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奕
陈秀英坐在四楼那扇安了铁围栏的窗前,先是看见一只疯狂的塑料袋在半空中哗啦啦响着惊惶地飞过。然后她的目光下垂,看到了楼下派出所门口到处都是晃荡着的水。风声一阵接着一阵地呜咽着,在这样的呜咽声中,她把手轻轻按在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上,那里深藏着她孕育的一枚种子。也许是因为疲惫,她的目光散淡,像一只飞累的鸟。然后,她看到了那个千刀万杀的罗飞宇,正带着辅警小刘,像两只滑稽的袋鼠,在积水中一跳一跳地奔向派出所院子里那辆破旧的桑塔纳警车。陈秀英想,如果这辆警车是个人,估计也有七十岁了。紧接着,她看到七十岁的警车发出巨大的响声,冲出了派出所的院门。
警车瞬间消失了,雨就是在这个时候再次降临的,铺天盖地,落在寂寞得一塌糊涂的院子里,落在院里汪洋一般的积水上,当然也落在院子里一棵阴阳怪气的枣树上。而之前的一分钟,陈秀英分明听见千刀万杀的罗飞宇,扭着手里的魔方,正绘声绘色给同事讲黄段子。他讲得专注而深情,仿佛那才是他的主业。黄色的笑话讲到一半的时候,对讲机响了,接警员告诉罗飞宇,有人发现城北潘洋山路水井里头,涌出好几块人骨头。
那些骨头真的是人骨吗?如果真是人骨,会不会是意外死亡?如果排除意外死亡,也有可能是自杀的。罗飞宇戴上八件套,心里叹口气,要不是干了警察这个行当,自己永远不会知道一座城市里会有那么多不知名的尸体,或者骨头。它们分布于江河湖海、山坡树林,而这一次,是一口井。
雨点砸到前挡风玻璃上,像电焊四溅的火花。雨刮器显然是被烫到了,吱嘎乱叫,来回地甩动。罗飞宇想开快一点儿,右脚踏下油门,便感受到了发动机的疲软。他只好对着海城糟糕的台风天气咒骂一句,他妈的!辅警小刘不响,把副驾驶座的车窗打开一道缝。风立刻发现了这个破绽,裹挟着雨杀将进来,小刘赶忙把窗子关上。这辆陈秀英眼中七十岁的警车,就这样举着两盏雾灯,艰难而执拗地穿行在一片苍茫的天地间。
那天,等罗飞宇和小刘赶到报警人家里的时候,已经过去快半个钟头了。开门的老大爷皱起眉头,看着门口两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四只脚下积了两摊水。老大爷满脸不高兴,你们游泳过来的吧?罗飞宇抹去脸上残留的雨水,台风天难得游趟泳,可巧被您给赶上了。老爷子,骨头呢?
老大爷不会知道,罗飞宇路上还救下个孩子。如果让时间回到二十分钟之前,等在车上的辅警小刘看到的,是罗飞宇在齐膝深的一片水域里艰难地行走。那时候他顾不得水下可能存在的危险,目光里只有抱在一棵树上的孩子。树周围的空地像被蚕食的桑叶,有条不紊地缩小,天上地下的水,把孩子和树隔绝为一座孤独的岛屿。罗飞宇隐约听见孩子幼小的啜泣,声音类似一碰就纷纷抖落的蒲公英,突然又被劈头盖脸的雨点所打碎。此時他顶着风穿行,深一脚,浅一脚,全身被雨水和汗水裹紧,窒息般的黏稠。这让他看上去很狼狈,一如他狼狈的前半生。他在碎裂的哭声中,感觉往事不堪回首,又忍不住去凝望那段潮湿的记忆。
孩子的啜泣总是如此相似,又令人疼惜。哭声来自一个遥远的夏夜,月光单薄,像蝉的一片羽翼。《新闻联播》重播已经放完,罗飞宇不想和妻子再争吵下去。他推开卧室门,穿过客厅,见儿子还在玩儿魔方,便沉默地换鞋要出去。鞋后跟还没提上,他的大腿就被抱住了。儿子说,爸爸不要走。他沉着脸不响。儿子喊,爸爸,魔方给你玩儿,爸爸不要走!他在气头上,粗暴地把儿子环抱的小手拆散。玩儿什么玩儿!壮壮,还不去睡觉!他关上门,听到门后传出儿子低声的哭泣。
满天的雨幕,混沌又澄明,他想退回去,也知道好多的事像落下的雨,无法挽留。
从树上救下孩子,护着脊背,托住脑袋,抱入自己的怀中,罗飞宇感到一阵颤怵。别怕,叔叔这就带你回家。四周的路完全从脚下消失,天空晦暗不明,他抱紧孩子,耳边壮壮的哭声缥缈远去,像穿过一片梦境。
小刘跳下车,抢着去拉车门。罗飞宇把孩子轻柔地抱到后座上,像生怕打碎一件精美的瓷器。擦掉小圆脸上坠着的泪珠,把刚才留在座上的魔方递过去,他忽然想到,谁给壮壮擦去眼泪呢?
罗飞宇拎着装骨头的袋子,走进所长办公室。辅警小刘也没去换洗,他走过四楼文职综合室,声音很大地咳了几下。
你们回来啦!内勤放下手里的文书,冲小刘招手。陈秀英还是坐在窗前,静默如一株植物。死人骨头呢?作为所里的消息扩散中心,内勤每一次不加掩饰的好奇心与传播力,都让小刘感到满足。他努努嘴,故作深沉地说,还是出去讲吧,这里有孕妇。我也想知道人骨头什么样。你看,我们秀英都不介意,快说快说!这时候,小刘就像个专家一样比画起来,他压低了嗓门,好家伙,有几块骨头,跟个镯子似的,中间空心的地方,手指头能戴进去。还有几根,这么长,这么粗……
陈秀英淡淡笑了一下,回过头,继续望向窗外。风已经小下来了,雨还没有停的意思。城南卫海路的那片老城区,肯定被水淹了吧,院子里那棵泡桐树的果子黄了吗,母亲还在一门心思抄佛经吗?
在这样一个无比熟悉的台风天,陈秀英的2000年渐渐清晰起来。
2000年8月,第六号强台风“派比安”,带着十二级以上的大风穿过海州城。十天以后,超强台风“桑美”来了,海城又下了三天三夜的暴雨,刮了三天三夜的台风。就在双台风来之前的半个月,八岁的陈秀英眼里,家中已然掀起了一场台风。父亲王根发拿着扫帚柄,咒骂着向母亲陈美凤的头顶打过去,母亲泪水涟涟,伸出攥着一串佛珠的手抵挡。两个人像两个面带寒霜的功夫演员,在陈秀英的面前上演了一出全武行。让陈秀英震惊的是,事后,眼皮青紫浮肿的母亲竟然重新系上围裙,又去给父亲煮海鲜面。
陈秀英站在母亲身后的不远处,那砧板上细碎的切菜声,传达出一片久远的孤独。陈秀英要过一阵子才知道,有一个纯洁得犹如被月光淋湿的女孩儿,会成为她的玩伴,宽慰她童年的孤独。女孩儿叫作春草。春草的出现,是在一个雨天。陈秀英像往常一样,趴在楼梯围栏上精神萎靡地发呆,楼下是母亲陈美凤和一对母女的说话声。陈秀英疲乏地看下去,看到同样八岁的春草,努力擎起手臂,为她的娘撑伞挡雨。伞倾斜得有点儿厉害,春草伞外的裙边紧贴住身躯。
春草收伞进屋的那一刻,似乎感觉到陈秀英的注视,抬头向二楼望了一下。陈秀英就看到,春草的眼里托起一片海,海面泛着粼粼的光。
孩子不设防,比成人容易打成一片。陈秀英发现,自己和玩伴春草都有点儿惧怕春草的娘——李冬梅。这个女人身形矮小,一张过早衰败的脸,泄露了生活对她的冷酷。李冬梅话很少,一天到晚锁着眉头。
陈秀英找春草,也要等李冬梅出去打工了再来。然后,两个孩子在逼仄的出租屋里捉迷藏。陈秀英每次都能轻易找到春草,因为屋子实在太小了,还要隔成两间。外间横着棕榈床和一个旧衣柜,里间拼了简易夹板,用来如厕和淋浴。简易厕所正对面有个小灶台,可以简单加工食物,没有再多的空间了。陈秀英和春草玩儿得饥肠辘辘,春草就去灶台,翻开一只倒扣的碗,里面是一张鸡蛋饼。多年以后,陈秀英经过路边摊,总会走过去看看有没有鸡蛋饼卖,有的话,就买上一张。只是,她再也没有尝到过那种味道,属于她的童年滋味。
当陈秀英怅然若失地回味往事的时候,所长已经向上级作了电话汇报。辖区公安分局派出警力支援,警方又在公共水井附近找到一颗人的头骨,以及散开的肋骨。如果把这些骨头拼凑起来,就像少了手臂的上半截躯体。让罗飞宇和同僚头痛的是,那颗头骨的后面,有被钝器击打形成的明显凹痕。
所里抗台救灾已经连轴转了,现在又冒出个白骨案,老罗,你值班可真够倒霉的。所长斜了罗飞宇一眼。这位年轻的基层领导始终觉得,像罗飞宇这样躺平的老民警,就是影响全所争先评优的绊脚石。他走马上任前,听说过罗飞宇的劣迹。罗飞宇原来干过一段时间刑警,据说,因独闯团伙窝点,被犯罪头目逼入死地。为了救他,刑警队副队长陈海,也就是罗飞宇的师父冲入现场,被土炸弹炸伤,下半身失去知觉。可怜陈海新婚燕尔,却失去了做父亲的资格。后来,陈海辞职了。罗飞宇不知什么原因也离开了刑警队,下到派出所当民警。新所长找他谈话,每次都是自己先铁青着脸出来。看罗飞宇整天嬉皮笑脸的,所长就把“扫黄”的工作派给他。所长觉得,文化垃圾么,就该让这种老油子去清理。罗飞宇手里转着魔方,把嘴凑到所长的耳朵皮子上说,今天的值班领导,好像是所长你哦。
阿味站在街角。她觉得自己是街的一部分,她甚至把自己看成是墙的一部分。她一直在想,自己会不会像身后的那堵墙一样,突然倒了。所以,阿味靠在墙上的时候,特别小心。终于,她看到那个男人向她走来。一束光线刚好从树叶上漏下,斑驳而微凉地掉在了她的脸上。于是,阿味笑了一下,也是那种微凉的笑,她觉得这个男人可能是她今天下午的整个世界。在她微凉的笑容里,她听见自己微凉的声音,走。她说,走。她说,走呀。她就走在了前头,走在属于她自己的微凉的世界里。
男人这天下午压在阿味的身上气喘吁吁。阿味懒洋洋地闭上眼睛,開始数羊。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有些人只能数到十二只羊,有些人却能数到几千只羊。所以她的总结是,羊和羊是不一样的。有人问,你是说烤羊,还是羊肉汤,还是羊杂煲?阿味说,不是,我说的是时间。比如,一分钟等于六十只羊。
男人心满意足地走了,留下一张皱巴巴的五十块钱。阿味心里想的却是,二十五只羊。她抬手拽开一点儿窗帘,看到雨被风甩到玻璃上,摔成齑粉。什么时候又下雨了。阿味在台风天里想,人生不过是迎接一场台风后,再迎接下一场台风。这时候,阿味的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她拉开床头柜,拿出吗丁啉。药片抚平了疼痛,她开始想念一个不知道姓名的混蛋。她想啊,紫娇花谢了又开,而我还在海风中徘徊,等得海里的水都黄了,等得月光都变成了陈年的颜色。难道因为他,我就这样孤独下去了吗?孤独得像一只被天空收走的风筝。
没有谁给她答案。阿味又想,他现在是不是也被困在台风中的海城,凝望岛上的雨水?他在雨声中仰脖喝啤酒,结实的胳膊肯定跟山峦一样,那里有一只飞鹰的文身。她清晰地看到,那个混蛋上下滚动的喉结,也听见他放下酒瓶的一声长叹。于是,她想非所问地跟自己说,月光什么时候经过海州城?
夜深下来了,比海还要深。阿味潜入记忆的深海,得到一种难以抑制的激动。她的听力已然恢复了正常,不再因为弱听而遭人打骂,被人遗忘。阿味先是听到郑智化拄着双拐,站在电视机里倔强地唱《水手》: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阿味的眼睛就变潮湿。接着,她闻到一股蜂花洗发精的芳香。那个混蛋提着热水瓶,正把温水小心地浇到她泡沫丰富的头发上。皓月当空,她忘了自己其实一直生活在残酷之中,而眼前的这一点儿温暖,足以让她十七岁的心脏加快了跳动。
阿味不会忘记,有天晚上,她连吞三片吗丁啉,只为驱散胃部绞痛带来的阴影。她闭上眼睛,平淡地把自己打开,开始数羊。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四百八十一,四百八十二。数到第四百八十二只羊的时候,阿味突然感到一阵心悸,胃像一块毛巾被拧紧,眼看要晕厥过去。痛,好痛啊。她脸色煞白,汗水打湿了黑发。那个混蛋茫然停下,有点儿慌了,你,没事吧?阿味张张嘴,发出含糊不清的呻吟。在她渐渐模糊的视线里,混蛋飞快地套上衣服,开门离去。
一切都消失了,阿味痛苦地闭上眼睛。他们,终究还是一样的。在她的世界里随意践踏的人们,爹和娘,以及那个混蛋。从有记忆的那一刻起,阿味就恍然明白了残缺背后的深意。十岁的时候,她被贫穷的爹卖了。看着阿爹头也不回的背影,她心想,原来自己只值两百块钱。来到新住处,阿味发现角落里有三双警惕的眼睛,后来才知道,那些孩子跟自己是一样的。断了翅膀的蝴蝶,只能接受虫子的命运。
阿味的思绪滞留在一片灰暗之中,正沉向无底的深渊。她不知道过量服用吗丁啉会增加心律失常,甚至心源性猝死的风险。我就这么死了吗?下沉的速度越来越快,她开始旋转。这时,一阵风雨涌入,那个混蛋又回来了。阿味,阿味!他拼命把喊声灌进她的耳朵,阿味努力撑开眼皮,看到他晃动自己的肩膀。他在喊什么,是在叫我吗?阿味觉得身体又变得很轻,轻得被一阵微风就吹散了。
阿味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她感觉自己的一只手被松松地握着,探起身,那个混蛋趴在床尾,正睡得香,右手拉着自己的左手。阿味没有把手抽回来。是他,一定是他,把自己送到医院,垫了钱,还陪到了天亮。阳光探进病房,洒在那只飞鹰展开的翅膀上。阿味长久地看着,她的目光就有些呆。那个混蛋醒了,用手在嘴边比画着问她,想吃些什么?阿味看懂了就哭了。
后来,那个混蛋还是那么的混蛋,但是阿味看他的眼神变了。阿味数羊的时候,不再闭上眼睛,平淡的脸也变得生动起来。
那个混蛋非常舍得给她花钱,像其他情侣那样,他们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去舞厅跳迪斯科。阿味听不清音乐的声音,像一颗突然長出的小白菜,羞赧地杵在原地。他就拉着她,夸张地甩头摇摆,阿味像个天真的少女一样咯咯地笑起来。
那个混蛋特别怕热,经常光着膀子,露出右手臂上那只引人侧目的飞鹰。阿味有一次问他,为什么是鹰?怎么不像古惑仔陈浩南那样,文一条过肩龙?混蛋就逗她说,因为怕疼啊。后来,混蛋又在左手腕为阿味文了“忍”和“爱”两个字,阿味开心得不得了。直到很多年过去,她才明白,一般文“忍”字的最不能忍,文“爱”字的最不懂爱。
夜像往常一样黑,阿味的大哥来了。他用手语告诉她,“派比安”虽然走了,可是台风“桑美”又要来了,我们必须马上离开。阿味不响。海城不安全了,前天弟弟妹妹“仙人跳”的时候,被一个叫罗飞宇的警察盯上了,要不是当街有人抓贼,他俩根本没机会逃走。赶紧收拾,明天下午出发。阿味咬紧了嘴唇。
第二天,阿味拿着钱走进一家金店。回出租屋的时候,那个混蛋已经在了。他二话不说,就要把阿味抱上床。阿味扭过头去,避开他的目光,身影萧瑟着递出一枚戒指。他有点儿莫名其妙,把她放下说,阿味?阿味抱住他,流下眼泪喃喃地说,本来想挑个福字戒的,但是太贵了,我的钱只够买这个。这枚条戒里圈刻了数字,是我们认识的那天,就让它代替我陪着你吧。阿味没有告诉那个混蛋自己要走,她最后只是说有事出趟远门,过一阵就回来。
街边的行道树仿佛喝醉了酒,摇头晃脑。行人寥寥可数。一辆破旧的面包车狂奔向码头。大哥握紧方向盘,后面聋哑兄妹三人挨靠在一堆行李上。船提前一天停航了,这个聋哑诈骗团伙没有想到自己就这样被困在海城,被守株待兔的民警一网打尽。讯问室里,罗飞宇静静地看着阿味。他觉得天气很闷,晚上可能又要下雨。
你们凭什么抓我,我是未成年,放我出去!你说得对,罗飞宇认真地说,十七岁是不大,可是孩子,你识字吗,懂法吗?阿味看了看罗飞宇身边用手语翻译的人。你这个年纪,应该在学校里好好念书的。看样子,你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吧。阿味没想到警察会这么讲,她感到十七年的人生真是辛苦,便打不起半点儿精神。她垂下头,咬着嘴唇咕哝一句,我饿了。你饿?我们到现在都没吃上饭。一个警察冷笑了一声。罗飞宇冲他摆摆手,小张,你去小店给大伙儿搞点儿吃的,回来找我报销啊。
十分钟后,阿味的面前多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泡面,里面还很贴心地加了两根火腿肠。阿味咬破了嘴唇,竭力忍住急欲流出的眼泪。
从拘留所出来,罗飞宇问阿味今后有什么打算,她的兄弟妹妹都回老家去了。阿味没头没脑地说,飞蛾为什么会扑火,因为它渴望温暖。说完,就走了。她没有离开海城,而是朝着出租屋的方向越走越快,最后跑了起来。阿味推开门,气喘吁吁地往里面张望,他不在。他没有来,阿味就坐在床上等。可是,阿味在屋里闷了五天,他再也没有来。第六天,她眼泡浮肿地出门,重新站在了街角。
春草拎着一瓶酱油,浑身哆嗦地站在弄堂口。距她五步开外的地方,一条体型中等的黄毛狗正盘踞在路的中央。黄毛狗汪汪吼叫,显出一副穷凶极恶的样子。它盯着春草,做出随时都要扑咬上去的动作。春草抿紧嘴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春草从小怕狗,她喜欢猫。她的小伙伴陈秀英家里就有一只橘猫,叫做卡卡。卡卡很调皮,最大的爱好是藏东西。春草在老家也养过一只小奶猫,可惜小奶猫毛都还没长齐,就被村口的恶犬咬断了脖子。春草一个人蹲在田埂上哭。
春草,快回去,你家失火了!春草抬起头,脸上还有泪珠。村庄里的人们叫嚷着,向她家的方向奔跑过去。春草忘记了小奶猫,转而想到卧床多年的那个爹。爹是个药罐子,春草常看到他哀怨地捶打两条萎缩的腿,却把喝完药的碗摔到娘的身上。要是爹被烧死了,娘就不会再挨打了吧。春草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她回过神,也跟着跑起来。接近那间破屋的时候,屋顶的火光已经烧得哔啪作响,一股热浪席卷而来。春草看到她打赤膊的舅舅把爹背了出来,娘抱着争抢出来的物件紧随其后。爹有点儿烧焦了,春草好像闻到一股烤肉的味道。瘦骨嶙峋的父老乡亲们沉默着,他们在等春草她娘李冬梅哭天抢地的哀号。可是李冬梅始终一言不发,只把垂到眼前的碎发拢到脑后。春草不想走过去了,她看到舅舅舒出一口气,跟自己的妹妹说,都烧干净了,也好。
把烧焦的丈夫送出殡后,李冬梅不顾公婆反对,带着女儿春草,走出了那个村庄的视线。李冬梅身上没几块钱,她打短工,攒够了路费再接着走。春草记得有一次,她偷偷跟到建筑工地,看到一块大石板压在了娘的肩上,娘几乎要被压到地下去了。春草红着眼睛上去帮忙,却被李冬梅喝止。她从没见过娘如此凶狠的神情,往日沉默的娘对着她咬牙切齿地骂,你个不争气的小牲口,给我让开!舒服是留给死人的,还不滚回家看书去!
一阵穿堂风经过,娘的骂声又在耳边响起,打瓶酱油磨叽这么久!春草,去哪里耍了?你给我死过来!李冬梅趿着拖鞋,从卫海路28号走出来。娘!春草看到救星,壮起了胆子,想从狗的侧面绕过去。黄毛狗迅速扭头,看一眼矮小的李冬梅,又回头对着春草一顿狂吠。蹲下,捡石头砸它!李冬梅发出指令。春草还没来得及捡起什么,那狗便目露凶光向她快步走来。娘!春草大叫一声,一屁股瘫坐在地上,酱油瓶子也从手里脱了出去。
接着,在抬到额头用来抵挡的手臂下,春草看到了令她万分惊恐的一幕。李冬梅甩掉拖鞋,赤脚飞奔过去,对准黄毛狗的后脑就是一记重拳。那狗一个趔趄,龇牙咧嘴地想要回身反扑。李冬梅眼疾手快,左手勒紧狗脖子,右手抡起拳头,对准狗头,像雨点一样地砸下去。黄毛狗被彻底打蒙了,它垂下了脑袋,呜呜低鸣。李冬梅并没有就此罢手,她像个杀红了眼的士兵,也不用什么兵器,单凭一个杀字就冲了上去。她拽起狗头,继续砸。血从她的拳头上渗出来,和皮肉糊在一处,她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仍在疯狂暴击。她敲掉了黄毛狗的两颗牙齿。
这一切,除了春草,站在二楼的女主人陈美凤抱着橘猫卡卡,也都看在眼里。陈美凤认为此刻应该做点儿什么。佛说,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春草,我这儿有几本连环画,上来看看吗?李冬梅缓缓转过头,感激地向上望一眼。春草听见了,但她还没回过神,眼睛仍盯着娘的血拳头和那条奄奄一息的狗。去吧,半小时后下楼吃饭。把酱油瓶给我拿过来。李冬梅恢复了常态。春草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看到酱油瓶滚在一旁,并没有破。
春草扯着衣角,踩进二楼客厅的门槛。玩伴陈秀英不在,她拘谨的目光看到的是另一个世界的样子。橘猫卡卡喵呜一声先跳到了一张大沙发上,沙发前面的茶几上摆了几盘水果,电视机没有开。陈美凤把她引到一个木制的四层书架前面,讓她随意挑选。午间充沛的光线洒在五颜六色的书脊上,像一个五彩斑斓的梦境。春草从没见过这么多的书,她看来看去,总也挑不好。陈美凤笑了,摸摸春草的头,叫她坐下来慢慢翻,春草这才注意到窗前那张书桌上摊开的佛经和纸笔。阿姨,你在看什么书?春草享受着头顶的爱抚,感受到一种亲近。娘从来没有这样温柔地抚慰过她,她甚至有点儿嫉妒陈秀英了,阿英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一个娘。
佛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陈美凤看了一眼抄下的并不怎么漂亮的字迹,语调十分柔和,这是《金刚经》,讲人生大智慧的书。她把纸笔收到一边,腾出地方。这时,春草就看到玻璃台下面压着一张婴儿画报,胖藕似的小手做出要抱抱的姿势,黑葡萄般的圆眼睛里满是天真的笑意。很可爱是不是?陈美凤说话的声音仿佛微风拂过绿柳,春草有种毛茸茸的舒适,只是她有些纳闷,为什么一说到画报,头顶的爱抚忽然就停住了。
像是渴求阳光雨露的小树,春草开始频繁地上楼。她避过李冬梅,躲开陈秀英,象征性地敲两下门,便推了进去。她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去借书,还是还书。或者,她只是想到陈美凤那里多待一会儿。
春草沉浸在一种幸福的晕眩之中。
王根发耷拉着脑袋,像被抽去了骨头的一摊泥。派出所明晃晃的灯,嘈杂的人声,匆忙的脚步和蹲在不远处的那个女人,都让他感到头皮一阵阵地发麻。他现在只想一个人拎着酒瓶,光着膀子晃荡在夜间靠海的马路上,在猎猎的海风之中松掉紧绷的神经,或者干脆停下脚步,冲着黑漆漆的大海骂他娘个痛快。岁月不曾平静,深情最是凉薄。恶棍王根发只想宣泄自己的块垒,对于其他的人和事,他根本无心做到什么感同身受。
此刻,王根发心里明白,他必须得先过了眼下的这一关。
你打,还是我打?罗飞宇看着他,手里玩儿着魔方。警察同志,不是我不配合啊,家里,没装电话。王根发搓着手,一副很无奈的样子。哦,那你老婆的联系方式有吗?我老婆?不不,我没老婆,那女的是我女朋友,我们处对象呢。哦,那你对象叫什么,哪儿人,出生年月?罗飞宇不急不缓,魔方转得飞快。这个……我,我那个……王根发的额头沁出了汗珠。警察同志,她叫……她叫柳飘飘,对!叫柳飘飘!那你是不是该叫尹天仇?当我没看过《喜剧之王》啊。罗飞宇刚说完,蹲在不远处的那个女人先笑出了声。王根发像泄了气的皮球,警察同志,那女的又不是什么黄花闺女,我只摸了两把,都没来得及干啥。求你们千万别告诉我老婆,她肚里怀了孩子呢,这要闹起来,可不又得上房揭瓦!王根发不知道他现在笑得比哭还难看。
罗飞宇没有想到,这天去小旅社扫黄的战果竟然是张老面孔。王根发,怎么又是你?罗警官,好久不见啊。嫖客王根发看着罗飞宇带着警员进来,把地上的被子扔给床上赤条条的女人,自己从从容容套上裤子,表现得很“硬气”。罗警官,那这次电话是你打,还是我打?罗飞宇眯缝起眼睛,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下午从派出所出来,王根发径直回了家。他发现一楼已经租出去了,就快步上楼,盘算着问陈美凤再拿点儿钱。推开门,冷不丁看到一个女孩儿端坐在书桌面前。她在看一本书,似乎看得很投入,一时竟没发现有人进来。陈美凤好像在里间窸窸窣窣地忙着什么,对此王根发并不关心,只盯着春草雪白修长的后脖颈,发了好一会儿呆。
刑警队对人骨做了DNA检验,又进失踪人员库里做了比对,像是在大海里寻找一滴水。警方除了得知死者为男性,年龄四十岁上下以外,并没有发现其他有价值的线索。还有一个重要问题,死者下半身的骨头去了哪里?
罗飞宇也在悄悄寻找失落的人骨。月亮升到半空,罗飞宇家的窗户还亮着,润出一扇橘色的柔光。蝈蝈、纺织娘、知了,还有罗飞宇叫不出名字的那些夏虫,一齐把夜晚喊得比白天还要寂寞。他坐在一桌子照片面前,像一尊长出苔藓的雕塑。照片上面,森森白骨看得人脊背发凉。尤其那颗头骨,背面,被什么东西砸得凹陷了下去;正面,两个黑魆魆的、空洞的眼眶,像是要把注视它的人吸入一片恐怖的虚无。死者被害时在干什么,是谁在他背后下了如此狠手,他到底是谁?罗飞宇沉入思维的深海,潜泳其中,毫不气馁地搜寻着那一滴水。
陈秀英在罗飞宇苦思冥想的时候醒来,额头浮着一层虚汗,刚才的梦境消耗了她过多的精力。感受到腹部轻微的隆起,她清醒过来,连忙调整姿势,身体面朝左侧重新躺好。去医院孕检的时候,因为睡不好觉,她特意问了医生,孕妇挺着肚子该怎么睡。医生瞥了一眼她并不显怀的肚子,不以为意地答,左侧卧。心在左边,那样睡不会供血不足吗?会压迫,但对肚子里的宝宝好。陈秀英就把这条铁律记下来了,她认为这是从少女到一位好妈妈的必然转变,压迫心脏算什么,一切理所应当。
春草来啊,快过来啊。一个声音像恼人的蚊子,不断震入耳膜。梦境渐渐浮出月光,陈秀英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在一团氤氲的雾气中,她又一次听到春草洗澡的流水声。一楼出租屋的采光并不怎么好,八岁的陈秀英坐在上午的昏暗中,两条瘦腿晃荡在棕榈床的床沿上。今天陈美凤和王根发都在家,楼上的气氛有种古怪的和谐。她不想待在上面,橘猫卡卡也不想。
没过多少时间,陈秀英听到花洒喷出的水声戛然而止。春草比平时更快地跑出来,迅速套上衣服,脸像海鲈鱼的肚皮一样煞白。陈秀英还没来得及问怎么了,两人同时看到,锁住的门把手吱嘎转动起来。陈秀英瞬间血液上涌,哆嗦地问,你娘,这么早,回来了?春草的眼睛被门把手钉住了,更加紧张地说,不,不,娘回来都要下午,都是叫我开门的。可是台风马上要来了啊。陈秀英看到,门把手忽然又不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把钥匙钻进锁孔,扭动旋转的声音。陈秀英环顾了一下四周,似乎只有旁边的衣柜能藏身。她飞快地钻进去,紧接着看到,王根发从衣柜两扇门的缝隙里走了进来。
王根发打着赤膊,笑嘻嘻地说,春草别怕,是叔叔呀。台风要来了,你娘又不在,叔叔下来看看你。你,别过来啊!春草的声音在空气里颤抖。就在刚才,她往脖子上打肥皂的时候,不经意间发现,气窗里竟然露出一双贪婪的眼睛。
春草来啊,快过来啊。春草无助地哭了,叔叔,求求你,不要过来!我,我要喊陈阿姨了!你怎么知道,你的陈阿姨不知道我下来呢?原本笑着的王根发开始变得不耐烦,小兔崽子,少废话,快给我过来!春草退到里间的灶台边,手里摸到一把菜刀刀柄。王根发已经失去了耐心,他步步紧逼,你不敢的,把刀放下。
躲在衣柜里的陈秀英大气也不敢出,她听到雨猛烈地砸到玻璃窗上,发出咚咚的响声。陈秀英拼命咬紧嘴唇,眼泪就扑簌簌地滚下来。她悄悄关紧了衣柜,蜷缩在一片逼仄的黑暗之中。
陈秀英不会忘记那一年,接连有两个台风穿过海城,它们有着两个奇怪的名字,“派比安”和“桑美”。第二个台风“桑美”走后,她家一楼的出租屋也空了出来。李冬梅带着春草离开了,出租屋很快又租了出去。只是渐渐长大的陈秀英再也没有见过这对母女,好像她们从来就没有出现过。
有一天,长大后的陈秀英问陈美凤,李冬梅还在海城吗?陈美凤搁下抄佛经的笔,望着陈秀英青春逼人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接着她意味深长地说,佛说,人身难得,震旦难生。异乡不易居,聚散皆是缘。以前的那个租户,应该早回故乡了吧。陈美凤把目光安放到遥远的虚空,绕到拇指和食指之间的佛珠,被她一颗接着一颗,缓慢地捻过去。
陈秀英伸手摸自己的脸,发现面目尽湿。她没有擦,那只是徒劳。月亮在乌云间跋涉,她像是快要溺水的人抓到一只胳膊那样抓起了手机。陈秀英的丈夫此刻正赶着去现场处置一个警情,他和罗飞宇是同行,在另一座岛上工作,平時难得回来。陈秀英就坐在黑暗中,一个人对着手机万分委屈地说,老公,宝宝和我都饿了,好想吃鸡蛋饼。她的丈夫嗯嗯应了两声,抱歉地说“在忙,爱你”,就收了线。陈秀英深深地叹出一口气,为宝宝,为丈夫,也为她自己。清凌凌的月光漏下来,她重新侧躺回床上,一个人想象童年那张美味的鸡蛋饼。她好像看到一个妇人在灶台间忙碌的身影,腰上系着旧围裙,脑后盘着髻。妇人随手抓起两颗鸡蛋,沿着碗沿轻轻一磕,蛋液便顺着碗的弧度一滑到底,一把葱花和一点儿盐撒下来了,接着是筷子均匀搅拌的声音。妇人左手拿勺子,舀入面粉,加水,继续搅拌。这时候,锅底已经刷上了一层油。妇人又舀出两勺面糊,握住手柄,快速转了一下锅,一个圆形的小饼就成型了。烙完了,翻一个面,接着用小火烙半分钟,金灿灿的鸡蛋饼就做好了。咕咚,陈秀英忍不住咽下一口唾液。这时妇人回过头,把掉到眼前的碎发拢到脑后,原来是李冬梅。
“灿都”像沙滩上横行的蟹,从2021年初秋的海城大摇大摆地走了。台风过后,弯折的草木一点点恢复生气,继续它们的轮回。阿味眺望远处咖色和灰蓝相间的大海,忽然就感觉,他也该回来了吧。从认识他的十七岁,到现在的三十八岁,一晃眼,二十一年的光阴就逝去了,让人措手不及。人生能有几个二十一年呢?那个混蛋曾经给过她的那些温暖,真的值得自己在青春老去的年华中,执着地寻找和等待吗?站街女阿味苍凉地笑了一下,也不知道是谁说,那不是爱吗?肯定是爱了啊。
于是,她振作精神,在清晨的露水还没被大地收回的时候,抱着一沓印刷粗糙的纸张,再一次出发了。她把能回忆起来的有关那个混蛋的信息统统留在纸面上,比如一米七三的个头儿,喜欢打赤膊,趿人字拖,喝一种牌子叫紫竹林的啤酒,右手臂文了飞鹰,左手腕有一个“忍”字和“爱”字,等等。本来还想加张照片的,寻人启事上面一般不都有照片的吗,可是等要用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他的照片,半张也没有。
阿味贴得很谨慎,像心虚的贼。腰间斜挎糨糊小桶,一沓纸,一把毛刷子,两块压缩饼干,就是她一日的行囊。从城南走到城北,从城东来到城西,在海城数不清的电线杆子、路灯柱子,以及居民楼的墙壁上,都留下了她的寻人启事。生活的经验告诉阿味,希望的火苗烧得再旺,也可能在瞬间就被吹灭。很长一段时间,海城的城管部门同样在锲而不舍地清理这些城市“牛皮癣”。阿味的希望被铲子铲掉、抹布擦掉、白漆抹掉,终是什么也没留下来。阿味不恼,做好本职填饱肚子以后,再跟城管队员打游击战。她有的是时间,她只剩下时间。
三十八岁的阿味没有想到,一只老橘猫的报恩,竟然是一枚戒指。
这天,她把凉鞋后跟踩在脚下,当作拖鞋,蹚过卫海路的一片水洼。地下排水管道像得了重伤风的鼻子,堵得要命。阿味蹙起眉头,身后蹚出了两条线。该死的台风把老城区搅得杯盘狼藉,寻人启事也破碎了。阿味举起沾了糨糊的刷子,走近一根灯柱。
喵呜喵呜。一个声音从挨着灯柱的一排垃圾桶里传出来,饱含着忧伤。
可惜,阿味根本听不见。
她迅速地刷胶,贴纸,用手抹平,然后离开。鬼使神差地,脚倒退回第三个垃圾桶。阿味朝里面一瞥,竟是一只血迹斑斑的橘猫。橘猫仰起胖胖的脸,漂亮幽绿的眸子,写满让人于心不忍的脆弱。它的左前脚还在流血,身下一堆锋利的碎玻璃,仿佛已勾勒出事情的梗概。怎么掉进那里去了?想到这句话的时候,阿味的脚已经往前迈出去了。手里剩下两张纸,还有活儿要干。
橘猫在身后虚弱地呼唤,阿味不可能听见,但是她收住了脚步。她今天有点儿烦躁,最后两张印刷纸被揉成一团后小心展开。阿味可以对一个弱小的生命视而不见,却无法阻止肿胀在心底的忧伤。他在月光下帮她洗头,教她跳迪斯科,送她去医院,陪护一整夜,为她文身……从她怎么也找不到那个混蛋的那一刻起,阿味觉得身体的一部分被他带走了,这么多年也找不回来。她像一根卑贱到尘埃里的草,遍体鳞伤,只能自己慰藉自己,默默舔舐伤口。想到这里,阿味猛地转回了身。
她想拿衣角给橘猫擦拭伤口,可它忽地从怀里逃开,翻上了垃圾桶靠着的矮墙。它缩着左前脚,用另外三条腿立住,一瘸一拐地在前面走。阿味笑了笑,也在后面走。橘猫不时回过头,看看阿味,喵喵叫唤两声。你是要我一直跟着你吗?阿味又笑了,也有些不放心它,索性跟着走出一小段路,看着它翻下矮墙,进了一户人家的小院。从伸出矮墙外面的枝丫和树上挂着的黄绿色果实来看,里面种了一棵泡桐。阿味等了一小会儿,见橘猫没有出来,就走了。没走出两步,阿味感觉脚边有东西在蹭,原来你是个淘气包啊。阿味蹲下来,看到猫的嘴巴里叼着一个闪闪发亮的小东西。这是,给我的?躺在掌心里的小东西让阿味僵直了身体,如遭电击。
阳光下,金戒指焕发出一种迷幻的微光。里圈,一串阿拉伯数字,是她镂印进记忆的一段时光。阿味觉得老天爷跟她开了个天大的玩笑,或者,她本身就是老天爷的一个玩笑。惶惑、气恼之后,是不安的慌乱。难道他就在这儿,和她的出租屋隔了区区几百米远的这个地方?阿味的眼睛有些潮湿,看向人家的门楣,蓝色的门牌号写着,卫海路28号。
当她踌躇着是否要去敲门的时候,一个老妇人打开门,走了出来。卡卡,卡卡!又去哪里贪玩了?五十六岁的陈美凤捻着手里的佛珠,呼唤着与她相依为伴的老橘猫。阿味心里乱成一团鱼线,她攥紧戒指,把一张皱巴巴的印刷纸有些颤抖地递到陈美凤的眼前,这个人是不是住在这儿?陈美凤愣了一下,想一口回绝,目光却长久地停留在那几行字上面。大姐,这个人爱喝酒,右手臂还文了一只飞鹰……大姐认识他的话,点点头行吗?我耳朵不好,听不清楚声音。阿味有点儿语无伦次了。佛说,苦非苦,乐非乐,只是一时的执念而已,执于一念,将受困于一念;一念放下,会自在于心间。陈美凤深深地看了阿味一眼,摇摇头进去了。
阿味夜里攥着戒指,躺在床上不敢闭眼,怕在梦里见到那个混蛋,其实是早就不要她了。
从卫海路回来的第二天,她放下所有的事,像一个谍战剧里的潜伏者,一大早便蛰伏在28号附近。最初看到的,是妇人陈美凤独居的一些日常。陈美凤不常下楼,平日里也不与街坊四邻往来,像是隐身于这座城市的无名之人。她和她的橘猫在清晨与黄昏中日渐衰老,安静而又苍凉。
这日,橘猫发现在灯柱下抽烟驱赶睡意的阿味,步履轻盈地凑过来让她撸。刚想蹲下身,阿味就感到一阵风经过,有人從身后走了过来。那人说,卡卡,你怎么又到处乱跑?橘猫喵呜一声,弃了阿味,立刻娇憨地绕到那人脚边,举起了肥脸。
阿味呆立在原地,接着,茫然地把烟屁股塞进嘴巴里猛吸一口,喷出呛人的浓烟。那人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只逗弄着橘猫,拿钥匙打开了卫海路28号的门。这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屁股很大,腰有些粗,手里还拎着几袋时令蔬菜和水果。阿味就继续在灯柱那里等。半根烟的工夫,年轻女人出来了。阿味一脚踩灭火星,低头跟了上去。老城区已经醒来,人间又恢复了烟火气。年轻女人穿街走巷,过了一个十字路口,在一家路边摊前停下来。阿味听到自己的肚子不争气地响起来。
年轻女人提着早点,正要踏进派出所大门,阿味在后面轻声地说,吃路边摊做的鸡蛋饼对孕妇不好,不卫生的。陈秀英停下脚步,回头问,你找谁?阿味比画着两只手,告诉陈秀英自己听不清,但是想找她谈谈。我的,我的朋友好多年没见着了,不知道他在哪里,是死是活,想请你帮帮我。
哦,那你进去登记,公安有个“团圆计划”,具体情况你跟民警讲好了。陈秀英自顾自说着,好像没看明白眼前的这个人是聋子。陈秀英的另一只手撑住腰,觉得腰有点儿酸,该回办公室休息了。阿味又把一张印刷粗糙的纸张递过去。陈秀英收下了,她擦了一把汗,继续说,你找一个姓罗的警官好了,他昨晚没回去,应该就在里头。没等阿味反应过来,陈秀英已经进去了。
罗飞宇忙着破白骨案,几宿没合眼,胡子拉碴地走出来,好像一个鬼。他正要去派出所后面的那家生煎铺子还魂,来八只油汪汪的生煎包,再搭配一碗葱花小馄饨,便是人间值得的又一天。
在所门口伸个懒腰,随手玩起手里的魔方,罗飞宇想,人生也是一个大魔方,扭来扭去,各不相同。比如眼前这个白骨案,比如自己,比如街对面那个熟悉的身影。这时,他的手机响了。爸,是我。罗飞宇呆了一下,看着手里被扭得乱七八糟的魔方,眼里就有了笑意。他忽然明白了,自己玩儿魔方,其实是儿子喜欢,并不是自己喜欢,他只是替儿子一直喜欢着。罗飞宇就开心地说,卡卡。
爸,给我转二十万,我和朋友投资,要补三十万的漏洞,就差二十万了。
什么?罗飞宇被搞得莫名其妙,我他妈的活得真像个魔方。这让儿子愣了半天,说,你说什么?我说他妈的。他妈的什么?他妈的魔方。跟魔方有什么关系?真想有关系,这世界上什么都能扯上关系。你看,台风和骨头也没关系,现在有关系了。你在胡说什么呀,到底借不借钱?罗飞宇想了想说,卖我的八件套犯法,那你把我的血卖了吧,看还值几个钱。
阳光晒在身上又燥又热,罗飞宇想把号码拨回去,最后还是算了。倔驴脾气,跟他妈一个样儿。于是,罗飞宇情不自禁地从脑海中打捞出一个身姿绰约的女人——李小桐。李小桐是卡卡的母亲,他的前妻。李小桐是美丽的,喜欢浅浅地笑,罗飞宇看见了心里就很舒服。可哪儿有从早笑到晚的人呢?罗飞宇已经记不清,李小桐脸上的笑容是从哪一天开始消失的。是卡卡夜里突然发高烧,她在电话里崩溃地大哭?是自己离开刑警队的那一天?还是她再也受不了跟他在一起,无望地生活的每一天?
罗飞宇叹出一口气,把自己从虚弱的回忆里拉出来。他吸吸鼻子,露出自嘲的笑容,和小桐的缘分二十一年前就尽了,还在这里饿着肚皮纠缠什么。他拿着魔方转回指挥室,调出门口的监控录像,好像忘了自己本来是要去吃生煎包。
罗飞宇没费多大力气就找到了阿味。一晃这么多年了,都还好吧,来所里有事,怎么没进去?罗飞宇飞快地扫视阿味的出租房,用笔把问题写在带来的工作记录本上。你在找人?角落里有一沓寻人启事。这人谁啊,你亲戚?朋友?阿味对罗飞宇这么快就找到自己感到诧异,斟酌着如何回答,索性就不回答。
觉出阿味肯定是有事,罗飞宇也不着急追问,话锋一转,把“吃早饭了吗”写给她看。阿味摇摇头。你烧点儿水,等我。约莫一刻钟的工夫,罗飞宇拿着两桶方便面回来了,手里还有两根火腿肠。
罗飞宇给阿味和自己各泡了一碗牛肉面。阿味把头低下去,久久地看着自己那碗面里的两根火腿肠。热气熏蒸上来,阿味避开罗飞宇的目光,飞快地抹一下眼角,呼哧呼哧大口吃起来,面吃完,汤也喝了精光。放下面碗,吃出一头汗的阿味把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小心地拉开床头柜抽屉,取出一个戒指盒。打开戒指盒,她依旧是低着头。罗警官,你有时间吗?我想给你讲一个等待的故事。
最先发现蛛丝马迹的阿味说出“卫海路28号”的一刻,神情复杂。罗飞宇知道那里和这里只隔了一条街,却让这个可怜的女人遍寻不得,等了整整二十一年。眼前似乎出现了影影绰绰的海市蜃楼,像一条追逐的船,罗飞宇迫切地要去靠近真相。他想起自己短暂的刑警生涯,虽已十分遥远,但幸好热血始终难凉。那时候的他年轻得像一根春天的笋,跟着师父陈海侦查破案,出生入死,过着最本真的快乐生活。他忽又记起,第一次远赴边城抓逃犯,再坐绿皮火车把人押回来的情景。那是一个深夜,火车在清凉的月光下晃荡。陈海把自己和逃犯的手铐在一起,席地坐在倒数第二节车厢的过道上。罗飞宇一觉醒来,去顶替师父。陈海熬红了眼睛,却说自己是老年人,困不着觉的。罗飞宇上完厕所回来,看到陈海和逃犯两个人头挨着头睡着了。那样的安静,差点儿让罗飞宇落泪。
罗飞宇又用回了陈海教他的传统侦查方法。他始终觉得,现在到处的“天眼”监控,便利了一些案件的侦破,但也限制了侦查人员的思维。在“天才”的犯罪面前,那些监控手段也会束手无策,只有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到群众中去,就是师父传授给他的一个工作法宝。罗飞宇先是问内勤取来钥匙,把自己关在档案室里两天。他以近年失踪人员库的启用时间为界,进行时间溯源,把二十多年以前辖区以及周边失踪人员的名单统统找出来。他忽然发现,2000年刮台风的时候,老城区卫海路那一片有两个人失踪了,一个是住在89号的龚老太,另一个是住在28号的户主,叫王根发。王根发?电光石火间,罗飞宇想到了多年以前,在一家小旅馆,一个老嫖客面对着他从容套上裤子,接着很“硬气”地说,罗警官,那这次电话是你打,还是我打?他努力回忆,嫖客王根发的手臂上应该也有文身,但是不是阿味所说的那种飞鹰图案,并不能确定。会不会是同名同姓?罗飞宇赶紧查下去,王根发,男,三十九岁,已婚,妻子:陈美凤……
走出档案室,罗飞宇先刮了胡子。辅警小刘给他捎了一袋生煎包,他大口吃着生煎包,夹起已经毛边了的工作记录本,用一双脚板开始了走访调查。罗飞宇去了王根发辞职前的船厂,去了陈美凤退休前的单位,还找到当年居住在卫海路28号附近的居民了解情况。从人们对旧事支离破碎的回望中,罗飞宇记下了一些拼图的碎片,比如王根发早年因意外摔伤,被工厂辞退;比如陈美凤年轻的时候并不信佛,她曾怀过孩子,但是后来掉了;比如台风天,有人看到一个女人,深更半夜拖着行李箱走出卫海路28号。其间,还有好几位老人伸出嶙峋的手,拽着罗飞宇抚今追昔。罗同志,那一年的台风比天还大哪,咱们这儿接连有两个人都被刮走了。下水道堵了也有小半月,地底下的老鼠都受不了了,满大街疯跑呢。
李冬梅在一个路边摊摊鸡蛋饼。她的女儿也有了身孕,她想多卖出几张鸡蛋饼,攒足了钱,给将要降临人世的宝宝买一块玉观音。
除了做鸡蛋饼,李冬梅大把的时间都贡献给了一个木制的小佛龛。在她的家乡,有着男戴观音女戴佛的民间习俗。她虔诚地双手合十,恳求上天保佑女儿,平安诞下一个带把儿的。不能再是女娃了,女人命苦啊。李冬梅思忖着,身后香樟树上的知了锐利地尖叫。太阳升得早,人们的脊背浸透汗水,在马路一片刺目的白光中有气无力地行走。李冬梅的眼前,就是那片白,她汗如雨下,感到一种无可奈何的腻烦。疲乏的眼睛产生了一种眩晕的错觉,仿佛置身一条永远也无法上岸的河流,她在白色的波光中走啊走,看到自己遭人唾弃,被当作贼,还被船厂看门的大狼狗追……她默默忍受,只是把垂到眼前的碎发仔细拢到脑后。她还在走,筋疲力尽,咬牙切齿地走,她要为女儿蹚出一条道,走到一头栽倒再也走不动为止。
2000年,距离9月还有一天,第六号台风“派比安”在海上虎视眈眈,轮值的李冬梅赶去船厂检查安全。娘,别去了,台风要来了。春草不无担心地说。一三五都是我的班,我不去谁去?李冬梅把刚摊好的鸡蛋饼扣进碗里,说,不过一点儿风雨,下午就回了。她晓得自己必须去,春草开学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风很硬,伞一撑开就被剥皮露骨,李冬梅便没有带。她抬头望了一眼厚重的云层,感觉整个海城已经被压得快喘不过气来。经过十字路口,雨点儿一声招呼不打就砸了下来,刚刚还是阴天,转眼已成雨阵。李冬梅被淋得透湿,她在雨中飞快地想了一下,晾出去的衣服早收回来了,出租屋的门窗关牢了,春草在家里学习备了吃的,车间的那串钥匙也带在身上了。不对,钥匙呢?
李冬梅用最短的时间跑了回去,她有些费解,锁住的门怎么一拧就开了?春草,这鬼天气你还出去?刚想训斥几句,她难以置信地看到棕榈床上,一个男人正压在女儿的身上。李冬梅的脑袋嗡地一下就炸了,眼里几乎要迸出血来。她冲进暴雨之中,像一头狂怒而决绝的兽,抓起倚着院墙的小斧头。
时至今日,李冬梅仍能感受到当时内心掀起的风暴。她很后悔,不是后悔拿起了斧头,而是后悔为何要把女儿带出那个贫困的村庄。她忘不了女儿后来看她的眼睛,像深不见底的两潭黑水,叫人直起鸡皮疙瘩。如果春草没跟着她出来,或许此刻正在山坡上放着一群羊,也或许,在稻田里弯下柔软的腰肢插秧。当乡间的风拂过春草汗涔涔的小麦色皮肤,她就回头莞尔,娇憨地唤一声,娘。
知了还在叫,李冬梅抬起套在左手的袖套,拭去汗水和泪花。都过去了,她们娘儿俩的好日子会来的。就像台风再强、破坏力再大,平头老百姓的日子总还是要过下去的。今年的台风“灿都”掀翻了李冬梅绑在行道树旁边的小推车,台风过后,她自己动手拆装,很快重做了一辆。菩萨保佑,都会好起来的。每天清晨出门前,李冬梅都会给佛龛添上一小炷香。她穿梭于海城的大街小巷,勤勤恳恳地摊鸡蛋饼,温暖一个个陌生的肠胃,像一阵不着痕迹的微风。人们吃着喷香的鸡蛋饼,并不会让這个矮小的妇人在自己的记忆中驻足停留。
小刘,你这黑眼圈再大,也成不了国宝。这些天都是抱着死人骨头睡的吧?滚边儿去,你们刑警队那帮人,不还是靠咱老罗才摸到点儿门道么?我们已经有嫌疑对象了,一般人我才不告诉他呢。谁呀,男的女的?女的,听说就住在卫海路28号。辅警小刘注意到,那双摊鸡蛋饼的手哆嗦了一下,而自己的那张饼的边缘有点儿焦了。哎大婶,该翻面了!哦哦,好的好的,加什么酱?举着铲子的李冬梅充满歉意地笑。
看着辅警小刘和同伴走远,李冬梅草草收了摊。她确认自己没有听错那个地方。多少年过去了,她无数次想走进派出所,告发王根发的禽兽行为,可是她又想到,这件腌臜事关乎女儿的名誉,她才八岁啊。一旦公之于众,她视为珍宝的女儿只会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闲谈。一个女孩儿青翠欲滴的人生才刚刚开始,难道就因为强加于身的罪恶,便要她来背负一生的歧视和痛苦吗?这一次,如果重提旧事,势必会牵扯出春草,女儿已经组建了幸福的家庭,都是要当妈妈的人了,绝不能再有人去伤害她!
李冬梅很焦虑,她担心那个姓罗的警官会找到女儿,再盘问她少年受辱的细节。得赶快回到春草的身边去,把这个消息告诉她。五十一岁的李冬梅,像一只急着去老鹰眼皮底下搭救鸡仔的老母鸡,她迈出匆匆的步子,越走越快,最后一路小跑起来。突然,她听到耳边一声沉闷的巨响,然后就觉得自己像一条抛物线腾空而起。
李冬梅被一辆闯红灯的汽车撞飞了。
李冬梅被车撞飞的那一刻,陈秀英坐在一辆公交车上,身体困倦,她好像听到了自己轻微的鼾声。突然,公交司机一个急刹车,陈秀英在惯性的作用下,猛地撞到了前排的靠椅上。她惊惶地睁开眼睛,感到腹部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剧痛。人们发出惊呼,不少人起身走过她的身边,向车尾拥去。所有人都伸长脖颈,想要亲眼看看红绿灯下血腥的一幕。没有人注意到,陈秀英呻吟着,从座椅上慢慢滑下去。她整个人微微颤抖,额头是雨点儿一样的汗珠。她拼命捂住小腹,想要捂住幸福。
陈秀英还是小产了。
她一遍遍回味着医生的话,没有胎心了,没有胎心了……一直以为自己很能忍,忍痛,忍伤,忍委屈,忍孤独……可是当她听到“没有胎心了”,内心就崩溃了。她想起昨天夜里睡不着,看一篇文章,里面写道,叶子从树上掉落,光秃秃的树枝迎着寒风和凛冽的冬天的阳光,你身体的一部分就死去了。说得没有错,在这个比冬天还要寒冷的九月,和自己在一起待了八十七天的孩子走了。水仙欲上鲤鱼去,一夜芙蓉红泪多。她的孩子最后变成一尾纯白的小鱼,在她经验尚浅的时候,独自游走了。
在医院刮宫的时候,陈秀英没有看到在另一个岛上工作的丈夫,只有陈美凤坐在外面等候。医生没有打麻药,陈秀英咬紧嘴唇,全身衣衫几乎被汗水湿透。那是一个混合着消毒水气味儿的微凉的初秋,她仔细感受着内心与身体的牵连,精神与疼痛的对峙,她把头微微扭向了窗外。阴云渐沉,远方青山缥缈,近处的山坳里,积木一样的小楼房层层叠叠。此情彼景,宛若雷鸣。陈秀英忽然觉得,一切都没什么好说的了。
做完手术,陈美凤推她回病房,陈秀英躺在四个滚轮活动的床上,经过喧闹的走廊,神情木然。两人间的病房,只有陈秀英一人入住。陈美凤就坐在另一张床的床沿,给她削苹果。两个人相顾无言,陈秀英沉默地看母亲削苹果,她想到从小到大,母亲削苹果的手艺了得,削下来的皮从来都是一头连到底,可是今天,苹果皮已经断成了好几截。
陈美凤把削掉很多果肉的苹果递给陈秀英,说,佛说因果轮回,善恶有报。你们单位里有没有一个警察,叫罗飞宇?陈秀英嗯了一声,虚弱地问,怎么了?也没什么,陈美凤考虑了一下才说,昨天去银行领退休金,碰到单位财务,她告诉我,那个警察去了解过我的情况。
陈秀英的眼前就浮现出罗飞宇玩着魔方,投入地讲黄段子的情景。陈秀英想了想说,妈,这个老男人是个混子,没花头的。
不长脚的消息总是跑得最快。第二天,同事们陆续来看陈秀英,墙角很快堆起牛奶、红枣、坚果,还有各种营养礼盒。陈秀英面带微笑,心里却堵得发慌。
罗飞宇也来了,他靠在墙角,留到最后一个。出病房的时候,罗飞宇突然回身喊,春草。嗯?陈秀英下意识地应了,接着陷入漫长的沉默。
罗飞宇走到陈秀英面前,拉把椅子坐下。秀英,不,该叫你春草。陈美凤其实是你养母吧,你亲娘呢?陈秀英不响。
春草,我已经知道你八岁的时候跟你娘来到海城,你们租下陈美凤家的一楼。一对外乡母女,也没个男人倚靠,过得很难吧。王根发和你们有过节吗?2000年那场台风发生了什么事,他人怎么不见了?
这谁晓得,兴许被台风刮走了。陈秀英,也是成年后的春草开口了。
我昨天找过你养母了,她很配合调查,但看起来,她对自己男人的生死并不是很关心啊。罗飞宇顿了一顿,接着说,我给阿味也辨认过王根发的照片了,她在你养母家院子里发现了王根发的戒指,她说戒指王根发洗澡睡觉从不离身。如果王根发被台风刮走,戒指怎么会钻进土里?
阿味,是谁?春草心里咯噔一下。她是王根发的姘头。呵呵,姘头的话也能当真?春草浅浅地笑了,罗飞宇也笑了,我还没说完,我们拿到搜查令,在那棵泡桐树下发现了一根打了钢板的胫骨。王根发摔伤过,你知道吗?都有病历的。你为什么认别人叫妈,你娘人呢,现在何处?
春草静静地听着,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那么,让我来猜一猜,罗飞宇盯着春草的眼睛,说,李冬梅没有杀人动机,除非……是你害了王根发,李冬梅为了保护你离开的?可你当时只有八岁,莫不是你帮助陈美凤杀人?不管怎么说,看起来,王根发是个十足的恶棍啊。罗飞宇说着,捕捉到春草眼里闪过的愤恨。尸体呢?那口水井里的人骨,是你娘扔的吧,下半身和手臂怎么埋院子里了?不过台风天,这些动静倒是都能掩人耳目……
老罗,这些都是你的猜测。春草垂下长长的睫毛,美丽的脸孔失了血色。这时,罗飞宇的手机响了,他嗯了两声,收了线,神情肃穆地说,春草,这一次,你的亲娘真的走了。她出了车祸,送进医院的时候已经断气了。
春草望向窗外,远处青山混沌,她摸着塌陷的肚子,泪水滂沱。
閉上眼睛,春草又闻到那股发酸的海鲜腥气。那是二十一年前,从王根发的臭嘴里散发出来的。春草的胃翻滚起来,酸液直冲到喉咙。她弓起身子,不住地干呕。
在春草的记忆里,那个台风欲来的早晨,就是一场梦魇。王根发喷着粗气,企图撕碎春草的衣衫。她哭着喊救命,男人扬手一个巴掌,用一块布头堵住她的嘴。春草就是在这时候感到一股彻底的寒凉,鸡皮疙瘩像电流一般击穿了全身。娘!娘!春草在心里瑟缩着呼喊。
一阵风雨呼啸着撞进来,春草的脚底板淋到几颗冰凉的雨滴。春草,这鬼天气你还出去?是李冬梅略带责备的声音。娘?娘回来了!
春草拼了命地挣扎,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王根发没有料到,李冬梅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他的身体明显地僵了一下,正踌躇着接下来该怎么收场,后脑勺就受到了一股巨大撞击,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的他,身体便随着脑袋委顿下去。王根发像一摊烂泥,瘫倒在春草身上。
李冬梅的上衣和裤管还在往下滴水,凌乱的湿发遮住了她的大半张脸,只露出眼睛里噬人的狠劲儿。
春草还在王根发的身下挣扎。清醒过来的李冬梅像扔掉烫手的火栗,丢开手里的小斧头。她掀翻王根发,取出春草嘴里的布,把女儿搂进湿漉漉的怀中。
娘!他的手好像动了一下!春草的声音爬满惊恐。李冬梅的太阳穴暴跳了几下,慌乱中,拿过枕头,死死捂住王根发的脸。她来不及思考,只知道没有人可以伤害春草的一根手指头。别怕,娘在!娘在!李冬梅过了好一阵才移开枕头,看着圆睁两眼、已然没了呼吸的王根发,露出疲惫的笑容。春草双手抱膝,蹲在角落。接下来,都交给娘来处理,你不会有事的。李冬梅走过去蹲下,小心擦掉春草不断涌出的泪水。春草想重新投入娘的怀抱,可是,李冬梅只是捧起她的脸,在额头上重重亲了一下,就神情肃穆地走出门去。
风和雨尖啸着从那扇敞开的门扑进来,屋内,挺着王根发的尸体。春草听着李冬梅上楼的脚步声,抱紧了自己。李冬梅敲响房门,陈美凤刚誊抄完一遍《金刚经》,起身开门,她看到的是一张无比憔悴,但是平静的面孔。未及进屋,李冬梅扑通一声跪在陈美凤的跟前。陈姐,我是来赎罪的,我刚杀了你丈夫,就在楼下。他要欺负我女儿,我没法子啊。你让警察来抓我吧!
陈美凤深深吸了一口气,觉得整个人还是有点儿散。她捻着佛珠的手停了下来,说,佛说,生即死,死亦生,生死不由命。他死了?你,不是下午才回吗?
李冬梅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講了一遍。陈姐,我不会逃的,但是我进去,春草就成孤儿了。我知道她很喜欢你,求陈姐可怜可怜孩子,收下她吧,我李冬梅下辈子做牛做马也会报答你的!李冬梅又要俯身磕头,被陈美凤拦下。
我佛慈悲,起来吧,都是苦命的女人。我可以收她做养女,供她读书上学,但有一条,你不能去自首。为啥?为了春草。那现在怎么办?你把尸体带走,离开这里,永远不要回来。李冬梅看着陈美凤走进里间,从床底下拉出一只行李箱,就装这里吧。李冬梅看了看箱子的尺寸,脸上露出难色。
那天,春草被李冬梅抱到二楼,她在沙发上一直坐到窗外陷入黑夜,才累得昏睡过去。台风盖过了人间所有的喧嚣,包括罪恶。她不知道李冬梅和陈美凤用斧头和菜刀把王根发大卸八块;李冬梅和陈美凤也不知道,就在暗处,有一双幽绿的瞳孔始终注视着这两个女人的疯狂。
老罗,你知道吗,那年的台风听说有十二级以上呢,台风把很多东西都刮走了,唯独没有把那个畜生刮走。春草收回遥远的目光,人的尸体处理起来,原来是那么的麻烦,我扳手指头算过了,两位母亲干了整整十天呢。第十一天,“桑美”来了,我娘却走了。她都没有跟我道一声别,等我醒来跑到门口的时候,只有铺天盖地的风和雨。她就这么把我一个人丢在了那里,我好恨她啊!
再也没有人知道,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李冬梅拖着行李箱独自离开之前,借着灯光,把身上仅剩的那点儿钱,全都一针一线缝进了春草贴身的一件衣服里。临行前,她深情而专注地望着入睡的女儿,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几乎就要贴上春草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