧烤据点。整个白天，刘大烧烤王的卷闸门都紧闭着。等到暮色四合，卷闸门拉开，烤架支起，桌椅摆上，食客们就陆陆续续坐满了。

除了疫情严重的时候闭门谢客，其余时间，这家以老板名字命名的烧烤铺，基本都准时营业，小小的店面总是充盈着食客们的谈笑声。

一个原因是他们家地理位置优越，就在沿江马路边那棵最大的榕树下。岭南地区常年温热，四季如夏，能够同时坐拥徐徐江风和浓密树荫，刘大烧烤王的位置的确可以说是得天独厚。另一个原因，用当地人的话说是：“劲，真系好好味（棒，真的好吃）！”

一

我从小就喜欢到刘大烧烤王去，但不是吃烧烤，而是去找小刘玩。小刘是店主刘大的儿子。

小刘继承了刘大麻利、风风火火的作风，总是能带着我找到好玩的东西。烧烤店里用过的竹签配上皮筋，在他手里可以搭成各式模型；烧烤店门口的大榕树，也成为我们爬上爬下的“秘密基地”。

不用上学的日子里，我总是他身后最忠实的跟屁虫，代价是我得管他叫“刘哥”。每天日落时分，是我们玩乐时间结束的休止符。我得乖乖回家写作业，刘哥得速速回到烧烤王变身小刘，端菜打下手。

刘大和小刘是店里的别样景观。在这里，小刘总是凶神恶煞或面无表情地给客人们上菜，脸上似乎写着“不情愿”三个字。但为满足口腹之欲而来的食客们，也不会跟他一般见识。

热腾腾的烧烤上桌，老餮客们举杯撸串。背景则是热浪中龇牙咧嘴的刘大，无论身后的大电扇如何呼呼作响，刘大的背心永远干一块湿一块。而正是这位表情狰狞的大哥，在这岭南小城里坚守着如今烧烤江湖的“濒危品种”——半露天烧烤摊。

不露天那半呢？那是老板娘“珍姐”一人把控的场子。珍姐是个市井美人，切起菜、穿起串来，美得更是灵动。有人开玩笑，说小刘周正的五官，全部随了母亲。刘大毫无不悦之色，和大家一起笑起来。

小刘不笑， 小刘总在想，明天要交的作业找谁抄？

二

小学我俩一个班，又天天一起玩，我的作业自然是小刘的首选。但天天抄我的作业也不行，会被老师发现，他只能想着法子换着抄。可见小刘其实是个聪明人，脑子灵光。所以尽管经常抄作业，小刘的成绩也不差，稳稳当当的中上游。

我以为小刘会一直摆着臭脸在刘大烧烤王给客人端菜。直到那几年，珍姐回老家看护病重的老人，小刘开始“占领”珍姐的后厨，洗菜、择菜、配菜、穿串，他愈加灵活。那时我们已经是初中生，不再同班，我为多门功课焦头烂额，小刘则一头扎入了刘大烧烤王的世界。我们再也没有相约一起玩。

中考结束后，我的分数够得着心仪许久的实验高中。听说，小刘考得也不错，但是差一分才能上重点高中。后来又听说，刘大给小刘交了择校费，他成了实验高中的择校生。

“差一分，一年多交一万块钱呢！”隔壁王阿姨伸出手指头，摆了又摆，“刘大真舍得！”

“ 哎， 也不是谁都能择校的！有的小孩连择校分数线也考不到。小刘说不定还真是个学习人，天天搞烧烤，人都腌入味了，学习还不赖。”杨大哥慢悠悠地说道，其他人也跟着附和起来。

实验高中放榜后，我给小刘发消息说：“太好了，我们又是同学了！”小刘没有理会我的兴奋，约我到江边走走。等我到江边，发现他早到了，似乎已经等了好一会儿，无聊地拿起石子打水漂。

“你怎么好像不太高兴？”我盯着他的脸问。

“我不想去实验高中。”小刘一边说一边打水漂，可力道太狠，一个水漂也没打出来。

“为什么？”对实验高中魂牵梦萦的我，自然很是疑惑，“因为择校费吗？”

“是，也不全是。”小刘顿了顿，“择校费很贵，其实如果我想去，贵也高兴去，可我不需要，我就想去普高。我都想好了，要是去了实验高中，那就得住校，普高走读，还管得松，晚自习可上可不上，我还是可以给刘大帮帮忙，以后就去学厨师。”

我从未想过，小刘原来有这种想法，“那你的意思是，你不想读书了，想以后回来做烧烤吗？”

“不是这个意思，普高就不能读书吗？说不定，普高是最适合我的，可以读书，可以做自己喜欢的。其实我以前也没觉得，越长大越发现做菜很有意思，和食物打交道很有趣。你记不记得小学的时候，我总是一副臭脸给人上菜？”小刘停下了自娱自乐的打水漂。

“当然记得，估计你家的熟客也都记得。”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那时候，我很讨厌烧烤，还特别讨厌端串上菜。因为我的书包、作业本，都是烧烤味，怎么也去不掉。后来，我妈回去了，我开始接她的活儿，才慢慢觉得做菜、做烧烤，是有很多东西可以学的。再后来，偶尔我也会上烤架，听到客人说‘小刘烤得不错的时候，那种开心，比考试考好了还开心！”

我看着小刘亮晶晶的双眼，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感动，“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喜欢做这个，更想学这个。那你要不要再和刘大商量商量？”

“我准备今晚就说，不知道能不能行。”小刘看了看天色，急匆匆地转身，“走了走了，不早了。”

“太阳还没下山呢……”我还想再聊会儿。

“我得回去备菜了！”显然，小刘对烧烤的热情战胜了我们的友情。

三

刘大没有同意小刘的想法。据说，他话都没听完就对小刘发火了，囔囔着：“老子辛辛苦苦天天搁这儿赚点黑灯瞎火的钱，不就为了你以后出息？要是不去实验高中，你就别在这个家里待着！”小刘只能又一次和我成为同学。

不过，刘大也做出了让步，承诺小刘只要在入学分班考考到一个好班级，就给小刘申请走读。小刘很争气地考到了，走读的事情也就办了下来。他给我发来消息：“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我觉得没头没尾，很敷衍地给他回复了一个加油的表情。

此后几乎每天，街坊邻居们都能看到这个瘦高的男孩背着大书包，把自行车骑得飞快，呼啦啦地穿梭在实验高中和刘大烧烤王之间。

一个学期后，班里开主题班会，班主任请同学们用短语或者关键词的方式相互评价。班里的同学们对小刘的评价是“不太熟”“走读生”“内向”“黑眼圈挺重”“洗衣液味道奇怪”……

小劉不是很在意这些看起来有些奇怪的评价，他心里只有两件事——刘大烧烤王和考试。

在学校里， 他沉默寡言，听课、写作业、考试，偶尔遇见我，也只是笑着点点头。没有人知道，每天十点下晚自习后独自骑车奔向刘大烧烤王的那段路上，他是多么斗志昂扬；没有人知道，每天穿串、烤串，和食客闲谈，向刘大偷师，他是如此怡然自得；更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已经有了新的火苗，正渐成燎原之势。

四

三年倏忽而过，我再一次和小刘在江边聊天，已经是高考结束后的事情。

成绩刚出来不久， 家长、老师、同学们都在讨论怎么填志愿。我的成绩好得意外，准备试试提前批的院校，小刘的成绩在一本线出头，不上不下。我以为小刘为了他的成绩忧心忡忡，想和我讨论择校问题。

结果他早就想好了：“我准备一志愿填扬州大学的烹饪与营养教育专业，保底志愿填我们岭南师范学院，也是烹饪与营养教育。”

还没等我发问，他说道：“知道你想问什么，刘大他拗不过我，点头了。”

“ 行啊你小子， 闷声做大事。”我暗暗佩服他的坚持和勇气，开了个玩笑，“不过你这个专业分数线会不会比较低？”

“扬州大学的烹饪可是国内数一数二的！一点也不低，差点我就够不着！”小刘连连反驳，却毫无愠色，笑意盎然。

夏天快要结束的某天，小刘终于收到心仪院校的录取通知书。我手机弹出他的消息：“今晚来吃烧烤！”还没来得及回复，新的消息又来了：“刘哥亲自给你烤几串！管饱！”

盯着聊天框，我仿佛看到他亮闪闪的双眼，和掩不住的喜悦。

“ 恭喜你啊， 革命终于成功！”我笑着摁下发送键。

（摘自《读者》（原创版）2021 年第11 期，知止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