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故事新编》,首先是“故事”。鲁迅说得很清楚,“故事”是中国古代的一些神话、传说,以及古代典籍里的部分记载,是古代人对外部世界和自身的理解。所谓“新编”,就是重新编写、改写,某种程度上这是鲁迅和古人的一次对话,一次相遇。
《故事新编》是鲁迅奇思怪想的产物:故事的主人公,比如后羿、女娲、孔子、老子,这些英雄圣贤,如果有一天成了普通人,会有什么遭遇和命运呢?
《铸剑》是《故事新编》里写得最好、表现最完美的一篇。
楚王王妃抱了一下铁柱子,生下一块铁。楚王命令铸剑师用这块铁铸一把剑。铸剑师铸了一把雄剑和一把雌剑,他知道大王会杀掉自己,所以就献出雌剑,留下雄剑,嘱咐夫人埋在地下,待儿子十六岁时取出来,为他报仇。他的儿子叫“眉间尺”,即双眉之间的距离有一尺宽。
小说开始不久就是十六年后母亲向眉间尺追述铸剑的情景——
哗拉拉地腾上一道白气的时候,地面也觉得动摇。那白气到天半便变成白云,罩住了这处所,渐渐现出绯红颜色,映得一切都如桃花。我家的漆黑的炉子里,是躺着通红的两把剑。你父亲用井华水慢慢地滴下去,那剑嘶嘶地吼着,慢慢转成青色了。这样地七日七夜,就看不见了剑,仔细看时,却还在炉底里,纯青的,透明的,正像两条冰。
鲁迅正是外表“极冷”而内心“极热”,这把“纯青的,透明的,正像两条冰”的“剑”,正是鲁迅精神的外化。而在小说里,真正代表了这精神的,是“黑色人”。
楚王梦见有人拿剑刺杀他,便下令全城搜捕眉间尺。最危急的时候,“黑色人”出现了:“黑须黑眼睛,瘦得如铁。”
黑色人要眉间尺的剑和头颅,说可以为他报仇。当眉间尺问“你为什么要给我报仇呢?”“黑色人”回答,因为“我的魂灵上是有这么多的,人我所加的伤,我已经憎恶了我自己”。
我们可以想见,黑色人也有火热的心灵、热烈的追求,但受到一次次打击和侮辱,他的心变硬了。黑色人外表冰冷而内心火热,某种程度上即是鲁迅的化身。小说里他的名字叫宴之敖,恰是鲁迅的笔名。
我们再看黑色人如何復仇。他把自己打扮成一个玩杂技的人,被楚王召去。黑色人要求摆一个大金鼎,注满水,下面点火。
见炭火一红,便解下包袱,打开,两手捧出孩子的头来,高高举起。那头是秀眉长眼,皓齿红唇;脸带笑容;头发蓬松,正如青烟一阵……随即将手一松,只听得扑通一声,坠入水中去了。
“哈哈爱兮爱乎爱乎!爱兮血兮兮谁乎独无……”随着歌声,水从鼎口涌起,人们看到“那头即随水上上下下”。
请注意这里对眉间尺的描写:“秀眉长眼,皓齿红唇”,这样的年轻,如此的秀美,但这只是一个头,一个极欲复仇的头。这个头颅唱着唱着不见了,楚王问怎么回事,黑色人就叫楚王下来看,楚王走到鼎口,看见那头对他嫣然一笑。
楚王正在惊疑,黑色人掣出剑,将王的头斩落鼎里。
王头刚到水面,眉间尺的头便迎上来,狠命在他耳轮上咬了一口。鼎水即刻沸涌,澎湃有声;两头即在水中死战。约有二十回合……眉间尺偶一疏忽,终于被他咬住了后项窝,无法转身。
黑色人仿佛有些惊慌,但仍面不改色,他把自己头砍下,坠入鼎中。
他的头一入水,即刻奔向王头,一口咬住了王的鼻子……眉间尺的头就乘机挣脱了,一转脸倒将王的下巴死劲咬住……待到知道了王头确已断气,便四目相视,微微一笑,随即合上眼睛,仰面向天,沉到水底里去了。
鲁迅充分发挥了他的想象力,把这个复仇的故事写得惊心动魄又极富诗意。小说写到这里好像到了高潮,应该结束了。但鲁迅真正的兴趣所在,不是复仇本身,他要追问的是,复仇“以后”会怎样。
王死后,侍从想挑拣王的头,但三个头已经纠缠在一起。于是,就出现了一个“辨头”的场面——
连须发也发生了问题。白的自然是王的,然而因为花白,所以黑的也很难处置。讨论了小半夜,只将几根红色的胡子选出;接着因为第九个王妃抗议,说她确曾看见王有几根通黄的胡子,现在怎么能知道决没有一根红的呢……直到第二次鸡鸣,这才决定了一个最慎重妥善的办法,是:只能将三个头骨都和王的身体放在金棺里落葬。
叙事语调发生了变化,由“复仇”的悲壮剧变成“辨头”的闹剧,而且出现了“三头并葬”的结局。
这意味着什么呢?从国王的角度来说,尊贵的王头怎么可以和逆贼的头一起葬呢?这是荒诞不经的。从黑色人、眉间尺的角度说,复仇者和被复仇者的头葬在一起,也是滑稽可笑的。这双重的荒谬,使复仇者和被复仇者同时陷入了尴尬,也使复仇本身的价值变得可疑。
小说的最后出现了一个全民“大出丧”的场面。老百姓从各地跑来,名义上是来“瞻仰”王头,其实是来看热闹。当三头并装在灵车里招摇过市时,复仇的悲剧就达到了顶点。眉间尺、黑色人不仅身首异处,仅余的头颅还和敌人的头颅并置公开展览,成为众人谈笑的资料,这是极端的残酷,也是极端的荒谬。
在小说的结尾,鲁迅不动声色地写了这样一段文字——
此后是王后和许多王妃的车。百姓看她们,她们也看百姓,但哭着。此后是大臣,太监,侏儒等辈,都装着哀戚的颜色。只是百姓已经不看他们,连行列也挤得乱七八糟,不成样子了。
我们不难发现其中看与被看的关系。百姓看她们,不是把她们当成王后和王妃,是把她们当成女人,是男人看女人;她们看百姓,是女人看男人。男人看女人,女人看男人,全民族从上到下,都演起戏来。这个时候,复仇者和被复仇者,连同复仇本身都被遗忘,前面所写的所有的复仇的神圣、崇高和诗意,都被消解为无,只有“看客”仍然占据着画面:他们是唯一的、永远的胜利者。
我每次读到这里,都觉得心里堵得慌。我想鲁迅写到这里,内心也是不平静的。因为这个问题涉及鲁迅的信念。鲁迅是相信复仇、主张复仇的,但他清醒地看到复仇是必然失败的。这表现了鲁迅的一种怀疑精神,不仅怀疑外部世界,更怀疑自己。
在《故事新编》里,鲁迅要注入的就是一种彻底的怀疑主义的现代精神,把他自己丰富的痛苦而悲凉的生命体验融化其中。悲壮的、崇高的和嘲讽的、荒诞的悲凉的两种调子交织在一起,互相质疑、互相补充,又互相撕裂。
(摘自《钱理群讲鲁迅》,当代世界出版社,洪钟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