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衣,热腾腾,香喷喷,泛着油灿灿的金黄色,飘着诱人的葱花香味,勾起我对儿时乡村美味的甜美回忆。
那个时代乡村的早餐十分简陋:稀饭、咸菜、萝卜干,既不担饥,又无营养。奶奶顾及我们兄弟仨长身体,总是想方设法给我们做些好吃的。面衣便成为那个年代最佳的“营养早餐”。
奶奶摊得一手好面衣,成就了我们三个孩子的口福。
奶奶起了个早。我们兄弟三人烧火的烧火,拔葱的拔葱,掐大蒜叶的掐大蒜叶,帮着奶奶做摊面衣前的准备工作。
奶奶取出面粉,倒上小半面盆,加些凉水调和均匀。有时也会奢侈一些,敲入两个鸡蛋和在面粉中,那绝对是“豪华配置”了。调面粉是极有讲究的,是个技术活儿,既不能太稀,也不能太稠。
现在看来摊面衣最好用的是平底锅,但那时没这么讲究,家里也没那么多锅子,只能在炒菜用的锅中摊。起火后,奶奶在锅中倒入一小勺菜油,烧至七八分热时,便一手舀入一大勺面浆,一手迅速摊开。当然是摊得越薄越好。面粉凝结得快,稍微手慢一点儿,还没去“摊”,面浆就凝固成面疙瘩了。当一股面衣香味渐渐地飘溢出来,此时便要迅速地将面衣翻个面儿,再沿锅边滴上几滴油,摊煎第二面。别看这简单的翻身,却是摊面衣的成败所在,翻得不好,十有八九只能搅在一起,煎成厚厚的面饼,而不能摊成一张薄得几近透明的“衣”。
很快,一张薄如纸、泛着金黄色的面衣便香喷喷地起锅了。
面衣之妙,自然在“薄”上。薄薄的面衣,香脆松软,葱香、蛋香糅合在浓浓的面衣香中。因为薄,嚼起来特别香,特别有味,不像北方的窝窝头那样生硬干涩。上学的路上,我们各自捧着一张新摊的面衣,迎着朝阳,边走边嚼,唇齿溢香。若是大冷天,寒风刺骨,缩着脖子,淌着鼻涕,嚼一口滚热喷香的面衣,真是美妙极了。刚出锅的面衣很烫,我们只好用两只手不停地交替拿着送入口中嚼。“哎呀,好烫!”那个窘样,现在想起仍觉得滑稽可笑。
薄薄的面衣,色香味形俱全。金黄柔嫩的面衣皮子里,夹裹着青绿的菜色,甚是喜人,撩人食欲。摊面衣的佐料菜,都是取材于自家自留地上的时令蔬菜。春天韭菜,夏天苋菜,秋天秧草,冬天萝卜丝,是面衣的绝妙搭配。
我所说的这种面衣,恐怕只有居住在江南的人们才知道。因为这是个地地道道的方言,不生活在这个语言环境中的人,很难知道“面衣”为何物。
我一直暗自猜测,面衣这个名称,是不是江南话中保留下来的古汉语用语。不然,江南一带为何总是把披着或者包着的薄薄的东西叫作“衣”呢?如花生衣、胎衣、肠衣等等。不是有个成语“糖衣炮弹”吗?意思便是外面包裹着一层薄薄的糖的炮弹。面衣,顾名思义,便是一种以面粉为主料,摊成薄薄一层“衣”的食品。
说白了,面衣,就是一种摊饼,一种薄饼,江南人喜欢用“面衣”这个名称。吴侬软语说起“面衣”来,拖着细长的音调,一如戏台上婀娜多姿的旦角,舒展自如地甩出水袖,悠长而绵远,犹如江南水乡泛起的一道道涟漪。
好想在某个早晨醒来,洗漱完毕,餐桌上出现一道如同儿时一样香喷喷的面衣。这是一种奢侈的想象。因为,奶奶不在了,当年的面衣只能留在记忆的深处了!
冷激面
夏日傍晚的水井总是忙碌的。孩子们从井中吊起一桶桶井水,泼在院子里降温,被太阳烧烤的场地,腾起一股水雾。
孩子们乐了,泼水更来劲儿了。泼足了水的场地终于变得清凉起来。此时,火辣辣的太阳已经西沉了,绚丽的火烧云燃红了天际,也映红了孩子们的脸颊。
在农田里干活的大人们,三三两两地回家了。水井又忙碌起来,挤满了干活回来擦脸洗脚的大人。孩子们凑热闹似的也挤了上去,吊起满桶水拎回家去。
“奶奶,吊的井水够不够了?”我们把吊来的井水冲入水缸中,边冲边问奶奶。
奶奶在灶间忙碌着,看了看水缸中的水,说道:“夏天天热,够用就行了。你们再去吊桶水来,要下冷激面啦。”
我们应着,吊水的吊水,搬凳子的搬凳子。两张长凳在院子里摆好,上面铺上门板,一家人便围坐下来,一边乘凉一边等吃冷激面。
奶奶开始下面条了。大铁锅的水烧开了,水花翻滚着,奶奶把面条扔进了滚水中,顿时滚水淹没了面条。奶奶拿着一双长筷轻轻地拨动着面条。八九分熟时,奶奶便捞起了面条。奶奶说:“煮过头的面条,便不好吃了,没有韧性了。像做菜一样,下面条,火候也要恰到好处。”
捞起来的面条便放在我们吊来的清涼的井水中,“激”一“激”,过滤冷却一遍,捞起,放在盛放井水的面盆或吊桶中,再激一激,然后再捞起,放在电风扇下吹凉。奶奶吩咐我们,一边吹风,一边用筷子挑松面条,以防粘连。
冷激面是江南一带的方言,书面语言应该是“凉面”或者“凉拌面”。顾名思义,所谓冷激面,就是面条煮熟后,放在清凉的冷水中“激”一“激”,冷却变成凉面,佐以汤汁浇头,在夏天享用,凉爽可口。
冷激面的面汤浇头菜很重要。奶奶总是就地取材,熬制浇头。自留田有什么就烧什么。丝瓜毛豆、青椒榨菜、咸菜茄子、小青菜、生瓜丝,这些夏日寻常的农家菜肴,偶尔佐以肉末或肉丝,经奶奶的烹饪,做得十分可口。
奶奶总要准备浓、淡两种面汤。我最喜欢奶奶做的淡汤,尤其是蛋皮花清汤。做蛋皮花是很费工夫的,先将鸡蛋摊成薄如蝉衣的蛋皮,然后再切成一条条蛋皮花。清雅的汤水上,飘着一朵朵细长金黄色的蛋皮花,令人赏心悦目。再辅以翠绿色的香菜叶,顿时令人食欲大振。
调味汁的熬制,虽然是简单的蒜末、姜丝、蒜叶,奶奶用香油、香醋、酱油、细盐、味精,搅拌配制,味道独特,鲜美无比。
冷激面通常是用面盆盛装的,大家用筷子捞在斗碗中,浇上面汤和浇头菜,浇上调味汁,轻轻搅拌,一股清凉、馥香的味道扑面而来。劳作了一天的父母亲,有时也会喝口老酒,活血解乏。我们有时会端起大人的酒碗偷喝上一口,以解心头的好奇和嘴头的馋。
奶奶看我们偷喝酒,便嚷嚷道:“面条不等人,要结块的。”于是,我们便飞速地吃起碗里的冷激面。
奶奶笑了,我们也笑了。我们还不时地冲奶奶做个鬼脸。
我已经好多年没吃过冷激面了,现在特别怀念小时候冷激面那凉爽可口的味道。夏日炎炎,如果能吃上一碗清凉爽口的冷激面,那是多么惬意!奶奶慈祥的笑容和冷激面清凉爽口的味道,永远留在了我的心间。
面疙瘩
一碗熱腾腾的面疙瘩吃下,满口余香,沉淀在记忆中的乡村味道又鲜活起来。
我原先居住在澄杨路公寓房时,很喜欢去附近的一家酒楼用餐。每次去,都要点面疙瘩,百吃不厌。熟悉我的人,戏称我爱吃面疙瘩的那个劲,和《历史的天空》中的姜大牙有得一拼。相信看过这部电视剧的人,一定不会忘记“面鱼儿”这个词,也不会忘记姜大牙吃面鱼儿时“端起大海碗,舌头舔碗底”的那个吃相。面鱼儿是姜大牙的最爱,韩春云经常做给他吃,甚至用来招待前来考察的盟军军官,并让这位军官也吃上了“瘾”。
电视中的“面鱼儿”,其实就是面疙瘩。面疙瘩,各地有不同的叫法,我们这一带还叫作面老虫、面脚板。因为面疙瘩煮熟后,形状像小老鼠,我们这一带方言称老鼠为“老虫”,故而叫作“面老虫”。
经历了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对于我们这一代人来说,面疙瘩不光是一种舌尖上的乡村美味,更是一段温暖的亲情记忆。
面疙瘩便是奶奶给我们做的美味早餐之一。
我们兄弟仨踮着脚、围着灶台看奶奶做面疙瘩。面疙瘩的做法既简单又省事。奶奶抓起几把面粉,放在广盆里,然后舀点儿清水调成面糊。此时,哥哥已帮奶奶烧开了一大锅水。锅盖掀开,奶奶便用汤匙将面糊一勺勺舀入锅中,一块块面糊便在沸水中翻腾起来。
那是蔬菜当宝的年代,自然会在锅里大把大把的放入时蔬。蔬菜都是自留地上新采摘的,带着泥土的清香。春天的荠菜、韭菜,夏天的苋菜、蕃茄,秋天的秧草、菠菜,冬天的白菜、经霜的青菜、腌制的芥菜,都是上佳的面疙瘩的辅料。毛豆上市了,再抓把毛豆。辅料越多,面疙瘩越鲜、越香、越有味儿。
如果再在里边放些香菇、平菇、咸肉丝,敲上两个鸡蛋,那绝对是超级“豪华阵容”。只是那个年代,平时很难如此一饱口福。
煮沸了,起锅了,奶奶再撒入一把大蒜叶,滴上少许芝麻油,满屋子芳香,幽幽的芳香中,融入了奶奶恬静的慈爱。奶奶的手艺真好,白的面疙瘩、青的蔬菜叶、黄的蛋皮花,满满一大锅,色香味俱全,令人赏心悦目,让人馋涎欲滴。
面疙瘩鲜香诱人,口感超好,我们吃得津津有味。多少个寒冷刺骨的冬天,一大碗面疙瘩下肚,浑身立刻热乎乎的,鼻尖上渗出点点汗珠,到学校上学都不觉得寒冷。
生活提高了,我们的餐桌也渐渐丰盛起来,面疙瘩便从餐桌上退了下来,成了我们一代人的甜美记忆。如今,倒是有些饭店崇尚返璞归真,推出面疙瘩美肴,成了一道开胃菜,甚至怀旧招牌菜。
鲜美可口的面疙瘩,唤醒了我对奶奶的思念。一碗面疙瘩里,我寻找到儿时的记忆,那一股温暖,一缕清香,一种鲜美,还有那一份浓浓的慈爱,涌上我的心头。
许国华: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在《人民文学》《中华辞赋》《阳光》《延安文学》等刊物发表作品,曾荣获《人民文学》首届“美丽中国”散文游记大赛奖、第二届中国徐霞客游记文学奖、第九届“长江杯”江苏文学评论奖。