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心事“保卫战”

2022-12-08 21:02借山
青年文摘 2022年24期
关键词:文曲星邻家保卫战

借山

整理自己的书架,是一件费时费力的事情,因为不由自主就被书架上堆放的陈年记忆牵扯进去。

架上一排32 开的本子玲珑秀气,我翻开一看,是我初中的日记本,再确切一点,这是要交给老师批改的日记本。在15岁之前,我写的日记通常有三种:第一是父母布置的汇报日记,由父母联合批改;第二是自己偷偷写的真实日记;第三,是初中学校要求一周三篇的作业日记。这一排本子是第三种。

我随手翻到一页,娇小的字像极了当时别扭又尚未长开的我,写的内容让我大受震撼。

这是一篇爬华山记事,细致地描写了突破自我勇于攀登的故事,甚至不惜自毁形象,写自己“畏怒(惧)那块石头会掉下来砸中我,哭哭啼啼……”

只是问题来了——我什么时候爬过华山?再三确认,我,的的确确不曾爬过华山。

初中阶段,仿佛为了证明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一定要尽力去彰显爱、去表达恨,要尽全力去试探身体的极限。在那段日子,我写日记的频率明显提高,甚至一天数篇,虽然多是寥寥数语,但写的都是“忍无可忍”的肺腑之言。这里的日记,是上述第二种,写给自己的真实日记。

不过,为了保卫第二种日记存在的可能性,我也不得不培养自己见缝插针的时间管理能力、侦察与反侦察能力、保险与仓储能力等。争取能在父母发现我写日记之前,想尽一切方法完成私密记录与情绪发泄。

大概小学四五年级,我苦心攒了几块钱,委托同学帮我买了一个带锁的日记本,在精心设置密码之后,我短暂地拥有了一个可以安置真实日记的空间。

一本十几岁的少女日记,翻开尽是一片飞鸦啁哳。这些真实而放肆的故事,被我用各种奇怪的代号一一记录,为了发泄,为了自我疏解。我记得自己曾经用“?”等不同符号来代替那些或爱或恨的人,但是而今,无从确认。

后来,为了辅助我学习英语,父母给我购置了一个文曲星,除了学习之外,让我最为心动的莫过于它的记事功能。更重要的是,文曲星可以设置密码,空间的保险性增强,空间掩藏的内容也更加张牙舞爪。

那时我还接过了家长淘汰的小手机,一个翻盖摩托罗拉,它让我练就了一身编辑短信的本事。无数个夜晚,假装关灯睡觉之后,我在被窩里和同学交流私密心事,和暧昧的同学隔着窗户纸演皮影戏,不亦乐乎。

一个日记本、一个文曲星、一部小手机,共同储存着我的影子,那是父母师长目光注视下的另一个我。

然而十几年中,电子产品更新换代,文曲星和翻盖小手机逐年老旧,无法充电的电池,淘汰的数据传输技术,一道结界划分过往,以致这些储存着少女心事和心魔的保险柜,早已失去了唯一的钥匙,彻彻底底地成为封印之地,连它曾经的主人,也无法涉足与窥探。

步入12 岁之后,我开始了就目前而言,有出土文献、有史可考的岁月,也就是“第三种日记”。

初一开学,紧张的人际关系,恐怖的成绩排名,时时刻刻给人一种沉浸式孤岛求生的体验。故而,在老师布置了日记作业,并将这一作业解释为“师生互动渠道”后,我最初真将这个小本子当作了倾诉空间。

我会在日记里吐槽考试,会记录那些让我羡慕的同学,会写下我下次月考期待的名次,会寻求老师的支持,等等。

然而没多久,我发现这看似一对一的渠道,实乃露天式天桥。首先是收作业的课代表,正大光明查作业;其次是无数的好奇宝宝,偷摸搞窥伺;再次还有“你日记借我抄一下”的莫名事件。

如此种种之后,我不自觉地转变了写日记的方式。

首先,变记事文为写景文。

一改以往叙事加抒情的习惯,转而描写今日的气候、风景、历史上今天的名人名事,甚至可以生硬地感叹:“啊,今天是星期一,这让我想到一句著名的诗句……”

因为同学们在偷看日记这方面,是有选择的。记事文是大家的主要瞄准对象,像这种没有八卦可捞的白开水文,大家甚是不屑。

“刮了一夜的风。踏上清晨的路,红黄交错,经过数月风吹日晒似乎已饱经风霜的树叶枯卷在地上,走过一路,树叶发出脆响。”明明是一篇日记,只要加上“刮了一夜的风”这句话,就可以坦然地写成一篇写景文。

“许多许多的,世间万物,大都不求天长地久, 如灰烬,总归要燃尽,但它毕竟燃烧过;如落花,虽然难免脱落枝头,但它毕竟芬芳过……”匪夷所思的表述,颠来倒去的重复,这类日记不胜枚举,一段又一段看得我眼冒金星。然而,这些不知所云的日记一次又一次获得了“优”。

其次,加入朦胧派。我发明了奇奇怪怪的代号与比喻,不限于人名、地名、形容方式。

为了不让同学、师长发现秘密,我将真实心境多次编码,把一个个真实故事,改编得堪比林黛玉长坂坡救鲁提辖。只不过,我作为唯一的解铃人,如今却遗忘了这些符号的真正所指,只能站在书架前抓耳挠腮。

最后,编故事,在日记里面做一回大编剧。与朦胧派不同,这一种是彻头彻尾的胡编乱造,缺乏考古价值。

这一类除了开头提到的《华山往事》之外,还有这一大作:《背后的寒冷?原地的恐惧?眼前的希望》全文讲述了“我”与几个朋友一起去鬼屋,“我”被吓得不敢动弹,但最后战胜了自己,拥抱美好蓝天的故事,文章最终获得了“优下”。

与《华山往事》不同的是,我确实去过鬼屋,但是我和朋友刚进门就吓得吱哇乱叫,朋友一把拖着我跑了。

此为可求证的真相。

二、三两种兵法虽各有千秋,但是给现在的解密工作留下了巨大的难题,我看着这一个个匪夷所思的故事,难以分辨这到底是我的精心隐喻,抑或压根是我的臆想。譬如这一篇《邻家哥哥与珍珠》:“坐在海边的礁石上,清凉的海风吹拂着我的脸颊,同样清凉的海水不断拍打平静的沙岸,在礁石底处击起一朵朵小浪花,我手里捧着那颗珍珠,仿佛又看见了那年的故事。”

这篇日记写于初二,我确实去过海边, 也收藏过珍珠,出场的元素似乎暂时是可考的。

只是,半路杀出一人。

“ 邻家哥哥, 对我讲了这样一个故事,珍珠是痛苦的产物……讲完了故事,我沉默,他也沉默了。那个邻家哥哥,我始终不知道他叫什么,早在几年前,他就搬家了……想感谢他,却已找不见踪迹。”

这个邻家哥哥,不仅当年不见踪迹,如今在我的记忆中,又一次不见踪迹了。

时间与空间的更迭,带走了我一段真实的澎湃心潮,留下了一段表演的影像。我看着手上的这几本日记,细细研读这些原始资料,其中的我,一会儿表演积极的少年,一会儿表演醉心山水的老翁,活得像个人设扁平的纸片人。

在我又一次为了掩饰和评优写下有口无心的日记之后,老师终于给了我这样的评价:“文字很美,但缺乏自己的感受。”

从真实心理的记录,到后来编故事和无意义的反复吟唱。

回首少年时光,这似乎是一场保卫真实故事的持久战,最后,以失败告终。

一番回忆,本来一个小时就该整理好的书架,硬生生拖了一天,我只能强迫自己抽离记忆的沼泽。然而困惑犹在,直到我强行结束这一天的战斗躺到床上,还是忍不住拼命回想——“这邻家的哥哥到底谁啊?”

(池塘柳摘自“三联生活周刊”微信公众号,范李丽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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